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约昨日才出了城,并不是往别处,而仍是去了青叶观。
陆机正在打坐,白色的道袍搭在蒲团上,犹如一朵莲花端静。
庾约没打扰他,只站在玄真殿外的银杏树下,看着满树金黄叶片在晚风中摇曳。
等到陆风来出殿,庾约的姿势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他手中捏着把沉香骨的折扇,缀着一个小小地如意荷包坠。
身上雪青色的缎袍在黄昏的余光中色泽转淡,衬着清雅古式儿的容貌,叫人观之忘俗,心生倾慕。
陆机默默地看了会儿,点头道:“你这人,不来修道真是可惜了。”
庾约并没因为他的突然发声而惊讶,转头看向陆机:“可惜什么?”
陆机说道:“你做事无有不成,你若专心修道,造诣自然比我更高不知多少。”
庾凤臣淡淡地一笑,握了握手中的沉香骨扇子:“你不怕,又出一个道门的败类。”
陆机听了这话:“那第一个败类,难道是我那孽徒吗?”
庾约想了会儿:“我可没这么说,如今连我都不敢惹他了。”
陆机抬眸,另有所指似的:“不做亏心事,难道怕那小子无事寻衅?”
四目相对,庾凤臣眸色暗暗:“你这是在替他不平出头呢,还是在旁敲侧击?”
陆机摇摇头:“我可是出家人,不管你们红尘里的事,只是闲谈罢了。”他想了想:“你怎么这会儿又来了?又遇到了难事?”
此刻,一枚银杏叶子晃晃悠悠从头顶飘落,庾约将所握的扇子单手打开,向上一接,那银杏叶便飘飘荡荡地落在他的无字扇面之上。
庾约看着那恍如尘埃般的金黄玲珑叶片,衬着雪白扇面,倒像是一副极雅的画。
他却无心欣赏:“心不静。”
“是为了……”陆机将手中的拂尘轻轻一挥:“家事?”
庾约盯着那银杏叶卷翘的弧度,竟让他想起前日星河褪去中衣,露在他面前的那圆润可爱的小小肩头,以及她低头侧着脸,那很长的微微眨动的眼睫。
仿佛这叶子烫人似的,庾凤臣手一动,沉香扇闪电般抽离。
那银杏叶片仿佛还没反应过来似的,在空中又顿了会儿,才缓缓落地。
“我好像,”庾约望着那落地的叶子,无数片叶子堆叠在一起,每一片看着都一样,可其实每一片都不同:“做错了。”
“你指的什么?”陆机问。
他没有立刻回答,过了半晌,才道:“我,动了不该动的念头。”
陆机眉头深锁,突然:“哦?只是动了念头?”
庾约唇角抽了抽,回头看他:“你什么意思,这是你修道人能说的话?”
陆机非常无辜地:“无量天尊,贫道并没说什么啊。”
庾约的脸上才多了几分笑意,哼了声:“亏你还叫我修道,我看你也不是个正经的道士。怪不得李绝会那样,大概是信王从一开始就选错了人。上梁不正下梁歪。”
提到了“信王”,两个人短暂地沉默了片刻。
“这可却歪不到我身上……”陆机失口说了这句,抬头看了看天色:“今晚上仿佛还会落雨,到里头喝杯茶吧。”
次日早上,府内的人来送信,甘泉急匆匆进门找庾约。
听甘泉把府里发生的飞快说了一遍,庾约盯着他,没有立刻开口,仿佛在确认是不是真的。
甘泉的眼神凝重而掩着忧虑,不容置疑。
庾约深吸一口气,站起来才要走,突然回头:“去叫上陆观主。”
甘泉一怔,但也没有问原因,忙去找陆机。
陆机竟没有推辞,两人一同出了青叶观返回。
他们先回了国公府,而在还没进城之前,星河已经进宫去了。
看到李绝跟星河一同出现,庾约的脸上仍是没什么表情,就仿佛司空见惯。
皇帝打量着在场几个人,却问李绝:“不是让你去上书房么?怎么又晃过来了。”
李绝道:“回皇上,是听说我师父到了,特意过来见一见。”
陆机瞥着他,见他竟不避嫌疑地仍站在星河身前,就知道自己只是个临时的挡箭牌。
皇帝也知道责问他或者质询,都问不出什么话来,所以只看向星河。
星河脸上的掌印已经消退,但仔细看,仍能看出来那若隐若现的轮廓。
在场的没有哪个是傻子,自然也都看到了。
她跪地:“臣妾叩见皇上,万岁万万岁。”
皇帝刚要开口,因为这个巴掌印又停下来,琢磨片刻才道:“起来说话就是了。”
星河垂头:“是臣妾没有看好孩子,导致闯了大祸,臣妾不敢起身。”
皇帝叹道:“到底如何,还不知道呢。等庾爱卿跟陆观主说完了,你再请罪不迟。”
星河听皇帝的话锋不对,这才先行谢恩起身,有些踌躇地看向身前的庾约。
庾约却并没有格外看她,平静如水。
皇帝道:“你已经见过皇后了?皇后怎么说?”
