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凤臣先走出来,星河在后。
她迈步而出的时候,庾约回身,手掌向上,体贴地要为她搭手。
星河本不需要,但既然庾约要如此,她当即抬手放过去。
庾约扶着她出了殿中,转头看了看,陆机跟李绝都不在。
两人缓缓往前而行,迎面正遇到了敬妃娘娘带人而来。
原来敬妃听说消息,先去了皇后宫内,本以为以皇后的脾气,自然是要大动干戈了,敬妃准备了无数致歉之词。
不料皇后因为心神被别的事揪了去,竟没有很迁怒给敬妃,只淡淡地敷衍几句,说皇上会定夺。
敬妃深以为异,可也不敢多说,退出皇后寝宫,正好遇到他们。
略说了几句,敬妃总算得知事情跟佑儿无关,倒也大大地松了口气,可又想到清梦好好地没了胎,又有些忧愁:“我真怕娘娘一时盛怒不知如何呢。还好皇上明察秋毫,又有陆观主相助……倒是不知谁这么狠心歹毒的竟欲谋害。”
星河听见“谋害”,不由看了眼庾约,忙又道:“实在对不住,让娘娘也跟着操心了。”
敬妃摇头:“这也不是你愿意的,谁乐见这个呢?幸亏跟佑儿无关,怎么都好说了。”
说着又对庾约道:“对了,刚才我看到陆观主仿佛是给信王太妃叫了去,不知是为何事。”
庾约道:“当初信王在京的时候,跟陆机颇有交际,也许是说些离情别绪吧。”
敬妃便不提这个,只又道:“你们要不要去我那里坐坐?”
“不了,”庾约温和一笑:“还是得快些回府,早上出来的时候,小佑儿就在家里哭着找他的娘亲呢。”
星河听见这句,立刻牵挂,只想快回府去抱抱那孩子:“改日再进宫给娘娘请安。”
“听说清梦在府里,帮我好生照看。”敬妃说了这句,又叮嘱:“改日若来,把佑儿也带来,你总不带他进宫,真叫人想的很。”
星河只得一一答应了。
这会儿一个太监从廊下走来,上前行礼:“敬妃娘娘,庾大人。”抬头怯生生看了眼庾约:“庾大人,请您往垂鹤轩走一趟。”
“谁的意思?”庾约看出有点不对。
太监道:“您去了就知道。有……要紧大事。”说着便忙不迭地退了。
敬妃在旁问:“怎么,是谁找你?总不会也是信王太妃吧。”
庾约心里有数,便面不改色地说道:“兴许是,也或者是陆机。不过几句话的事,不打紧。”
回头对星河道:“且快回去,好生照看佑儿跟梦儿吧。”
星河本来也想问他是谁想见,可见敬妃问了,庾约又提起佑儿,关心情切,于是不再多提。
庾约若无其事地吩咐妥当,自己才折身往回。
来至垂鹤轩,庾约远远地就看到有个高挑挺拔的影子立在廊下,仿佛在看亭子外的几只闲逛的丹顶鹤。
那几只丹顶鹤吃饱喝足,正在戏耍,时不时地振翅飞起,翩然如在九重天宫。
听见脚步声,李绝回头,两个人目光隔空对上。
庾约早在小太监传话的时候就知道是他,不然,那内侍不至于那么语焉不详,一副被迫而为又不敢抗拒的神态。
整个宫内,也只有李绝敢这么胡作非为。
虽知道李绝是“鸿门宴”的意思,庾约却并不想退让。
两人逐渐靠近,隔着三四步,庾约微笑:“三殿下传唤臣,不知为何事?”
李绝吸气,定神:“皇上跟你说什么了?”
庾约不答反问,气定神闲:“三殿下,想皇上跟我说什么?”
这话问的妙。
对上庾凤臣深邃的目光,李绝几乎怀疑他早看破了自己的心意。
“我问你的话,你倒是反问我,”李绝冷笑:“难道我问的,你不能回答吗?”
庾约道:“倒也不是,只怕让殿下失望,皇上跟臣所说的,无非是如何查明侧妃娘娘小产的真相,而不至于让流言四起,伤及皇家的体面而已。”
他云淡风轻地说完,露出了然的笑:“是不是让殿下失望了?”
李绝确实有点失望,但绝不会在庾约面前承认。
同时他也没了跟庾凤臣虚与委蛇的耐性。
往庾约身边走近几步,李绝冷道:“庾凤臣,我不管你是怎么骗娶了姐姐的,你这个人,动辄口灿莲花,她又心软,上了你的当自然是有的。可是我告诉你,我现在回来了,我绝不会放手,而姐姐的心是向着我的,你最好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庾约素来清楚李绝的性子,也从不敢低估这少年,但不得不承认,他总有法子让自己震惊。
比如现在,实在想不到李绝会跟他这般的“开诚布公”。
“三殿下,”庾约淡然一笑,叹了口气:“就算我用了什么手段骗娶了星河儿,她如今到底是我的结发之妻。不知殿下什么‘绝不放手’是何意?殿下你不为自己的名声考虑,难道要把内子的名声也一并毁了吗?”
