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心里微乱,只能勉强不去深思这些,而只跟庾约提起外公外婆要回县城的事。
庾约问了日子,说道:“我尽量安排,同你一块儿送送。”
星河道:“二爷忙,不必特意如何。何况外公外婆也知道的。”
两人来到外间,佑儿正举着兔儿爷,嘴里嚯嚯发声,如冲锋陷阵的样子,庾约笑看片刻,饶有兴趣地问道:“佑儿在做什么?”
佑哥儿跑过来:“父亲,佑儿在骑马打仗。”
最后四个字,他说的不甚清楚,还是平儿在旁边解释,庾约才明白。他不禁笑问:“哪里学的这个。”
佑哥儿脆生生地:“霄舅舅教佑儿的,还说叔叔是最厉害的……”
庾约一怔:“叔叔?”
佑哥儿道:“是小绝叔叔。”
虽然仍是咬字不清,但这回庾约不用平儿解释,自己已经知道他在说什么。
“是吗。”庾凤臣收了笑:“是霄舅舅跟你说的?他……还说什么了?”
佑哥儿还没开口,平儿已经向着他摆了摆手。
她是站在庾约身后的,庾约自然看不见,佑哥儿却看了个正着。
小孩儿极为机灵,眨着眼,支吾地说:“舅舅还说,父亲最厉害了!”
庾约微怔,继而朗声笑了:“你这孩子,小小年纪竟然……”他把佑儿抱起来,“好啊,改天父亲教你骑马打仗,好不好?”
佑哥儿大喜:“好!”
庾约自回了书房,奶娘带了佑哥儿自去,星河跟平儿回了房中。
见屋内无人,星河问平儿:“昨日我吃了药,有没有说什么胡话?”
平儿摇头:“睡得很沉,哪里有说什么。怎么了?”
星河觉着庾约的态度很是古怪,回想昨日的情形,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仿佛梦见李绝又来搅扰自己,她仿佛说了些什么。
可是又不记得。
不过,假如她梦中真的会提到李绝而让庾约听见的话,他总不会是这样恍若无事。
之所以反常,应该是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先前李绝曾来探望过庾清梦的事儿吧,更或者,也知道了李绝跟她碰过面。
要不然怎么会说“别一错再错”的话。
平儿见她不言语,却小声道:“以后倒要叮嘱叮嘱霄二爷,别动不动地在佑哥儿跟前提‘他’了。”
星河心头一沉,想到方才的情形,怏怏道:“嗯。”
这日,因冯老先生跟老太太要回县城去,星河带了佑儿,同容霄一路送出城。
庾约本来也定好要来送的,只是临时有事,只叫甘泉派人同星河说了声不能前来了。
路上,彼此叮嘱了许多话,一直到了七里亭,两位老人家又抱着佑儿,亲了又亲,终于上车而去。
佑儿因为也跟二老熟络了,看着曾外公跟外婆远去,不禁掉了泪,叫嚷着舍不得。
星河抱紧了他,正欲返回,却见京内方向来了一行人,竟正是庾约,带了甘泉等几人。
庾约策马而来,看原地只他们几个,便皱眉道:“两位老人家已经回了?”
甘泉在旁边道:“二爷刚要出门,偏是宫内来了旨意。才料理了事情就忙不迭赶出城,居然还是慢了一步。”
容霄忙道:“二爷不用在意,二老也知道您事忙,何况三妹妹也都替您说过了。”
庾约看向星河,见她眼圈微红:“我心里却过意不去。”
星河温声道:“二爷不必如此,外公外婆自是体恤的,正事要紧,您还是快回城吧。”
庾约看了看天色,正是深秋时节,天高云淡,有雁南飞。他道:“我好不容易得了点儿空,索性今日陪一陪你吧。”
星河诧异:“什么?”
庾约却又看向佑儿:“想不想跟父亲到郊外去逛一逛?”
佑儿正是爱玩的时候,听了这话,喜欢的把刚才的伤心也扔下了:“佑儿想!”
星河眉峰微蹙,忙道:“二爷……这个不必了吧?别耽误您的正事儿。”
庾约笑看她:“今日陪你们母子,就是最大的正事。”
甘泉在旁也笑呵呵地:“佑哥儿连日也在京内闷的狠了,也该带他出来透透气儿。”
星河听了这话,便没再说什么。
容霄见他们一家子和乐,若没庾约在,他指定要跟着去玩闹一回,可他从来打怵庾凤臣,当下只借口有事,先行回城了。
庾约把佑儿抱在怀中:“父亲教你骑马如何。”
佑儿越发地高兴,大声欢呼。
星河有些不放心:“二爷,他还小……”
庾凤臣笑道:“正是要从小时候教起。你瞧他多高兴。”
星河便道:“二爷且小心些。”又嘱咐佑儿:“在马上千万别乱动。”
庾约道:“有我在,你还不放心?我难道会把他掉下去?”
