星河其实没想到李绝会跟着退出来。
她没有即刻离开,是因为心里沉甸甸的话在压着,——李绝要去峘州了,虽然上次他已经把话都说明白,但一提到去峘州,她难免地想到那回冀南的事。
到底放不下。
星河从不讳言自己喜欢李绝,但这种喜欢,兴许已经不是单纯的男女之情。
因为他毕竟是第一个走进她心里的人,因为先前以为他是孤零零的一个可怜孩子,如今在星河的心里,李绝是她所喜、但更是她所惜之人。
她觉着自己是有些傻气的,因为李绝明明不是那种可怜的角色,在小罗浮山上看到过他杀人,在西护城河看到那修罗手段,也曾给他霸道的逼迫过,她本来不该再对他留存那些柔软的心意。
但就是……没有办法彻底狠心。
李绝说以后不会再来打扰她,星河可以安心了,毕竟情形不会更破败,而她需要的是“长治久安”,“岁月静好”。
但岁月静好的前提是,他不得有事。
星河不知道自己存那么多心意有什么用,也不知道自己干等在寝宫门口有什么用,也许不多会儿敬妃就出来了,又或者是信王太妃,她连见他、单独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他恐怕也未必会理她。
可她就是想着,再等一等。
等一等。
直到看到李绝的身影如风一样从殿内掠了出来,他惶然四顾,是在找谁?
是在找她。
惊愕抬眸的瞬间,星河听见心头有什么东西“咔嚓”地响了声,就像是冬日长河上的那层坚冰,突然裂开了一道缝。
宁国公府的嬷嬷跟丫鬟,以及敬妃宫中的两名宫女,都隔开一段距离跟着。
李绝没有出声。
除了最初那惊愕的对视,他又变的淡淡的,有点像是他才回京、两人在惠王府初相遇的时候。
只是心照不宣似的,陪着她缓步往前而行,看似往敬妃的宫中。
深秋的风从北边来,已然有了冬的寒意,宫内的风仿佛格外的猛烈,两个人是迎风而行的,隐隐似乎听见风撩着衣摆发出的烈烈响声。
李绝本是在星河身边一步之遥,差不多是并肩,此刻脚下挪了挪,不露痕迹地挡在了星河的身前。
星河因为只顾想事情,倒是没在意风大风小,感觉他的身形挡在了跟前,这才抬头看了看。
“三……”她终是先开了口,不过刚要称呼,又觉着太生疏,便试探着说:“我……能还叫你小绝吗?”
李绝的背影僵了僵:“名字而已,叫什么都一样。”
星河笑了笑:“是。我听说,你要去峘州?”
“嗯。”李绝头也没回地。
风吹着他的袍摆,快要飘到她的身上。
星河看了眼,想后退一步,又没有动:“不去,行不行?”
她明知道自己不该过问,也没资格提这种唐突的话。
李绝终于回过身来,他看着星河问:“为什么不去?”
星河没有看他,仍是低着头,在他转身的瞬间,那袍摆仿佛碰了她一下。
“太危险了。”她实话实说的,“皇上自然可以让别人去,不是非你不可的。”
李绝盯着她,忽地一笑:“二夫人是怕我出事?我以为你……”
他很想刺她一下,因为星河在香叶寺精舍内的那无声的拒绝。
但不知为何,竟然连一句狠话都不肯甩在她面前。
星河觉着口干,慢慢地抬头看向李绝,有些祈求的:“小绝,不去……好吗?”
她水盈盈的明眸像是这世上最厉害的凶器,将他无形的坚硬铠甲瞬间击垮。
李绝竟然后退了一步。
有些恼怒于自己的这种“溃退”,李绝扭开头:“二夫人,你跟我说这话,有些逾矩了吧。”
“我知道,我知道,”星河即刻承认,好像怕他不肯听自己的、拂袖而去一样,“我不该说的……”
“那就不用说了。”李绝肩头一沉。好像不愿意再听她说下去,但他大可以抬腿走开,却竟仍是直直地站在原地。
星河心头一刺,可见他没走,又稍微松了口气,她用了商量般的语气道:“要是你真的非去不可,那……别受伤好不好?”
沉默,只有风声,而后李绝道:“那也不是我能左右的。”
星河往前走了一步,眼前出现的却是冀南一行回来后,他那生死莫知的惨状。
那真是她的噩梦。
两个人僵持着,直到一声清脆的呼唤响起:“铖御哥哥!”
李绝跟星河不约而同地回头,在他们身后的台阶上,一个女孩子跑了上来,笑容灿烂地向着李绝挥手。
星河微怔,看了眼那女孩儿,情不自禁回头看向李绝。
李绝眉头一皱,意识到星河的目光,却又若无其事地看向前方。
这来的人正是耶律鹃,她看见李绝,兴高采烈,突然看到他身边站着一道身影,暗蓝色略显阴沉的长衫,脸却偏是高山上的清雪一样雪白无瑕,明眸朱唇,竟是美的慑人心魂。
耶律鹃先是一愣,继而留意到星河的发髻,她毕竟进中原有段时间了,立刻看出星河梳着的是已婚女子的发式。
她松了口气,赶忙跑到跟前:“三哥哥,你在这里!”
