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的眉心微妙地皱了皱,稍纵即逝,比一眨眼还要快。
平儿却看在眼里,悄声道:“二爷本来说今儿不回来的……大概是临时起意。”她笑的若无其事的:“这样也好,到底是一份孝心,不然老太太那里也过不去呀?”
星河也笑了:“说的是,先前我在老太太那里,老太太还问过呢,听说他不回来,颇不高兴。”
平儿点头道:“到底是二爷会办事儿,最懂老太太的心意。”
当下平儿向外去迎接庾约,星河向内去照看二老。
两位老人家因为听见说庾凤臣回来,正有些惶恐不知如何,星河上前握住老太太的手:“外公,外婆,别想太多了,他再怎么样,也是晚辈。何况先前又不是没见过的。”
当初在县城里,庾约是登门去找过星河的,还带了许多的礼物,跟两位老人家有过一面之缘。
可那时候怎会想到,那么矜贵的人,竟然会成为自己的外孙女婿呢。
“娘!”很响亮的,脆生生的孩子的唤,是佑儿!
这一嗓子,顿时把两个老人家所有的忧心都打散,而只是留心那个可爱的小家伙去了。
庾约从外头走了进来,怀中还抱着那粉妆玉琢的小娃娃。
佑儿的小手中举着一个金灿灿的九连环,满是兴奋地叫嚷:“父亲给佑儿的!”
星河看着那沉甸甸的黄金物件,不由皱了眉。
扫过佑儿兴奋的脸,她看向庾约,轻声地抱怨:“怎么又特意给他弄这些,之前都丢了一个了……”
庾约不以为然地一笑:“孩子嘛,丢三落四是常有的事儿。”
“那也不用弄这么昂贵的,用个寻常的,丢了也不心疼。”星河摇头。
“嗤,”庾凤臣笑了声,把佑儿放在地上,他扫着星河半是调笑地:“是我克扣了你的钱,让你说这种话?”
“我节俭些不行?什么家里也不能这样,惯的他习以为常了,将来岂不是个纨绔子弟?”星河叹气,并不看庾约,而只是望着佑儿:“快去见过你曾外公曾外婆吧!”
佑儿年纪虽小,非常懂得察言观色,见星河起先不太高兴,他就也不敢过分高兴地,眼睛骨碌碌地转来转去,听了这句,却才高兴地答应了声。
庾约看着那小孩跑到里间,笑意淡了点:“你也太操心了,才多大点的孩子,就想着他能建功立业了?”
星河瞅了他一眼,有点无奈而懊恼:“二爷……”
庾约叹道:“罢了,你既然不喜欢,以后我不弄这些容易招人恨的东西就是了。”说了这句,他向内一点头:“我去见过老人家吧。别老人家才到,咱们就好像在这里吵似的,叫他们怎么放心?还以为我多欺负人呢。”
里间,冯老爷子跟杨老夫人正围着佑哥儿,喜欢的无法言喻。
佑哥儿神气活现地给他们展示自己新得的九连环,炫耀说是父亲给的。
二老又惊又喜,惊的是这样沉甸甸黄灿灿的金器,竟是孩童的玩具,喜的是,庾约竟不吝这些,可见是很疼佑哥儿。
正高兴着,庾约从外进来。
两位老人家对于庾凤臣,是天生的有一点敬畏局促的。
幸而庾约态度很是亲和,也没有多说什么,只约略问了几句路上走了几天,是否顺利,两位老人的身子如何等最简单不过的家常话,他又看出二老在自己面前是有些拘束的,说了几句后便站起身来。
二老见状,忙也跟着起身。
庾约云淡风轻地笑说:“不忙,且坐着,我还另外有事,让星河多陪陪吧。”
星河见他要走,便跟了出来:“二爷……是特意回来这一趟的?”