甘泉又道:“二奶奶恐怕不知道,当年二爷也是亲身上过阵杀过敌的呢。”
庾约淡淡带:“就你多嘴。”
甘泉自己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脸,平儿在旁笑冲他挤了挤眼。
于是庾约抱着佑儿打马而行,马车随之缓缓地向前。
庾约很有分寸,怕颠着佑哥儿,马儿一步步走的缓慢。
佑儿自打出生,是头一次骑马,小孩儿窝在庾约怀中,又紧张又兴奋地,不住地转头四看,又用不太清楚的口齿不停地指点说话,倒是其乐融融。
约莫两刻钟,渐渐地竟到了之前的那杏花林。
只是如今叶子都泛了黄,随风飘零,金灿灿地落了一地,仿佛是黄金的毯子,衬着蓝天白云,放眼看去,别有一番古雅拙朴的秋韵。
星河掀起车帘,先是看庾约抱着佑儿,突然看见这般风景,突然想起当年自己处心积虑的要结识庾清梦,不惜当众抛头露面之事,如今回想,恍若隔世。
正庾约放眼看向杏花林,他勒了勒缰绳,靠近车边,俯身问星河:“去那林子里走走?虽不是桃杏花盛开的时节,却也别有风味。”
星河还未答应,佑儿已经忙不迭地:“佑儿要去!”
引得庾约又笑了:“好,父亲带你去。”
平儿坐在星河身旁,忍不住低声道:“二爷倒是懂佑哥儿的心思,男孩子可不是愿意玩骑马打仗的?瞧这高兴劲儿。”
星河望着佑儿的小脸,又看看庾约温文含笑的模样,心里却并不是很自在,也没有回平儿的话。
马车停下,平儿先下了车,又扶着星河。
那边佑儿却还没骑够,几乎舍不得下来。庾约笑道:“回去的时候,爹爹再抱着你好不好?”
佑儿这才高高兴兴地被他抱着下地,平儿过来领了去。
庾约走到星河身旁:“还担心吗?再过个两三年,只怕不用人抱,他自己就会骑马了。”
星河听到“过个两三年”,心跟着抽了抽,却也笑说:“二爷说的太快了,那也不过是五六岁,怎么放心。”
庾约迈步往前走,且走且说:“男孩子自然要糙一些,多历练才能成才。你不是盼着他有所作为吗?”
星河却也没话可说,只道:“二爷说的对。”
跟在庾约身旁,陪着而行,慢慢地进了杏林。
地上金黄的落叶踩在脚下,发出细微的嚓嚓声,甚是松软。
星河不住地回头看佑儿,却见平儿跟甘泉跟在小孩儿身后,佑儿正低头去捡地上的叶子,又扬起,咯咯地笑,玩儿的很是投入。
庾约止步,瞥向她:“怎么有些心不在焉的?”
星河振作了几分精神,一笑:“大概是因为外公跟外婆才启程,心里有些不受用,他们年纪大了,叫人担心。”
庾约点头:“本来要留他们在京内,也不是事儿,就是老人家故土难离,不可勉强。这样吧……过一阵子,等我空闲下来,兴许可以陪你往县城走一趟,顺便也陪你四处走走,散散心,免得只圈在京城这地方。”
星河大为意外:“二爷怎么突然生出这种念头?”
前方有几根枯枝横亘,庾约扶住星河的手臂,道:“早在之前,我也是隔一阵子,就往四方游历一番,只是这两年格外的忙,又成了亲,自然不能再撇下家里自在游玩了。如果带着你跟佑儿,倒是使得的。你可愿意?”
星河给他握着手,避开那些枝子:“我、我虽愿意,但是……就这么跟着二爷跑出去,府里头只怕会有闲话。”
“什么闲话,老太君不是很疼你么?”庾约嗤地一笑,道:“你大概还不知道呢,先前你病了那两日,我因没回府,老太太还问我的不是呢,说我不疼你,你病了都不知道回家看看。”
星河果然不知这件事:“是吗?”
庾约引着她往前,一直走到棵很大的杏花树下,这才含笑:“你心里总不会也怪着我吧?”
星河忙摇头:“哪里,我知道二爷事务繁忙,而且我也没什么大碍。”
“你就是太懂事了,其实,我倒是宁肯你能多缠人些。”庾约突然说。
星河哑然:“这……”她实在不知这话怎么接,懂事难道不好?叫她缠人些?这是何意。
只能假装看风景的,转头看向旁边。
这么一打量,突然觉着有几分眼熟。
庾约正望着她的脸,看到她神情变化,便问:“是不是觉着似曾相识?”
星河正疑惑,庾约俯身,轻声道:“当日你进京,上巳那日,我悄悄地来见你,岂不是就在这里?”