李绝一堵。
庾约实在很擅长拿捏他,总会一眼看到他最痛、最忌讳的地方。
他什么都可以不顾,但不能不顾星河,包括她在意的,安稳,荣耀,体面。
“你若知道,那就趁早地跟她和离,或者写一封休书。”李绝的眼神里流露出几分冷鸷,仿佛是鹰隼在俯瞰猎物:“大家还可以好聚好散。”
“不然呢?殿下要硬抢,还是……”庾约思忖着。
“杀了你!是最容易不过的事!”李绝毫不避忌,杀气凛然。
庾约哈地一笑:“好啊。”
“你以为我不敢?”李绝握拳,指骨微微有声。
“殿下当然敢,”庾约淡淡地:“只是你最好立刻动手,只要我死了,星河儿必会为我守寡一辈子。殿下可信吗?”
之前以为李绝死了,星河在外温婉恬和,但在内,她始终郁郁的。庾约知道。
反倒是他回来,她竟一反常态,主动地……
就算星河不提,庾约也知道,星河肯那么做,一定是因为李绝做了什么。才刺激了星河。
不管如何那是个好兆头。
她确实是想跟他过的。
李绝在星河的心里,有无法撼动的地位,这个庾约清楚,但他不在乎。
因为他知道,李绝着实还太年轻,他的所谓少年人的喜欢,太急,太重,太浓烈而易碎。
弄得不好,非但护不了人,反而会把人伤的体无完肤。
庾约甚至什么都不必做,李绝就会推着星河到自己身边来。
就如同李绝现在对他露出獠牙一样。
庾约甚至一眼看到底:只要李绝敢动手,星河势必是站在自己身边的。
有那么一瞬间,庾约以为李绝真的会下狠手。
没想到,这少年竟进步了。
“你并不是真心喜欢姐姐,”李绝盯着庾约,非善而隐忍地:“你为什么要霸着她不放?”
庾约的唇动了动,终于道:“我一向喜欢天底下至好至美至贵的东西,我所收藏的物品里,都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就算我不喜欢,看到至好之物,还是会想得到。”
他居然……把星河比做物件?!
李绝简直要怀疑,庾约是故意激怒自己来揍他的了。
庾约却又微微一笑:“再说,殿下怎么就觉着我……不喜欢星河儿?毕竟她……那么好,对吗?”
这“那么好”三个字,让李绝彻底失去自控。
他的眼前又出现星河颈间那个刺眼的齿痕:“你……”
袖子无风而动,就在李绝抬手的瞬间,听到有人呵斥:“李绝,你要做什么!”
陆机,以及信王太妃冷华枫,两人站在数丈开外,正望着这边。
他们来的太巧了,庾约觉着遗憾。
国公府。
庾清梦在当日晚间醒来,慢慢地知道事发经过,也知道腹中胎儿已然不在。
她并没有大哭大闹,只是闭上双眼,无声地落了泪。
腹中的孩子对她的来说,意味着一份牵绊,现在,竟都成空。
但她虽不哭不叫,众人如何不知她心中难过。
詹老夫人一天来看过几回,太医们也一天几次的诊脉。
星河更是日夜不离地精心照顾,陪着她,各种宽慰开解。
三日后,清梦的身子逐渐无碍,而惠王府那边儿,也派人来接她回去,只是清梦不想就回。
这几天里,惠王李坚几乎每天都来探看,见清梦不想回,便也没有勉强,反叫她放心多住几天。
是日,容霄陪着李绝过来,说是探望侧妃的。
此刻,星河不在清梦这里,佑儿却正好在此玩耍。
经过那件事后,原先照看佑儿的人都换了一遍,星河私底下又很叮嘱他千万别再乱跑乱跳的,佑儿还有点心有余悸。
看到容霄,他高兴地叫了声“二舅舅”,可对李绝,他眨了眨眼,含糊了半天,没叫出声来。
容霄笑问:“佑儿在这里?娘娘好不好呀。”
“好。”佑儿乖乖地回答。
容霄又问:“你娘亲呢?”