星河俯身:“回皇上,臣妾先前已经向娘娘请罪,娘娘十分震怒。”
皇帝道:“这也难怪,他可是对于侧妃的这一胎寄予厚望啊。对了,事发的时候你不在?”
“臣妾正另外有事,故而不在现场。”
“那……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同一般的?”
星河不太懂皇帝的意思,询问般看向庾约。
庾约一停:“皇上面前,只管实话实说就是了。”
“回皇上,”星河回想着:“倒也没有什么别的,就是,就是佑儿年纪虽小,突然去撞侧妃,却也很是古怪,臣妾不是一心维护,只是觉着、觉着有些蹊跷似的……求皇上恕罪。”
她很担心这些话会让皇帝觉着自己在推卸责任,反而变本加厉惹怒了皇帝。
皇帝却不动声色地:“还有什么吗?”
星河皱着眉,实在想不到,但皇帝没动怒,或许不算太坏:“当时情形慌乱的很,臣妾实在想不到,只好似、佑儿像是受了惊吓,一直说什么虫虫之类……”
皇帝瞥向庾约跟陆机,终于道:“凤臣你说罢。”
庾约应了声“是”,才道:“臣得到消息,跟陆机一块儿回了国公府,也问过了臣子,毕竟年纪小,又受了惊,未免语无伦次,但也叫嚷过什么虫儿。”
一般人很容易就把这个,当作是小孩儿的呓语,混过去了。
不过庾约是个七窍玲珑的人,到了事发的琴室,因只顾庾清梦去了,地上那被打碎的兰草花盆也还没有人敢来收拾。
庾约问明了丫鬟跟嬷嬷当时的详细情形,他站在佑儿当时所站的地方,若有所思,突然蹲下身子。
在那一堆兰花跟泥土瓷片之中,他仿佛看到了一点细微的活物的痕迹。
李绝本来是跟着星河来的,一是星河去哪儿他就想去哪儿,二也是看着,免得皇帝哪根筋不对了再为难她之类。
没想到居然听到这些稀奇古怪。
忍不住问:“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真有什么……虫子?”
陆机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竹筒,李绝耳朵尖,隐约听到沙沙的响声,一时毛骨悚然。
皇帝道:“难道就是此物?”
陆机道:“回皇上,在四姑娘的琴室那砸碎的花盆底下,发现此物。而四姑娘的脚踝处,也确实有细微的咬痕。”
皇帝眉头紧锁。
星河差点惊呼出声,竟忍不住问:“是什么?”
陆机多看了她一眼,回答道:“如果我看的不错的话,这是一种很罕见的拟蛇。多数是在西北荒漠里出现,毒性并不强,加上体型极小,齿痕也隐秘,所以被咬之后,那被咬者甚至往往还不知情,就算到死,也未必知道缘故。”
要不是庾约发现了痕迹,谁能想到去查看庾清梦身上呢。
星河骇然忙问:“四姐姐呢?侧妃娘娘如何了?”
说来是不幸之中的大幸,这种拟蛇咬人,原本并无解药,除非放血缓和,但清梦怀有身孕,被拟蛇咬了后,又小产了,那毒竟因而散去了大半。
加上陆机在查明真相后又急忙地给她喂了些清心解毒的丹药,又给她刺了十指挤出了好些毒血,只要日后好生加以调养,应该是会恢复的。
不过……只怕从此不能再有身孕了。
可是这点儿陆机却没有跟任何人提过。
陆机说到这里,庾约道:“所以,臣之子当时嚷说什么‘虫虫’之类的,应该就是发现了此物。当时臣观察过琴室内的布置,臣之子毕竟还小,他目之所及,跟大人所能看见的不同,想必是这毒物爬到侧妃身旁的时候,给臣之子看到,所以当时他才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其实不是推撞侧妃,而是为了替她把这毒物赶走。是为了保护侧妃。只是他小孩儿家,未免失了分寸,而大人们不明所以,也错怪了他。”
李绝虽听的新奇,但他一口一个“臣之子”,不知为何极为刺耳。
陆机又道:“当时情况混乱,花盆跌倒,拟蛇最喜沙土,当即便钻到底下藏匿起来。恰好府内众人都在关注侧妃,所以也没有人贸然去动这些,才让贫道跟庾军司将这拟蛇捉拿。”
这也是庾约心思细腻之处,他知道非同一般,所以回城之时叫上了陆机。
皇帝甚是相信陆机,陆机的为人品性,也不至于打诳语,一是得力的帮手,二是最好的见证。
星河听庾约跟陆机一一说来,那悬了半天的心总算能够放下,鼻子竟有些酸楚:原来佑儿果然不是去闹事闯祸,他是为了保护庾清梦的。
当时星河听说佑儿推倒清梦,先是不信,但是人人都这么说,她不免也担心是佑儿贪玩无度。但他毕竟还这么小,又懂什么,到底得是他们这些大人们抗下来。
原来,那孩子果然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突然李绝问:“这拟蛇既然是西北的东西,怎么突然跑到了国公府?”