庾约瞥着她:“毕竟是长辈,远道而来,我再不懂事,也不能缺了这礼。”
星河想要笑,又低下头:“劳烦二爷了。”
“不劳烦,”庾凤臣挑了挑眉:“这大概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二奶奶。”
这声“二奶奶”,似是调侃,又像是意味深长。
星河才要看他,庾约挑了挑唇,迈步往外去了。
直到庾约离开,杨老夫人才能出声,趁着老爷子在逗佑哥儿玩耍,她悄悄地问星河:“二爷对你……可好吗?”
星河笑了笑:“您老人家放心就是,二爷体贴心细,自是极好的。”
“祖师爷庇佑,”杨老夫人念了声,满脸喜悦:“从知道你要嫁给庾二爷,我的心就一直提着,虽然见过他,但一来他的年纪比你大许多,二来,又是这样高的门第,如今见了面,总算能放心了。”
说到最后,她看向正在跟冯老爷子演示该怎么拆九连环的佑儿,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是夜,庾约晚了点才回来。
两位老人因为睡得早,已经安歇了。
庾约回到房中,星河却不在,庾约没有在意,似习以为常,而只淡淡地问了声:“还在佑儿那里?”
翠菊忙道:“回二爷,佑哥儿今日兴起玩儿的狠了些,大概是风吹了,有些头疼脑热,二奶奶一时放不下,说是今晚……”
庾约的眉峰微微一蹙,神情却依旧淡的很。不等说完就一挥手:“行了。下去吧。”
翠菊偷偷地瞅了他一眼:“二爷要不要茶……”
话未说完,庾约抬眸。
被他清冷冷的眸色扫过,翠菊心一惊,忙低下头悄悄地退了出去。
次日庾约要早朝,寅时不到就起了。
外间丫鬟们早也起身预备,听见他咳嗽,便忙走了进来。
双脚未落地,有丫鬟跪地给他穿靴。
庾约不经意间抬头,却见在众人之前的,竟是星河,手中拿着才浸湿的帕子,过来让庾约净面。
他看着那块雪白的湿帕子,打量她的脸色,却瞧出几分疲惫:“什么时候起的?”
星河的声音有点哑:“佑儿闹了大半宿,先前才睡着,眼看时辰不早了,知道二爷要出门,索性就过来了。”
“是病了?怎么不请大夫?”庾约皱眉问道。
星河道:“没有大碍,想来是白天在哪里受了惊吓,二爷不用担心。”见他没动,便自己拿了帕子给他擦脸。
庾约微微闭上双眼,感觉那丝帕在面上羽毛般扫过,有些清凉湿润,又有一点说不出的挠痒般的触觉。
他的喉头动了动,抬手去拿帕子,却把星河的手也连握在掌心。
星河要抽手,庾约没有放,而只是望着她。
四目相对,庾约慢慢垂眸:“我自己来。”说了这句,才松开了。
他随意擦了擦脸,把帕子丢给旁边的丫鬟。
此刻靴子穿好了,丫鬟将官袍送上,星河拎了袍子,为他披在身上。
庾约看着她竭力举高双手的样子,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你既然劳乏了一夜,又何必赶这个趟儿,叫她们做就行了。”
星河低头去整理官袍的褶子,像是很认真地在做一件要紧之事:“这又不是什么重活,只是我的手脚向来粗笨,二爷别嫌弃就是。”
庾约瞥了她一眼:“你要有心,就谈不上什么粗笨。”
星河没有搭这个腔,而只是自顾自说道:“四姐姐说要回来看看,不知是今儿还是明日。”
庾约抬眸看向外头,夜色沉沉:“等闲别叫她来回了,毕竟身子不便。你知道的,宫内皇后娘娘那边儿也上心的很,这个时候容不得一丝闪失。”
庾清梦是去年嫁的,到如今已经有了五六个月的身孕。
这是惠王府的头一胎,最上心的自然是皇后,简直恨不得把庾清梦弄到宫内去,自己贴身照料。
星河一怔,正迟疑着,庾约又道:“这次就算了。兴许梦儿也想见你,说说什么体己话之类的。叫她消遣消遣吧。”