佑儿眨着眼:“才去老太太房里啦。”说话间不停地偷瞄李绝。
而此刻李绝也正看着这孩子,见佑儿手里拿着个鲜亮俊俏的泥塑兔爷,更添了几许可爱。
原来他叫“庾玄佑”。
李绝先前曾打算问问星河怎么是这个名字,可又觉着,兴许是庾凤臣给起的,自己何必去碰这个灰呢。
何况也跟他无关。
不过,这小家伙粉嘟嘟的样子,粉妆玉琢,天真烂漫,却也还……不错。
李绝原先不喜欢看他,毕竟是庾约的种,不看都觉着糟心,他才不要自找不痛快。
但现在,他稍微用了点心去打量着小东西,想从他的脸上找到更像是星河的地方,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小脸儿,甚至头发。
李绝越看越是发闷,好像哪一处都不像是星河。
若非得牵强的说,恐怕只有这幼嫩白皙的肌肤了,倒是有些像。
都怪庾约该死,生得孩子也这么不讨人喜欢。
想到那天那没挥出去的拳头,李绝也颇为遗憾。
佑儿虽是小孩儿,天性敏感,即刻察觉李绝的不悦,他往后缩了缩,瞪圆了眼珠看李绝。
李绝一愣,看着他瞪着圆溜溜的黑眼睛望着自己的样子,却有些像是星河吃惊的时候的表情……
他找了半天,总算是找到了这略有点相似的地方,因为这个偶然的发现,他不由有些高兴,一高兴,便伸手捏了捏佑儿的脸蛋。
佑儿感觉他有些粗糙的手指擦过来,叫了声,赶紧跑到里间,躲在容霄跟清梦身旁。
此刻容霄已经进了里间,也同清梦说了李绝也来了。
清梦一听,便知道自己没有被这位小爷探视的“福气”,他不过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罢了。
容霄看李绝靠前,自己带了佑儿到旁边摆弄兔爷。
佑儿高兴,又把自己大大小小的好几个兔爷都搬了出来,炫耀给容霄看,容霄也是玩心不减,就同他一起用兔爷摆阵对列,玩骑马打仗的游戏,一大一小,不亦乐乎。
来都来了,李绝瞄了眼玩得兴起的两人,并没有落座,只是站着问清梦:“你知道是谁要害你?”
这几天,他是头一个直接这么问的。
连星河在清梦跟前都竭力掩饰不提,生怕让她触景生情,再伤心。
庾清梦摇头:“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为什么?”李绝有点好奇。
清梦道:“那个人敢对我下手,皇上跟皇后也不会放过的。我又何必着急呢。”
李绝哼地一笑:“你果然是想得开。”
清梦看着自己平了下去的肚子,眼睛里略有些伤感:“不然呢,死了一遭,总会有些不同的想法的。就当我跟那孩子没有缘分,或者……他是来报恩的吧,又或者,是我没福气。”
嘴里云淡风轻的,眼角却有些湿润了。
李绝不喜欢女人的这种柔肠百结,而且他所想要倾听或者亲近的,只有一个。
察觉清梦的情绪波动,李绝又自觉该说的都说了,也尽了“探视”的义务,便要出去。
清梦看着他:“三殿下。”
李绝回头。
清梦想了会儿,问道:“我听人说,你为了三妹妹在皇后面前据理力争,还得罪了皇后娘娘?”
李绝不以为然地一皱眉:“我总不能眼睁睁看她吃亏。”
清梦幽然一叹,放低了声音:“可她毕竟已经嫁了啊,现在三妹妹显然是不会离开我二叔的了,我劝你还是……以三妹妹的性子,强求是不得法的,就如上次你让你身边那个、把她带走,除了伤她,以至于差点闹出事故来,又有什么好处。”
李绝极为不愿意听这些刺耳的话,看在庾清梦是个病人的份上,勉强止步听完。
可听到中间一句,他有些疑惑:“你说什么?我让……我身边的谁把她带走?”
清梦以为他忘了:“就是那个,嗯……跟你一起在青叶观的老道士。”
她眨了眨眼,看容霄并没留意这边,只顾逗着佑儿玩耍,而丫鬟们也都围着他们,便轻声道:“两年前因不知你的下落,三妹妹求我一起跟她去青叶观,本是想跟陆观主打听的,谁知你身边的那个老道士偏把她掳走,起初我还以为……”
清梦的身体还没恢复,为怕叫人听见,她的声音也很轻。
但李绝却觉着耳畔一个接一个的连环雷,他想插嘴问,可又怕打断庾清梦,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旋转,混乱地,越来越快的转动。
庾清梦看他脸色不对,便慢慢地停下:“你怎么了?”
李绝道:“你、你说下去……”
清梦怔了怔:“哦,没什么,因为那人也没留一句话,我还以为又是之前击鞠赛上的那种事呢,吓得魂不附体,后来二叔到了,才查明白原来是你身边的人。”
李绝伸手摁了摁自己突突跳动的脑仁:“然后呢?”
清梦有些疑惑地看着他:“然后……二叔就把三妹妹接回来了。你自然就回盛州了。”
李绝屏息,幻觉中的雷声好像跟两年前在他“梦境”中的雷声呼应在一起。
那些他以为的梦境中的所有,纠缠,呼吸,低吟,她隐忍的哭泣,和令他沉迷的暗香和细细水声。
打住打住!他急忙让自己停下,不敢再细想下去。
心里只有一个声音:难道,难道……难道!那竟都是真的!
“你,没记错吗?”他的唇干涸的像是用火炉烤着,随时都会裂开,眼睛也焦灼地看着庾清梦:“是在我去冀南、而没到盛州之前发生的事?”
庾清梦更加不解:“你为何问我?难道你不知道?我记得我们从青叶观回京的那天,也正是靖边侯凯旋呢。”
清梦一直没提这件事,是因为以为李绝是知情人,他心知肚明,自然不用自己多嘴。
此刻,看着李绝茫然而凝重的脸色,她才发现,他也许……根本是不知道的。
但,这怎么可能?
清梦却不晓得,此刻在李绝的心里同样也在山呼海啸般地:这怎么可能?!
李绝霍然转身,往外疾步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