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在国公府中,睡着的星河,也恍惚梦见了昔日的情形。
平儿说她有了身孕,她坚决不肯相信,当然,也绝对不会请大夫来诊看。
虽然心里她也在担忧,可仍是不愿承认。
看着桌上那一大包药,她只是觉着身心都森冷之极。
平儿见她默然如失了神魂,不由分说,亲自去熬了药。
当那一大碗漆黑的药汤捧着送到跟前的时候,星河看着碗中的药汁,圆白的碗内,黑色的药犹如一只很大的死了的眼,正丑恶狰狞地盯着自己。
说不清是怎么样,她一把将药碗打翻。
平儿怔怔地看着她,对着闻声进来的小丫鬟,只说是自己失手打碎了,让把地上的碎瓷片跟药渣收拾了去。
一夜无眠。
头疼欲裂,星河想到一个主意。
驿马县外公来了信,说是喝醉跌伤了,这正是个机会。她可以跟家里说,要回去探望老人家,想来因为孝心的缘故,侯府不会拦阻。
起初连平儿都信了星河的话。
直到星河劝服了侯府老太太,带着平儿上路,出了京城,才知道星河并不是要往县城。
她是想去北边,找李绝!
平儿的惊恐可想而知。
他们从小到大,除了在京内,就是去县城,但是去关外?那可不是什么繁盛之地,路途遥远,路上兴许还有盗匪……而且又有凶残的辽人出没。
可是星河意思已决,她想去找李绝。
不止是为了那不知真假的“身孕”,也因为她没法儿放心。
被从李绝身边带走的时候,她是昏迷过去的,但她知道他伤的何等厉害,而且他本来不想着离开京内离开她的,突然给人带走了,他不省人事的时候还罢了,一旦醒来,绝不会甘心听天由命,束手就擒。
靖边侯问,假如李绝永不回来她将怎么办,当时她说会等一辈子,但是……她知道“等”,是多难熬的一件事。
她还是得去找他。
星河本是个最谨守规矩最想要稳妥的,却因为李绝连连破格,甚至干出自己最不齿的事情。
在京内去人接她回来的时候,她跑去了小罗浮山,想要看看李绝的意思,如果他愿意,她就会留下,同他一起过最平凡的日子。
在回到京中,久别重逢,而在西护城河畔看到那般地狱场景的时候,她本就该一刀两断,可竟抗不过他生生地乞求。
那一夜,她背弃了庾清梦叮嘱过的话,背弃了她心里所有的信条,而只想要成全那个生死之间的李绝。
一直到现在……
她居然想要去找他。
在马车上颠簸了半个多月,星河的脸已经小了一圈。
随车而行的都是侯府派的人,但也是星河自己挑过的,不是那种尖牙利齿不听号令的,而都是诚实善良的可靠之辈。
她早在出京前就算计好了,需要挑选合适的人,这样才能如她所愿,就算她想调头往北,也不会有人自作主张地阻拦不听。
如果顺利的话,还真的会给她这么慢慢地摸到关外。
直到那天在歇脚的客栈里,遇到了两个从盛州过来的客商。
那两个客商因从车夫那里知道他们要去盛州,因说起先前关外的战事,道:“现在最好还是别往盛州去吧。先前有信王殿下坐镇,如今据说信王殿下旧伤复发,世子也在战事中负伤……辽人却越发咄咄逼人,情形很不妙啊。”
另一个说道:“本来以为那位回归的三殿下可以挑起这担子来,谁知偏偏也遭遇了不测。”
星河本来正要先上楼去,听到这句话脚下一软。
平儿搀紧了她:“别慌,许是误传。”
星河回头看向底下那两人,她虽戴着幂篱,穿的很厚,但那绰约的身段,影影绰绰的容貌,仍是没法儿掩饰的国色天姿,先前才进店内,便引来无数目光。
此刻底下有人问起“三殿下”的事,那人往上扫了眼,道:“你们这儿还不知道吧?听说上次三殿下不知为何去了玉城,却给辽人发现拿住了……后来就没了消息,多半是遭了不测。”
这一夜,星河犯了妊娠似的,吐的昏天黑地。
主仆一宿没睡。
其实,那天平儿约见甘泉的时候,甘泉就把这个消息告诉过她。
只是叮嘱过平儿不要跟星河说。
自打知道了星河要往北去,平儿一路上好几次想要把消息告诉星河,但看她坚毅果决不容分说的,平儿算不到假如自己告诉她甘泉的话,她会怎么样。
星河满心期望去找到李绝,假如知道那个消息,是不是……突然间仿佛天塌了一样!
