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二更君湿竹暗浮烟

一声“庾二夫人”,像是刀刃拖在金石上,发出不堪忍受的刺耳响动。

其实先前在清梦跟星河说起李绝的改变之后,星河心里已经做了准备。

别说是李绝,连她现在也跟之前不一样了,身为人妻,又能如何。

他是该冷淡些,这样反而好,如果他还是跟先前一样热切不顾的扑上来,缠着她,那她反而不知该怎么好了。

所以大家彼此冷冷淡淡的,至少以礼相待,方能相安无事。

毕竟能看见李绝活着回来,她也是别无所求了。

可是在惊鸿一见他的脸,尤其是在听见那熟悉的声音说着冰冷入骨的“庾二夫人”,不知为什么,泪便自发地背叛了她的决心。

星河抿着唇强忍着,她飞快地抬眸看向李绝,那些泪便在瞬间摇曳坠落。

天地可鉴,她真的不想在他面前哭的。

有什么可哭的。

时过境迁,事过情迁,为什么要哭,尤其是让他看见,到底是什么意思。

可就是说不出的感觉,庾清梦说的对,他是跟之前不一样了,以前的李绝,不会用这种口吻对她说话,不会用这种冰冷的态度……

星河没有出声,而只是把脸转了过去。

李绝在说了那句话后,不知为何也没有再说什么。

他看着星河,也看见那无声坠落的透明泪滴,以及她竭力克制却微微发抖的肩头。

那依旧丰润的菱角唇动了动,袍摆底下脚步挪移,仿佛要过去,也仿佛要开口,可却都没有。

李绝只是愤愤地瞪着她,眼神比他的话更要凌厉许多,就仿佛要用自己的眼神把她弄伤了一样。

但看着星河如同断了的蝶翼一样瑟瑟抖动的薄纱衣角,李绝的喉头动了动,竟悄然地将目光移开。

却在这时候,佑儿看出了异常。

小孩子心智未开,并不是很懂大人的事,甚至连对人的称呼都分不清,比如青叶观里看见李绝,见是个跟容霄差不多年岁的,就也叫为舅舅。

但对于星河的喜忧,佑儿却敏锐异常。

他本来觉着这个“舅舅”是个好的,但是现在看着星河因为李绝一句话掉了泪,佑儿突然意识到,这应该是个坏人。

佑儿的小手还给星河牵着,但此刻他左顾右盼看出了情形,顿时便把手挣出来。

三两步跑到李绝身旁,佑儿抱住李绝的腿,像是只小豹子般,张口向着他的腿上咬过去!

事出突然,谁也没有想到。

隔着一层袍子跟中裤,李绝只觉着像是给人用手掐了一把似的微微地疼。

不过小孩儿那新长的牙齿却也不容小觑,加上发了狠,便让他轻轻地“嘶”了声。

看着跟个小狗崽子一样挂在自己腿上的孩子,李绝简直匪夷所思。

抬手抓住佑儿的后颈,要将他拽开,佑儿却狠狠地啃着他的腿不动,大有一种要把他咬死的势头。

李绝皱眉,手上用了两分力道,这才把他提了起来。

眯起眼睛,他盯着面前的小孩儿,对上那双正满带怒气瞪着自己的眼睛,本来要骂的话不知怎么出口,竟无语了。

好啊,庾约的崽子,竟然从小儿便这样凶狠。

可见庾凤臣绝不像是表面装出来的彬彬儒雅,毕竟上梁不正下梁歪,他从来就不是个善茬!

星河起初不知佑儿怎么竟挣开了,等发现不对,那孩子已经咬上了李绝的腿。

她只来得及叫了声,李绝便揪着佑儿的后颈,轻而易举地把他提了起来。

眼见佑儿给轻易地悬在他掌心,星河骇然惊呼:“小绝!”

李绝一震。

当这一声呼唤传入耳中的时候,他的手竟也莫名地跟着一软,几乎连这个小崽子都提不住了。

幸而在这时侯星河扑过来,一把抱住了佑儿。

李绝顺势松了手。

星河惊慌失措地,看看佑儿,又看看李绝,最终斥责小孩儿:“你、你干什么咬人?”