这句话,却是这一整件事的关键所在。
皇帝看着底下的四人。
陆机依旧是那副心事重重忧国忧民的模样,庾凤臣也是眉头微蹙,仿佛知道,又仿佛不肯说。
李绝虽然问了这话,眼睛却还是看着星河。
而星河在他问出来的时候,目光跟他一碰,又急忙转开。
皇帝最后看向庾约:“凤臣,你觉着,这西北之物,怎么会跑到国公府?”
庾约的眼帘一掀,这才不疾不徐地说道:“回皇上,京内时不时地会有西北的商贾,那些骆驼,马牛,货物箱子之类,若说会有夹杂活物,也说不定,据臣所知,还有一些杂耍艺人,也常常用这些新奇可怖的玩意儿,比如这种拟蛇……倘若走失出去,偶尔巧合进了府内,也是有的。”
他说了这么几句,又向上道:“不管如何,此事发生在国公府,到底是国公府看护不力,请皇上责罚。”
皇帝沉吟。李绝看看星河,见她脸色茫然,他便说道:“哪里就这么凑巧了,就算有人带了这种拟蛇进京,怎么偏偏就跑到国公府去了?而且正赶上庾清梦回国公府的时候跑出来作祟……”
陆机咳嗽了声。
李绝停住,回头看陆观主。
皇帝微微一笑:“是啊,有时候偏生就有这么凑巧的事。不过,事情若真如此,倒是跟小孩儿无关了。”他停了停:“陆观主。”
陆机应声,对上皇帝的眼神,便后退了步,看李绝站着不动,便拉住他的袖子拽了拽。
总算带了李绝离开寝殿,李绝问道:“干什么?皇上是要说什么还要避着人吗?还有,你刚才为什么咳嗽不让我说?”
陆机说道:“这些玩弄心机的事,总是很丑陋的,你知道的太多对你无益。”
李绝冷笑:“我又不是三岁小儿,我知道的丑陋还少么?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比如这拟蛇是从哪里来的?真的是要害庾清梦?总不会是害别人,却给庾清梦撞到了吧。”
陆机道:“你怕是冲着容星河去的?”
“倒也未必,万一还是冲着那小兔崽子呢。”
陆机摇头:“这倒不是。十有八九,是对着侧妃。”
李绝皱眉,觉着呕心:“谁这么狠毒,要对一个孕妇下手?”
陆机道:“这就是这件事情的丑陋之处。”
李绝道:“你别给我打哑谜。知道什么便快说。”
陆机笑了笑:“我又不是神仙,不过猜测而已,到底真相如何,自然有皇上、或者庾凤臣去查。”
“你不知道,还跟我在这儿说的有鼻子有眼的,”李绝翻了个白眼,又看着殿门处:“为什么只留他们两个?”
陆机道:“这个我就真不知道了。”
李绝却心头一动:“难不成皇上总算是……”
“总算什么?”
李绝的脸上掠过一点喜色,但又一闪而过,只道:“没什么。对了,你怎么跟庾约一起进宫的?”
陆机说道:“昨夜他去了青叶观。今早上得到消息,我便跟他一起进了城。”
“你们两个倒是好的跟穿一条裤子似的。”李绝哼了声,他看着内殿,很想过去偷听一番,可是陆机在旁边仿佛盯贼一样。
正在无计可施,只见一个小太监走来,向着陆机行礼:“观主,信王太妃请您过去一叙。”
陆机微怔。
李绝略感意外,却也巴不得他赶紧走。又想到自己从小给送到陆机身边,便冷笑:“你的故人啊,且请快去吧。”
陆机缓缓地叹了口气:“你懂什么,我的故人……早已经归去了。”
他丢下这句,一甩拂尘转身去了。
李绝盯着他的背影,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李益都。
一点怅然在心里浮起。假如李益都对他从头到尾地冰冷相待,李绝自然不会如此惦记。
可是信王冷对了他几乎一辈子,临到最后,却突然间不顾性命地相救……那种无端席卷的温情,让李绝茫然而无法释怀。
他只顾胡思乱想,竟忘了去偷听的事,等反应过来,却见殿门口人影一晃,是庾约跟星河一前一后地退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