耶律鹃满是兴奋,却又鬼使神差地看向星河:“你是……”瞧着星河的长衫被风撩动,纤袅的身形仿佛有几分眼熟:“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星河自诩从不曾见过她,吁了口气:“我是宁国公府的,应该不曾见过姑娘,不知姑娘是?”
耶律鹃道:“我叫鹃儿,是铖御哥哥带我回来的,现在住在王府。”
星河曾听庾清梦提起过,跟着李绝回来的,有个相貌颇为出色的女孩儿,好像还很中意李绝。
没想到……这么不期而遇了。细看这女孩儿,倒果然生得很好,自有一股灵动气质。
耶律鹃却又迫不及待地看向李绝,竟自说道:“三哥哥,是皇上派人召我进宫的,说是铖御哥哥要出京,让我来伺候。”说到最后两个字,她的脸上又露出甜甜的笑。
星河听到“伺候”,不由又看向李绝。
李绝本来脸色如常,听到这两个字,眉头复又皱起,脸上掠过一丝不以为然。
话冲到了嘴边,突然意识到什么。他扫了眼星河,忽道:“皇上考虑事情可真周到。”
耶律鹃笑道:“是呀,我还是头一次进大启的皇宫呢。”
才说完,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吐了吐舌,看星河仿佛没在意,才又问:“三哥哥,你跟这位夫人刚才在说什么?”
李绝听她称呼星河“夫人”,淡淡道:“跟你无关。”
星河微微一笑:“也没什么,也……已经说完了。”她深吸了一口气,看向李绝:“殿下,请珍重。”俯身行了个礼,星河后退转身。
李绝盯着她的背影,有那么一瞬,几乎要上前将她拦住。
而耶律鹃道:“三哥哥,你真的要出京?不如我陪着你吧,也可以一路伺候。”
星河已经离开了,李绝也失去了耐心,脸顿时冷了下来:“伺候什么?我有手有脚的用得着?”
耶律鹃一愣:“三哥哥……”
“皇宫不是你能来的,赶紧回去吧!”李绝呵斥了声,见她不动:“你还不走?”
耶律鹃觉着他刚才还有些和颜悦色,怎么突然翻脸,嗫嚅着:“三哥哥,我好几天没看到你了……”
“稀奇,你看我干什么?”李绝冷笑,匪夷所思地:“我生来又不是给你看的。我忙得很,没空陪你玩儿。”
他看到有两个太监站在寝殿旁,似乎是陪着耶律鹃进宫的。
李绝招了招手,那两人急忙上前来,李绝道:“从哪来的把她打发回去。”
才吩咐了这句,前方殿内,信王太妃缓缓走了出来。
李绝出宫送冷华枫启程回盛州,星河却仍在宫中。
敬妃对星河道:“皇上大概是年纪大了,格外喜欢小孩子,竟要把佑儿留在身旁,看他那欢喜的劲头,唉……只可惜了四丫头怀了的那个。”
提到庾清梦,星河心也跟着一沉:“谁说不是呢。”
“我原先不紧着催你带佑儿进宫,其实也怕皇上看到小孩子,反而伤情,”敬妃叹了口气,却又笑说:“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不过,兴许皇上是把佑儿当成了那个没出生的小皇孙看待了吧。所以才这样疼惜。”
敬妃话音刚落,突然觉着哪里不太对。
正要想一想是怎么了,只听星河道:“我就怕佑儿年纪小,又很任性顽皮,留他在皇上身边,别闹出什么来惹皇上不喜欢。”
敬妃才一笑道:“别担心,待会儿派人去看看。不过倒是不用咱们多心,只要皇上稍微烦了,自然会有内侍把佑儿送回去。”
两人说了几句,星河又问了皇后的情形。
敬妃道:“信王太妃这一去,皇后娘娘恐怕会好的快些。”
星河曾经听庾清梦说过一点有关冷华枫的事,但不知大概,敬妃见她满眼疑惑,便笑道:“罢了,都是过去的事儿了,不用再提。横竖这个人安安稳稳地回她的盛州去,对谁都好。对了,好久没听你弹琴……”
这边星河才勉强弹了一曲,敬妃又派人去皇帝那里打听,果不其然,那边说还留着佑哥儿在玩儿呢。
敬妃笑道:“这孩子就是可人疼。”
才说了这句,小太监跑进来:“启禀娘娘……”
敬妃见他有些慌张,还以为佑儿怎样了,不料那小太监说道:“娘娘,刚才宫外传了消息回来,说是信王太妃的车驾还未出城便遭到伏击……”
敬妃大为意外:“怎么回事?”
星河也一惊:“三……有人伤着了么?”