佑儿回头瞪了眼李绝,又担忧地看着星河:“他是坏人,惹娘亲哭……”

星河心里一紧:“胡说,不是……是刚才风迷了眼。”

李绝瞥着她,心里在想的,是刚才那一声“小绝”。

这会儿身后的翠菊等还跟着呢,星河深呼吸,不敢再把佑儿放下,只垂眸向着李绝微微倾身道:“小孩子不懂事,冒犯了……三殿下。请您见谅。”

李绝听见那声“三殿下”,才刚缓了些的脸色突然又变了。

他望着星河,向着她走近了一步。

星河的眼中瞬间闪出的是一抹惊惧,她想后退,又只是抱紧了佑儿。

她不知道李绝会做什么,而在先前,他是个什么都能做出来的人。

廊下的气氛,紧张的令人喘不过气来。

跟在星河身后的,除了翠菊同另一个丫鬟,还有四个嬷嬷,之前因为知道李绝的身份,所以不敢贸然相扰。

只是垂着头在后面等待。

可是佑儿咬了李绝,又说那些话,这些人自然都听见了。暗自心惊。

翠菊是星河自侯府带来的,看李绝靠近,她本来想上前阻止。

可对方是信王府的三王子,这又是在惠王府里,应该不至于会怎样,而且也轮不到她一个小丫头插嘴出头。

就在这时候,墙外却有沙沙的脚步声靠近,有人道:“怪道京内都说庾军司甚是宠爱夫人,如今竟还亲自来接……实在是羡煞他人……”

庾约的声音仍是温和淡淡地,不否认,也不解释:“让詹士见笑了。”

那人忙道:“哪里哪里,羡慕还来不及呢!”

星河跟李绝都听见了。

而佑儿自然也听到了:“父亲!”他立刻惊喜地大叫了声。

李绝觉着,自己的耳朵都要给这声“父亲”震聋了。

在关外打过那么多仗,听过那么多的鼓角之声,每次短兵相接,血肉横飞,嘶吼惨呼,却没有这一声会叫他觉着透心凉。

他定在原地,简直不能动。

星河抱着佑儿,来不及想,也来不及说,只很快从李绝身旁走了过去。

正在这时侯,院门口出现了几道身影。

其中一人身着云雷暗纹的黑色常服,腰间玉带,戴一顶五梁金额花的黑色进贤冠,正是庾约。

最高兴的就是佑儿了,忙着叫道:“父亲!”小家伙就像是看到可以仰仗之人,忙不迭地向着庾约挣过去。

庾凤臣先看到的是星河抱着佑儿,脸上的笑徐徐地漾开:“多大了,怎么又叫你娘亲抱……”

一句话还未说完,突然看见星河身后站着的那人。

他的笑容在脸上停了停,然后就仿佛云散一样不见了踪影,

但庾约并没有很在意李绝,目光在他的身影上蜻蜓点水,即刻收回,落在星河的脸上。

他像是审视一样又细看了看星河的神色,而她只是垂着头,并没有瞧他一眼。

此刻星河已经把佑儿送过去,庾约张开手臂将他接在怀中。

他的目光像是调兵布阵似的,胸有成竹并不惊慌失措,徐徐在佑儿面上扫过,又掠向星河,最终看向李绝:“呵,不知三殿下也在这里,失礼了。”

李绝回头。

星河似乎是要走,正背对着他,站在庾约身旁。

可庾约没有着急,抱着佑儿,神色自若地望着李绝。

他看着面前这一幕仿佛合家欢似的情形,他不想多看庾凤臣那虽似不露声色却实则得意满溢的脸,也不想看他怀中抱着的那个可恨的小兔崽子。

而只是望向背对着自己的星河。

他的目光刀子一样,不是以前那样热烈,却透出冰似的寒气。

星河就算背对,却仿佛能感觉到那股森然之意。

她本是想若无其事地就随着庾约这么离开,但此时此刻竟再忍不住:“走吧。”低低地说了这两个字,星河不等任何人回答,迈步往前走去!

庾约一挑眉,像是无奈,又像是宠溺地一笑:“内人任性惯了,殿下莫怪,改日再给殿下赔罪。告退。”

他很体面地说了这一句话,抱着佑儿后退了一步,转过身。

还没出门,他便摸着佑儿的小脑袋:“你是不是又惹祸了?惹得你娘亲有些不高兴?”

他不是“情不自禁”地在问佑儿,而是故意地要留这么一句话给李绝听见。

他们是一家子,何等亲昵啊。

李绝心头一窒,往旁边走开一步,抬手抵住了廊柱。

刹那间,耳畔仿佛又想起了那声惨烈的吼叫:“姐姐……星河,容星河!你……”

此刻他的心情,就如彼时一样,如坠冰窟,如落悬崖。

他得到的教训本来已经够了,可刚才听见她那声“小绝”,却不知为何竟然……

一直站在李绝身后那人走过来:“小三爷。”

戚紫石看着他,眼神之中是不敢流露出来的同情:“咱们还是先回去吧。”

李绝低着头:“都是假的,是不是?”

