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唯一的羁绊

李绝很慢地走到外间,把房门打开。

有些沁凉的秋风吹了进来,他深深呼吸,仿佛要借着那点寒意让自己更加清醒。

向来,他不喜欢庾玄佑那个小崽子。

除了那次想从那孩子脸上看出像星河的地方外,他甚至没仔细打量过玄佑。

现在回想,那小子的眉眼之间,好像、好像真的跟自己……

李绝举手捧住头,不敢让自己再想下去。

他居然,有了孩子。

这真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其实,若不是因为星河过于重视玄佑,李绝觉着心里不平衡,他也不会想要跟星河再生一个。

因为他不是很喜欢小孩儿。

哪成想,他仇视的那小家伙竟然是他的种!

可另一方面……不管怎么样,只要不是庾凤臣的,那就好。

李绝惨笑了一下。

他微微抬头,迎着太阳闭上双眼。

深秋的日光暖暖地洒落在他的脸上,无数的念头飞絮似的扬起,又缓缓地降落。

是了,如此一来,也能解释为什么星河会着急嫁给庾凤臣了。

当时庾清梦说星河曾去追过他的时候,他心里其实还有点不解。

既然那么惦记自己,就算以为他死了,也不至于那么快地就嫁给了庾凤臣。

原来,是因为怀了身孕。

李绝深深呼吸,无法形容心底的震撼。

就像是一口气吞了个极大的果子,撑在他的心里,让他没法儿消化。

玄佑,原来该叫李玄佑。

这个好像就……顺耳的多了。

李绝想笑,又有点笑不出。

他眯起眼睛看着天空中耀眼的太阳,双目给那金色的阳光刺的微微生疼。

屋内传出一声响。

李绝转身入内,正看到星河跌坐在床边的地上,她努力地要爬起来。

一眼看到他进来,星河微震,忙低了头。

李绝一看就知道她想做什么,她是想从这窗户翻出去,她想离开自己。

奇怪的是,跟先前不一样,他并不觉着生气。

吁了口气,李绝走到星河身旁,他并没有把她拉起来,而是慢慢地蹲下了身子。

“我什么时候,竟然让姐姐这么害怕,巴不得从我身边离开?”他歪着头,看着星河。

星河的手攥着裙摆,掩不住的局促:“我没有……”

李绝凝视着面前这张脸。

比初相识,星河好似更加出落了,人说女子生了孩子,美色就会消减。

但她不一样,或者……在李绝眼中心里,她不一样。

每一次见她,心里的眷恋跟爱意都会跟着浓一些。

她总是比他上次看见的时候更惹人喜欢,更叫他挂心,魂牵梦萦,不能弃。

怎么会舍得呢?

从他蒙昧开始,她是让他慢慢开窍的人。

从他眼底无尘万事不关心开始,她是第一个走进他心里,活色生香,无法忘却的人。

他永远没法儿忘记,在县城的那个雪夜,她脱下自己的袄子,给他披在肩上。

习惯了风雪跟严寒的孩子,总会格外的贪恋那一点暖意。

何况那暖,带着令人无法抗拒的馨香。

就算是知道星河当时是为了笼络自己,他还是无可救药的恋上了。

在星河的身上,他知道了他从没得到过的那些,温暖,关切,疼惜,如同体贴的长姐,如同慈爱的母亲,更是最眷眷的情人。

雪夜小屋、灯影下,炭火前的那张明媚笑脸,一直都是他在这世间唯一能入心而不舍的。

“姐姐……”轻轻地叹了声,李绝笑了:“你别怕,我已经懂了。”

星河微怔,并不明白他的意思:“什么、懂了?”