星河恍然:“庾叔叔的记性便是好。”
“哪里能忘了,”庾约环顾周遭:“那会儿你还给我出了个难题呢。”
“难题?”星河几乎没想起来,对上庾约的眼神,突然想起:对了,当时她因怕嫁给兵部的那老头子,所以才要跟庾清梦结识。庾约本想给她解决这件事,可她要的,却是直接解决事情的症结,那便是北地的屯兵。
提起旧事,星河不由也笑了:“多久远的事呢,我都忘了。”
“你这小丫头,使了坏,自己倒是忘的快,”庾凤臣抬头看了看头顶的杏花枝,感慨一样:“你那是给我出了个诛九族的难题,你说我怎么会忘。”
星河怔了怔,讪讪道:“可庾叔叔、二爷嘴上说不能办,回头还是做成了。”
“为了星河儿,”庾约盯着她蝶翼似的长睫,半真半假似的:“就算真的诛九族,也是值得的。”
星河心头微震,有几分责备地:“二爷怎么……平日里多谨慎,怎么竟这样口没遮拦的。”
庾约哈地一笑:“看你的胆子,就这么点儿大?我说一句玩笑话也不成?”
“就算是玩笑也不该的。”星河皱眉。
庾约拉了拉星河的手,将她轻轻地引到身前,探臂将她抱住。
星河咽了口唾液:“二爷……”她试着往回看:“佑儿他们还在后面……”
“怕叫他们看见?我可没做别的。”庾约嘴里这样说着,却抬起手来轻轻地在星河脸颊边上抚过,仿佛是想做些别的了。
星河脸上微热,偏在这时候,隐隐地仿佛听见林深处有说话声,星河忙要后退:“二爷,这儿还有别人在呢。”
“瞧你,”庾约未放手,越发笑道:“我们是夫妻,又不是过来偷情的。就算给人看到又如何?谁还敢说什么不成?”
“二爷!”星河的心里莫名地不安,是,他们不是来偷情的,但偏是在这个地方,她偏又无法按捺地想起……曾经李绝带着她,就在对面的梨花林子里,看到那“生米煮成熟饭”。
庾约见她的神色恍惚,便把她的下颌轻轻一抬,看着那微鼓的樱唇:“在想什么呢?”
正在这时侯,对面果然有一行人走了出来,头前几个看到这边有人,颇为诧异,又看是这般情形,更加吃惊了,驻足凝望。
不料领头的那个,竟是认得庾约的,看清楚了他的脸,远远地殷勤招呼:“庾军司?”
星河本来就忐忑地,突然听见来人是认识庾约的,急忙转开头去。
庾约左手拢着她,右手轻轻地向着那人一挥。
那人见状,急忙止步不敢靠前。
回头又跟同行的人低语了几句,众人竟都退后,避开了此处悄然离去了。
“走了,”庾约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望着她:“就这么怕给人看见?”
“二爷,咱们还是回去吧,”星河轻声道:“毕竟太子的事才过去,如今也不是好时候,若是给一些多心的人看见了,嚼舌出去,对二爷也不好。”
庾约已经是有点不高兴了:“我难得陪你出来一趟,何必扫兴呢。”
“不是扫兴,”星河察觉他的不悦,抬手握住他的袖子轻轻地晃了晃,温声道:“只是为了二爷好罢了。何况叫人看见,恐怕还要说我品行不端,才引着二爷光天化日的……”
庾约才又笑了:“哦,我倒是很想看看二奶奶品行不端的样儿。”
星河的脸色本是有点微红,这会儿却又慢慢地变白,她只能转开话题:“怎么没听见佑儿的声音了?”
庾约见她一再回避,眸色微沉,竟环住她的腰:“有人陪着,又用你担心?”低头来吻她的唇。
星河抬手要挡住,却给他握住手。
“二爷!”星河挣了挣,没有挣脱。
这会儿不似杏花盛开的时候,稀稀疏疏的杏花林遮不住人的视线,隔着老远就能看清楚。
可是被人看见,并不是最大的原因。
她不能习惯。也并不喜欢。
庾约却将她的腰一紧,沉声道:“怎么?先前不是还主动的……这会儿又怎么了?”
“二爷……”星河听他竟在此刻提起那件事,窘极。
情不自禁地蹙了眉,星河试图后撤:“会叫人看见。”
“看见又如何。”庾约不喜她的躲闪,轻而易举地换了个姿势,竟让星河靠在了杏花树上。
星河的背贴在树身上,退无可退,在劫难逃一样。
她终于闭上了眼睛。
庾约看着面前人雪一样的脸色,肌肤嫩的好像稍微用力就会弄破。
他的目光一寸寸自那如画的眉眼间逡巡,眼神之中竟自多了几许迷离。
轻揉过她的唇角,正欲俯身,耳畔突然是细微地响动:“刷!”
庾约眼神一变,闪电般地,他搂着星河往旁边掠开!
与此同时,只听“咄”地一声,在星河刚才靠过的杏花树身上,竟多了一支箭,箭簇半没入树身。射的不算很深,箭尾的翎毛簌簌抖动。
庾约抱紧了星河,蓦地回首。
身后,在几棵黄叶烁烁地杏树丛中,一道矫健挺拔的身影立在那里。
他右腿微微屈起,脚踩着一棵低矮的杏树身。
在他手中扣着一张弓,左手自腰间箭壶中抽了另一支箭出来,不紧不慢地搭在弓上。
两只清冷锐利的凤眼盯紧了庾约,他徐徐地将弓重新拉开,阳光下,箭镞雪雪生光,不偏不倚地冲着庾凤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