可如今不用自己说,她的天就已经塌了。
那日她吐了一夜,此后两三天都没有正经吃过东西。
虽然自打出京后,她本来吃的就少,可在听说这消息后,简直像是绝了食。
其实倒不是星河不想吃,而是完全的吃不进去。
之前在京内平儿说她怀了身孕,她还说自己不犯恶心之类的……如今倒好,变本加厉地发作了。
她心系李绝,不管如何都要去北边看一看,逼着自己吞些粥饭,但才一沾唇就不行了。
就好像吃的是毒,而身子自行抵触。
平儿看出了不妥,这样下去,别说去北边,再走个两三天,星河自己就撑不过去了。
百般的安抚,却都没有用,星河自己也知道不对,可因为听说了李绝那个消息,直到现在她反而平静。
只在能开口的时候对平儿道:“你不用伤心,兴许这是我的命吧。我做错了事,就该罚。”
“姑娘做错了什么事?”平儿哭着,竭力压低了声音:“你哪里做错过什么事!”
星河怔了怔:“我……我不是洁身自好的女孩儿,不过……我不后悔的。”
平儿先是一惊,继而大哭。
假如星河那天晚上没有放纵李绝,此刻自然没有这些生生死死的麻烦事了。
如果她能自私自利些,她就可以完全无心地,假装没了一个过去的“影子”,而自由自在地过自己的日子,不管是嫁给庾轩也好别人也罢。她还是个清清白白的好姑娘。
那这会儿听见他可能遭遇了不测,星河唯一庆幸的是,自己许过他。
假如他真的不在了,那……那她、也终究跟他有过……
就算这时侯跟着他一起死了,也不后悔了。
泪从眼角滑了出来,星河反握了握平儿的手:“我要是真的……没了,你就把我烧……回头跟他……”
“我不,我不!”平儿又气又痛,“我不听这些胡话,我不准姑娘有事!”
星河昏昏沉沉,模模糊糊地说:“我想,兴许小绝是真的出了事……所以他是来叫我一起的。”
她昏厥了过去,而且以为自己将一梦不醒。
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人已经在回城的车上了。
星河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庾约。
他穿着一袭月白的缎袍,白玉发簪,浑身不染尘似的,就坐在她的对面,正在看着棋盘上的黑白子。
星河挣了挣:“庾叔叔?”
庾约瞥了她一眼,云淡风轻地:“醒了?”
星河的眼珠动了动,察觉口中仿佛有药气,她急忙爬起来,浑身却极乏力,才起身又跌了回去。
幸而身下铺着的是厚软的狐裘,并没有让她觉着疼。
星河的心却噗通噗通乱跳,隐隐惊慌地泛着痛楚,她抬手抚向腰间……
庾约本正淡淡地看着她的挣扎,看到这个动作,眼神微微变化。
星河的手有些发抖,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的情形,一想到李绝的消息,又想到平儿曾经拿了药,如今居然庾约也在身前,她简直分不清是怎么回事。
庾约的目光一停,重新看向棋坪:“我带你回京。平儿在后面车上。”
他心有灵犀般回答了她两个问题,星河才喘了口气,庾凤臣又继续说道:“你有两个月的身孕了,你打算怎么办。”
庾约直接就说了出来,而且语气淡的像是在问:你饿不饿,想吃什么。
星河来不及多想,更来不及惊愕,只赶紧转过头去,她没法儿面对庾约。
“庾叔叔……怎么会,找到我。”她不想庾约管自己,尤其是在这种窘迫无地自容的情况下!
庾约道:“难道眼睁睁看着你死。”
“我宁愿死!”星河脱口而出。
假如李绝遭遇了不测,她又是这样的情形,还不如死了随他痛快。
庾约正拈着一颗白子,想了想,又换了一颗黑子。
“为什么,想给他殉情?”他落了子,问。
星河低下头,过了会儿才颤巍巍地问:“庾叔叔,小绝他……他到底怎么样了,你可知道?”