李绝的眼中已经敛去了先前的炽热灼人,沉静安宁。

“我知道你的难处,也知道姐姐为了我受了多少苦。”他很慢地,寻思着心里的话。

星河双眼微睁。

李绝缓缓道:“先前确实是我考量的太少,太过冲动,让姐姐犯难了。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星河想不到他竟会这么说,心噗噗地跳快:“小绝……你……”她不太信,也过于震惊。

李绝轻声道:“姐姐想要安安稳稳的,不要担惊受怕,我都懂,我……我原先不知道你竟经受了这些,虽不是我故意的,却还是我害的姐姐。”

“不是……”星河鼻子发酸,竟不习惯他这样,也不想让他这般:“小绝,我、我从不怪你。”

虽然经手的是李绝,但一应的选择,都是星河自己甘愿的,她很清楚这个。

那个雨夜,以及想去盛州找他,都是她甘心情愿的,虽然回头看看,九死一生,但如果当时她不这么选择,只怕她……

会后悔一辈子。

星河闭上双眼,而此刻心里隐隐一动:是啊,如果不那么做,会后悔一辈子!

李绝想去握握她的手,也想擦擦她眼角的泪,却只是蜷握了自己的手:“姐姐……”

他从不是个习惯流泪的人,这一刻,眼睛里突然有些潮润。

李绝却偏一笑:“现在想想,我不恨庾约了,或者说,我该感谢庾凤臣,幸而有他。”

星河更加惊异:“小绝……”

李绝道:“幸而有他救了姐姐,不然的话,姐姐若出了事,我就算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星河咬着唇,扭开头。

李绝看着她腮边一点透明的水渍,唇动了动,终于道:“地上凉,我扶姐姐起来吧。咱们好好说话。”

他伸出手去。

星河没有拒绝,被他扶着起身。

回到里间,让她在床边坐了,自己却去桌边的椅子上落座。

屋外,啾啾地有鸟鸣,随着风声,仿佛还有和尚诵经的喃喃之声。

过了很久,两个人都没有开口。

李绝像是在出神,星河起初不看他,慢慢地,能悄悄去看他一眼。

可李绝只是垂着头,并没有任何动作。

终于,李绝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他转头看向星河。

星河又赶忙假装没看他的,移开了目光。

李绝描摹着她的眉眼:“姐姐,我有一句话,只说最后一次,你若答应了,我自然高兴。你若不答应,我从此再也不提了。好不好?”

星河原先放松的心弦又绷紧了:“什么话?”

李绝盯着她的双眼:“我,带着你跟佑儿,远远地离开京内,找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隐姓埋名,安稳度日,你可答应?”

他的视线中,那双他魂牵梦萦的明眸微微睁大了些。

他看见自己的小小的影子在里头,如果可以,真想就变成那影子,永远留在她的眼睛跟心里。

“姐姐别担心,我绝不强逼你,只凭着你的心回答就是了。你若不答应,从此我再不提,从此也再不去搅扰你。你仍旧是宁国公府的庾二夫人。”

停了一停,李绝补充:“甚至佑儿,我也不会要,没有人会知道他是我跟姐姐的孩子……”

他极平静地说着这些,像是把身上的七情六欲都摘除了那么淡然。

星河的心猛地揪痛了一下。

李绝盯着她,看到她细嫩的手指紧紧地揪着衣襟,指骨都有些泛白。

不紧不慢地,李绝道:“你若答应我,咱们立刻就走,我有法子带了佑儿,他年纪还小,未必就记得过去的事,再过两年,自然只认得我……”

李绝非常的有条理,甚至想到了这个问题,他又继续说道:“姐姐要的安稳日子,我一定给你,咱们一家子,会很好,我从此之后再也不离开你。”