戚紫石没法儿回答,李绝喃喃地:“你告诉我,到底……还有什么是真的?”

庾约是骑马来的。

可偏偏抱着佑儿上了星河的马车。

丫鬟婆子们都在后面车上跟着,往国公府返回。

星河一直没有出声,因为知道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

她本来想不动声色,可仍是搞砸了。

庾约倒也没有问她什么,而只是抱着佑儿,若无其事地问:“在王府玩儿的怎么样?有没有闹腾?”

“佑儿没有,”小孩儿弱声细气的,竭力想着自己理解的字眼:“娘亲晕倒了,还哭了。”

星河一震:“佑儿,少胡说。”

“呵,”庾约笑了声,望着佑儿,却是对着星河,仿佛认认真真地:“小孩子自然要说真话,你这样训斥他,他以后都不敢说话了。对他有什么好处?”

佑儿本来有些瑟缩,给庾约劝阻,才偷眼看星河。

星河叹了口气:“是,我只是……一时头晕而已,并无大碍,只是怕二爷听了不明所以,反而操心。”

庾约淡淡道:“操心不操心,明不明所以,自然在我,你不说,莫非是不信我。”

“说什么?”星河垂眸,低低道:“本来就没什么好说的。”

庾约的眉峰一蹙,却又看向小孩子:“刚才的那个人……佑哥儿可对他无礼了?”

佑儿看星河,似乎在判断星河叫不叫他说。

庾约笑着摸摸他的脸,温声劝哄:“你是个好孩子,可不能当着娘亲的面儿说谎。”

佑儿才恨恨地:“佑儿咬他了,坏人。”

“他怎么坏了?”庾约笑微微地问。

佑儿想了想:“娘哭了,他就是坏人。”

庾约笑意更深了些:“他……欺负你娘亲了吗?”

星河再也忍不住了,皱眉看向庾约:“二爷!”

庾约哈地一笑,又摸了摸佑儿的头,道:“父亲不过是开玩笑罢了。那个人啊,是信王府的三王子,是个极厉害的人物,佑儿以后可不要招惹他。”

小孩子握着小拳头:“佑儿不怕!”

庾约的眼神暗了几分,道:“嗯,不怕,没什么可怕的。佑儿……跟娘亲,都有爹爹在呢。”

星河转开头看向窗上,胸口微微起伏。

庾约抱着佑儿,眼睛看着她,脸上的笑意却一点点消失。

回到国公府,星河先回房换衣裳,待会儿还要去回老太太。

不料才脱了外衫,身后一只手臂探过来,将她揽入怀中。

后颈上一凉,然后是湿湿润润,一点温热。

星河咽了口唾液:“二爷……”

花枝一样的脖颈近在眼底,一枚压发的缠蝶还没来得及摘,顶端缀着小珍珠的须子丝丝地抖个不停。

“我得……去见老太太……”星河不知该怎么躲,仓促而尽量平静地说。

“不用去,我叫丫鬟替你去说了,想来老太太自然体恤你劳乏。”庾约贴近她耳畔,贴心地回答。

窸窸窣窣,是衣襟被挑开。

隔着一层细密厚腻的缎子,庾约微微用力,听见星河闷哼了声:“二爷,”她有点哀求的,伏底了身子要躲避,却是徒劳:“这、这是白天。”

庾约当然知道这是白天。

可一想到在惠王府里跟李绝的“不期而遇”,想到他盯着星河的眼神,想到佑儿说星河被李绝弄哭……

以及方才在外头,询问的丫鬟们的那些话。

他心里实在压不住火。

“我知道,”庾约埋首,甜香的气息沁入口鼻,他喃喃地,有些情难自已,“我知道……”

他身上的官袍还没有换下,头上的进贤冠也仍是整整齐齐。

星河靠在屏风上,手不知要往哪里放,慌乱地垂眸,看到庾约在面前慢慢地矮下身去,梁冠上的金线刺到了她的眼。

星河的呼吸都乱了:“二爷!”

庾约原本清冷的声线有些乱:“乖……”

百褶的幅裙裙摆给轻轻地一撩,星河再也忍不住,提高声音叫道:“庾叔叔!”

往后一退,撞得厚重的紫檀木六扇屏风轻轻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