“等过了这阵儿,我多往王府走动着,不叫四姐姐往回跑了。”星河垂眸道。
庾约笑了笑:“随你,只是你这称呼能不能改改?这都什么辈分。”
星河无奈:“叫着顺口……”
庾约倒也没有多言。
伺候他穿了官袍,整理玉带,星河跟着到了厅门口,同一干丫鬟恭送。
庾约止步回头,忽然温声:“再去睡会儿吧,养养精神,等老人家起了,还得陪着呢。”
星河俯身垂首:“知道了。”
庾约看着她在面前低头应承的模样,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说点什么,最终却只一笑,拍了拍她的肩:“回吧。”
星河回到房中,丫鬟们已经将房内收拾妥当。
星河在床边坐下,看着整齐的被褥,就仿佛没有人在上面躺过似的。
缓缓地吁了口气,她慢慢地躺倒。
有一点极淡的沉香的味道散开,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枕的是庾约的枕头。
于是又向内挪了挪,枕着自己的那个,这才又睡了过去。
庾清梦是在过午才回来的,星河得了消息,急忙到二门亲自迎接。
软轿很轻的落地,两个老嬷嬷一左一右扶着清梦,星河也早走了过来,众目睽睽下,先行礼:“娘娘。”
庾清梦微微俯身握住她的手,莞尔一笑,没有说什么,而只是同星河进了内宅。
先去了詹老夫人上房,正冯老爷子跟杨老夫人也都在。
知道是惠王府的侧妃娘娘,越发惶恐,赶忙扎手舞脚地行了礼。
清梦叫嬷嬷们扶着,温声道:“二老年纪大了,不用行这些俗礼,何况我是回家,就一切从简吧。”
詹老夫人端详她的脸:“比上次见,清减了好些。怎么,是近来的饮食不足,还是……”
清梦含笑道:“老太太放心,饮食之上并没有什么亏欠,大概……就是天热,心里烦躁罢了。过一阵子就好了。”
“娘娘可要多留心啊,毕竟现在不同以往,身子为重。”詹老夫人拧眉,细细地叮嘱。
杨老太太在旁边默默看着。
星河自然是个绝色的,她从小看到大,竟找不到比星河更好的。
可如今看到清梦,竟然不比星河差,难得这位姑娘身份又高,脾气竟也这么好。老太太心里喜欢的很。
又打量她的肚子,杨老太太便笑着说道:“娘娘的肚子尖尖地,我看着多半会是个男胎。”
一句话说完,在场众人脸色各异。
萧夫人却欢喜笑道:“老人家的眼睛自是最利的,想来不错。”
詹老夫人瞅了她一眼,没有出声。
庾清梦淡笑道:“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听天由命顺其自然,是男孩女孩儿,都是一样的喜欢,只要平平安安的就行。”
杨老夫人本是要奉承一句的,毕竟老一辈心里所想的,是男丁自然要更好些。
可看这个情形,她隐约觉着自己仿佛不该说那句话。
正在忐忑,星河回头对平儿说道:“佑儿呢?这小子又跑到哪里混闹去了,怎么也不来给娘娘行礼?”
平儿知道她是故意转开话题,因笑道:“刚才还在,还嚷着说要找娘娘呢,一眨眼功夫就不见了。”
当下忙叫人把佑儿带了来,小孩儿乖乖地上前给清梦磕了头。
清梦把他叫到跟前,摸着他的小脑袋:“去哪里玩儿了呀?”
佑儿道:“院子里……捉、捉……”
同老太太上京的那丫头便道:“小少爷说没见过蚂蚱,我心想给他捉一个,谁知满院子里竟找不到一只!”
平儿忍着笑:“少胡说了。”
在场众人,从詹老夫人往下,却都笑了起来。
佑儿便问庾清梦:“娘娘,蚂蚱是什么样子的?”
庾清梦只在绘本上看见过,无奈地看向星河:“我却也没见过真的。”
星河倒是见过的,小时候跟着杨老太太去地里翻找麦穗之类的,时不时的会看到蚂蚱等各种草虫。
一时想起昔日时光,不由看向老太太,摸着佑儿的脑袋:“要是让曾外祖母带你回县城里,要多少看不得呢?”