星河的眸色闪烁,唇动了动,却又抿住。

两个人四目相对,李绝耐心地在等。

星河的心跳的太急,甚至有点微微地晕眩。

李绝后一句话,是星河在两年前梦寐以求的,她为此不惜一再地破除自己的底线。

直到山穷水尽,退无可退。

曾经跌进绝境的人,死而复生,应该循规蹈矩,不再奢望别的。

但就在李绝重又说出这话的时候,星河的心河竟起了奇异的仿佛是呼应的波澜。

这确实是她渴望的。

虽然嘴上说,保持现状对于自己跟佑儿都好,但是先前,庾约说佑儿两三年后会自己骑马的时候,平儿说庾约同佑儿多好多好的时候,她的心里是那么无法言说的难受。

子不能认父,李绝也不知道佑儿是他的孩子……这不是什么能让人愉悦的好事。

在星河隐秘的梦境中,她最乐见的还是佑儿同李绝,真正的父子相见。

但如此一来,她势必会辜负很多人。靖边侯府里自己的母亲,宁国公府这里的老太君,清梦,甚至是庾约,还有……

几度,话冲到嘴边,却又像是隔着一层纱,牢牢地束缚着她。

就在这时,李绝听见了是锁钥动的声响。

他并不觉着意外。

眼睛看着星河,李绝向着她展颜一笑。

丹凤眼之中,却再也没有了那种明灿的笑意。

他不再等那个答案,而是站起身来。

“小绝!”星河却没有听见锁钥声,她只是跟着起身,急促地叫了声。

李绝微微回头。

但与此同时,门外,有个声音适时地响起:“李绝,出来。”

缓缓地吁了口气,李绝迈步向外。

星河惊在原地。

外头,门打开,陆机站在廊上,戚紫石陪在身旁。

而在陆机身后,庾约站在院中,身后跟着甘泉。

陆机一看李绝,上下打量,却见他衣带已经解开。

“你这……”陆机按捺不住,上前一掌挥了过去!

按照李绝一贯的那顽劣脾气,他自然会闪身避开,甚至还会再讥讽几句。

但是这次出乎意料。

陆机的手结结实实地拍在李绝的脸上。

突如其来的陌生手感让陆风来惊了一跳,简直比被打的人还要吃惊。

他料定李绝会闪避,所以手上的力道很不轻,刹那间,李绝唇边便有血渗了出来。

“你……”陆机呆怔。

戚紫石也吃惊地冲上前:“小三爷!您……”

李绝擦了擦嘴角的血,却毫不在意地。

他的眼睛掠过陆机,看向前方的庾约。

庾凤臣的肩头裹着纱布,明明看到李绝衣衫不整,他的神情却竟还泰然自若。

反而是甘泉,用带怒的眼神盯着李绝。

李绝迈步下了台阶,径直走向庾约。

陆机从震惊中醒过来,忙回头,他知道李绝的脾气,只以为他要对庾约动手了。

甘泉也是这么想的,忙闪身挡在庾约跟前,冷笑:“你想干什么?仗着自己是皇亲国戚,真的无法无天了?”

庾约道:“你退下。”

甘泉一愣,回头看了眼庾凤臣,终于悻悻地退开了两步。

庾约看向李绝,李绝也正望着他。

“星河……”

庾约刚说了两个字,李绝突然一笑。

望着那个意义不明的笑,庾凤臣噤声。

“庾二爷,”李绝吐了口气:“你伤的如何?不会很严重吧?”

庾约的眉端挑起:“不是很重,至少没有性命之忧。”

“这就好,庾二爷福大,自然无碍,”李绝点头,却又很认真地道:“方才其实是我跟你开了个玩笑,只是不小心失了手,竟伤着了贵体,我向您赔不是了,希望您大人大量,原谅我这一回。”

这两句话,不仅是庾约,连陆机,甘泉,戚紫石都惊呆了,几个人齐齐地看着李绝。

庾约微微眯起双眼,有些高深莫测地看着李绝。

正在这时,庾约目光后移,看到了屋子之中一道身影,是星河走了出来。

喉头动了动,庾约笑道:“三殿下何故前倨而后恭?”