小太监道:“听说王太妃受了点伤,如今车驾正停在贤良祠那里,五城兵马司的人已经开始搜捕全城。”
“奇了,”敬妃惊异不止,对星河说道:“什么人这么等不及地要她的命?皇上那里一定知道了,咱们去看看吧。”
敬妃清楚皇帝跟冷华枫昔日的那点事,如今冷华枫遇刺受伤,皇帝恐怕心神不宁,未必有闲心跟小孩儿玩,所以要领着星河去照看佑儿。
两人来至皇帝寝宫,才进殿,佑儿看到星河,着急撒欢地跑来,连皇帝都顾不上了。
皇帝在后笑道:“不管在这儿玩的多好,到底还是记挂着他的母亲的。”
敬妃见皇帝神色如常,并没有什么恼色,心中更加惊奇,便上前道:“臣妾方才听说信王太妃的车驾遇刺,很吃了一惊,皇上也知道了?”
皇帝看着佑儿扑到星河怀中,依偎着撒娇的模样,淡淡道:“知道了。朕已经派了人去查看了。”
敬妃道:“这件事实在令人骇异,什么人这么大胆?竟还敢在京内动手。”
“总会有些亡命之徒的。”皇帝不以为然地,“回头铖御回来了,再细问他就知道。”
星河搂着佑儿,因想到又出了这种事,自己很该告退才是。
正在找机会开口,听皇帝提到李绝,略略留心。正敬妃问:“三王子可无碍么?”
皇帝说道:“据说无事,倘若连他也伤着了,明日峘州之行,恐怕就要换人了。”
星河怅然若失,眼见时候不早了,她趁机拉着佑儿告退。
皇帝犹豫片刻:“也罢,先回去吧。过了这两天,且再带着玄佑进宫来,朕颇喜欢这个孩子。”
皇帝对于玄佑的喜爱有些异乎寻常,敬妃按捺着诧异,笑道:“臣妾自会记得传召他们进宫的。”
星河跟玄佑出宫的时候,天色已经微微地暗了下来。
小孩子是头一次进出皇宫,四处打量:“娘亲,这皇宫好大啊。”
星河低头看看他:“佑哥儿累不累?”
玄佑道:“佑儿不累。娘亲呢?”
星河一笑:“娘亲也不累。”又问他跟皇帝都玩了什么。
玄佑稚声嫩气地回答:“皇上问我读书了没有,还夸我写的字好,嗯……问我多大,几月生的……家里人对我好不好,谁最好……”
星河一一听着,心里也隐隐约约有那么一点异样。
可到底想不到别处去,毕竟也没什么大可疑之处,于是在笑问:“你可好好回答了?没惹皇上生气吧?”
玄佑骄傲地扬起小脸儿:“佑儿好好回答了,皇上直夸佑儿聪明。是个好孩子。”
星河嗤地笑了:“真的?总不会又是佑哥儿自己编的吧?”
“才不是,娘亲不信佑儿。”佑哥儿鼓着嘴,悻悻地说。
佑儿年纪虽小,脾气尤其的要强古怪,在别人跟前也就罢了,毕竟他可爱懂事,人见人夸。
只尤其受不了星河说一句不好,不然就要认真的委屈气恼。
星河忙安抚:“信,娘亲当然信佑哥儿了。”
“真的吗?”佑哥儿又连问了两遍,逼的星河一再承认,才心满意足。
快到午门的时候,奶母上来,把佑哥儿抱了去,免得他小孩儿家走的脚累。
出了宫,星河上了马车,把佑儿接入了车内。
小孩儿玩了这么大半天,毕竟累了,才被星河抱入怀中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车马缓缓地往回而行,两边的街市上都已经燃了灯,星河抱着佑儿,看了会儿他恬静的睡容,一手撩开车帘。
灯火中的屋宇街道,人影憧憧,攀谈声,商贩的叫嚷声,甚是安谧祥和。
星河漫漫然打量着这尘世画卷,心里想起的,是突然遇刺的信王太妃。
到底是什么人竟对太妃动手,也不知李绝现在怎样,毕竟那是他的母亲,受了伤,兴许他也正紧张惶恐吧。
明日他还要远行,一瞬间好像所有的事都向他压过去。
星河只一想,就替他觉着窒息。
然而李绝终究不再是当初那个头发蓬乱眼神清澈只喜欢吃吃喝喝的简单少年了,也许她真的不用再替他担心。
心里突然又跳出那个叫鹃儿的美貌少女,是啊……他都有了人“伺候”了。
正想到这里,马车突然一顿,像是被什么猛然阻住了。
星河坐立不稳,身子猛然往旁边撇去,她赶忙抱紧了佑儿,生恐碰到他。
可与此同时,“嗤嗤”数声,星河正莫名,眼前的车窗外,“啪”地一声响,竟是一支利箭露出了头!
星河骇然惊怔。
耳畔听到外间道:“有刺客!保护少夫人跟小公子!”
星河一个激灵,怀中佑儿模模糊糊地叫了声:“娘亲,怎么了……”小孩儿被方才那一晃跟吵嚷声惊醒,揉搓着眼睛要爬起来。
星河急忙抱紧了佑儿,俯身压低:“没事,佑儿睡吧。”
话音未落,嗤嗤响动,又是冷箭飞来。
星河毛骨悚然,不敢再看,她屏住呼吸,尽量团起身子护住佑儿,恍惚中,只觉着背上火辣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