她想从庾约口中得到点不一样的回答。
庾约抓了把棋子,掌心里刷拉拉地响:“落在辽人手中会怎么样,你想我说出来?”
星河的泪顿时涌了出来:“我要去北边,我要去找他。我不想回京!”
庾约轻笑:“找他干什么?盛州的人都找不到,你就能找到?你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遇到那些虎狼一般的辽军,会怎么样你可知道?”
“不用你管。”她咬紧牙关。
庾约垂眸:“不用我管。”他笑了笑:“你是一心寻死啊。”
星河把头转开。
她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或者,在听说李绝的消息后,连再想别的路的精神跟心气儿都没有了。
庾约抬头仿佛在出神,过了片刻,他缓缓道:“别使性子了,侯府里还有你的生母,县城里还有你的至亲。梦儿也在为你担心。而且……你不是还有了身孕吗,真的想要一尸两命啊。”
星河的手下意识地抚住了腰间。
她没有法子,但她不想跟庾约说这些诉苦无奈的话。
庾约却早替她想到了法子,看着棋盘上的棋步,他忽然伸出手去,哗啦啦地全部打乱了。
然后:“跟我回去,我会同你父亲说,尽早跟你完婚。”
星河正在满心绝望,不知想什么,听见这句,毫无反应,甚至不知“完婚”是什么意思。
直到庾约盯着她,星河才像是魂魄归位一样,恍惚地问:“庾叔叔你……刚才说什么?”
“回京后,我娶你,”庾约罕见地很有耐心地重复了一遍:“所以别再寻死觅活。小小年纪,难道没听说过……好死不如赖活着。”
星河总算明白:“你、庾叔叔,你说你……”
她直直地盯着庾约,虽然已经听得很清楚,却简直不能相信,就算做梦都梦不见这些奇奇怪怪,极费解地:“我不懂?你……为什么?”
她简直要以为庾约是疯了,或者自己疯了,生出幻觉。
“你不需要懂。”庾约淡淡地:“你只需要知道我不讨厌你,也不想你死就行了。”
星河举手抱着头,过了半晌才又问:“可是我已经……”
她已经失了身,甚至有了身孕,是最令世俗唾弃的可耻行径。
庾约又是这样的人物,岂会如此委屈他自己?
“行了,”庾约有一点不悦似的:“我早警告过你,叫你留心他,你只是不听,你走到这一步,我可一点都不惊奇。”
星河瞪着他,不是羞恼还是惭愧还是有点生气,她的脸上总算冒出了一点红晕,她涨红着脸:“我不。”
“你不愿意?”庾约挑眉。
星河咬唇:“是,我不要!”
庾约仿佛是好心,是委曲求全,但她哪里就能这么厚颜无耻?
而且……无缘无故地嫁给庾约,这简直是不可思议,她一点点的防备都没有。
庾约笑了:“星河儿,我说你什么来着,看似聪明,实则蠢笨,明明可以顺风顺水万人之上,偏偏把自己弄的走投无路,但凡你能够自私些……”
他叹了口气,盯着星河,终于缓缓道:“我知道你想不通,但现在,让我娶你,是你能走的最好的路,你不为自己着想,想想那些还记挂你的人,想想你的……”
目光下移,在她腰间一掠挪开。
“我,我是不够聪明,”星河垂着头,双眼微微地酸胀:“可是庾叔叔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我当然不想委屈你,可我也不想……”
“不想委屈你自己?你倒是有志气。”庾约呵地笑了笑:“那好吧,我跟你说清楚,我根本就不想成亲,只是家里跟京内的目光都盯着,我得有那么一个人在……而你现在又没别的路可走,所以你不是委屈我,也不是委屈你自己,而是一举两得。”
星河怔怔地,心里琢磨那句“根本不想成亲”,竟不明白。
却听庾约继续说道:“何况,我连别人用过的杯子都不会再用,所以你……”
手指探出,将棋盘上的黑白子一颗颗地捡回棋钵,他漫不经心地:“你尽管放心,我不会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