李绝道:“方才二夫人教导了我一阵子,我终于幡然醒悟,知道先前种种,多有得罪,不过庾二爷放心,以后再也不会了。”

庾约眸色微动:“是吗,三殿下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怪不得来到这香叶寺的精舍。”

李绝道:“算是吧,就当我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庾约笑了笑:“那自然是好。其实我也并不怪三殿下,谁不曾年少轻狂过呢。”

李绝点头:“就知道二爷是个爽快又善解人意的。多谢。”

他居然当真地拱手行了个礼。

庾约定睛,微微欠身:“不敢。”

李绝站直了,头也不回地:“走了。不打扰你们了。”袖子一拂,他迈步往外去了。

戚紫石第一时间跟上。

陆机迟疑了会儿,走到庾约身旁:“这小子……”

庾约并不理会他眼中的疑惑,只淡淡道:“既然星河儿无恙,我便带她回府了。这次又劳烦你跟着忙碌。改日再说吧。”

陆机叹了口气:“但愿这小子是真的想开了吧。”他说了这句,回头看了眼屋内的人:“我先走了。”

陆机去后,甘泉略一踌躇,也跟着退出了院门外。

庾约看向前方。

星河站在门口处,她的衣衫领扣给李绝扯掉了,衣领微微敞开,她的目光却越过庾约,看向他身后空荡荡的门口,然后,才看向庾凤臣。

目光相对,庾约深深呼吸,淡淡地:“走吧,咱们该回府了。”

星河抿着唇,尽力地向着庾约一笑,明眸中的泪光在日影下璀璨摇曳。

“小三爷!”

戚紫石一路追着李绝,几乎下了山,才总算赶上:“小三爷,你怎么……”他想说,又改口:“皇上……”

话未说完,李绝猛然回身,二话不说一把掐住了戚紫石的脖子,往后猛然一抵,便将他撞在身后的一棵树上,震得满树的黄叶簌簌飘落。

“小三爷……你、你干什么?”戚紫石的声音都哑了,一字一字挤了出来。

李绝盯着他,眼底煞气一涌而出:“干什么,你不知道吗?”

戚紫石的瞳仁在瞬间收缩,感觉李绝的手一寸寸收紧,他的脸都开始紫涨。

“你带他们来的?我平生最恨这种人……”李绝盯着他,冷道:“我原先以为,你是皇上派到惠王府的……倒是想不到,庾凤臣的爪子伸的这么长。”

戚紫石几乎无法喘气了,他竭力地:“小三爷,我、我确实是……但是你误会我了……”

他的眼白几乎上翻,说了这句,再也受不住地梗住呼吸。

李绝的手稍微松了些,戚紫石吸了一点气:“今日真不是我、不是我带他们来的……”

目光闪烁,李绝将手撤回。

戚紫石差点跌跪在地上,他手抚着脖子,急促咳嗽了两声。

“小三爷,我承认我确实、是二爷的人,但是……”他竭力抬头看向李绝:“从在盛州那次,被辽人围困,你命不顾地救了我,我……我就发誓,这辈子不会反叛……”

李绝冷冷地看着他:“庾约为什么把你放在惠王府,他有什么企图?”

“小三爷……”

脚步声响,是陆机飞快赶了上来。戚紫石见状,忙撑着站起身,但陆机早就看见了:“你在做什么?”

戚紫石捂着脖子,哑声道:“陆观主,并没有事。”

李绝的脸色淡下来,默默地看了陆机一眼。

两人打了个照面,陆机发现他脸上被自己打过的巴掌印高高肿起来,显得很凄惨的。

陆机不由地有些心虚,但也不能跟李绝道歉或者慰问,便只把肚子里的话又梗了回去。

李绝却问戚紫石:“你刚才说皇上怎么样?”

戚紫石道:“皇上传小三爷即刻回宫。”

“回宫……”李绝深深呼吸,微笑:“是,该回宫了。走吧。”

他转身要走,却又停了下来,回头看着陆机,李绝竟认认真真向着他行了个礼:“让师父操心了,我告退了。”

直到李绝跟戚紫石离去,陆机还呆呆地站在原地,简直摸不着头脑:“这小子……这到底是怎么了?”

想起方才惊鸿一瞥,看到精舍内星河的影子,陆机心里出现的,却又是玄佑那张稚嫩的小脸。

那日在青叶观第一次看见玄佑的时候,陆机就认了出来,那孩子跟庾凤臣半点不像,反而……像极了当年给带到自己身边的那个小小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