杨老太太赶忙笑道:“带着哥儿回去?我自然巴不得,只是怕府里更加舍不得。”
有人笑说:“这是当然,哥儿是老太太的心头肉呢,每天见不着都不成,上次只回侯府住了两天,就忙着催人赶紧叫回来了。”
大家围坐着说了半晌,庾清梦对星河使了个眼色,两人从上房走了出来。
身后跟着的嬷嬷跟宫女们都离的远了些,清梦挽着星河的手,星河悄悄问道:“你实在比上回见面瘦了,这才几天呢,是不是有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不过是些琐碎,”庾清梦轻描淡写地:“我只是心里发闷而已,整个王府找不到能说话的人。”
星河猜测:“是不是……”往后瞥了眼,把声音放得更低:“王妃有没有为难你?”
庾清梦笑道:“都多久了,早习惯了,我只不跟她争吵就是了,她也不至于做的太过火。”
星河皱眉:“要不然,你在家里多住些日子吧。昨儿庾叔叔……咳,二爷还说,不能让你来回走动,宁肯让我去王府多陪陪你呢。”
“我倒也愿意在家里住,就怕又引来流言蜚语,至于你去,却也不妥,”庾清梦早就看穿了一切,安抚道:“你也别担心,我最近心里闷,应该也是身上不舒服的缘故,过了这阵子自然就好了。”
“怎么不舒服?”星河忙问。
庾清梦道:“不是别的,就是觉着身子太沉了,干什么都很为难。所以觉着烦。”
说了这句,她似冷非冷地笑了笑:“王妃那里,求了不知多少偏方,总想着要怀上一个才好。我明明不想要,却偏偏竟这样。这老天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星河想了想,也笑了:“这就叫做‘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清梦取笑:“哟,果然是学问见长,竟出口成章了?”
星河也想让她开心些,便故意笑说:“出口成章算不上,班门弄斧才是真的。”
两人说着,将走到小花园子,便上了凉亭。
丫鬟急忙把垫子送过来,两人就坐。
清梦看着她,想了想,缓缓道:“其实我有一件事,本来以为……二叔应该也就知道了,可是看你的情形,他只怕没告诉你。”
“什么事?”星河问。
清梦道:“昨儿王爷跟我说,皇上最近龙体欠佳,不知为什么就想着召见信王跟燕王回京,据说已经发了上谕命人去传旨了。”
星河顿了顿:“是……吗。”
清梦的眼神有些空濛,好像不知该怎么开口。
过了半晌才道:“当年,信王殿下重伤不治,撒手人寰,皇上痛惜非常,举国哀痛……幸亏世子殿下继承了王爵,盛州的局势才没有乱。”
一年前,辽国一位特派使在玉关被杀,由此引发一场大战。
信王就在那场战事之中身负重伤,缠绵病榻数月,终究不治身亡。
本来人人以为,信王薨,世子病,而三殿下却不知所踪,盛州雪上加霜,危在旦夕。
谁知世子李重泰竟在危急关头站了出来,统帅盛州军严防死守,并没有给辽人可乘之机。
而就在两军对垒之际,辽国朝中连续数位重臣无故身亡,举国震惊,辽国朝臣人人自危。
隔着万水千山,有传说是急病,但也有说是被人刺杀的,人心惶惶。
最终,来势汹汹的辽军居然主动撤退。
但星河所关心的,都不是这些。
她心里的那个人,却已经……
星河低下头,竟下意识地不想听这些。
清梦伸出手去,将她的握住:“你知不知道,李绝……”
星河的手一震,并没有抬眸,因为她不想让清梦看到自己已经发红的眼眶:“好好地,怎么又说起这些来了。”
“我只是想问一句,”清梦犹豫了会儿:“假如,假如他没有死的话……”
星河惊而抬头:“你说什么?”紧紧地盯着清梦,“四姐姐你……是、跟我开玩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