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二更君樽前且休唱

靖边侯并没有因为星河的话而动怒。

但假如星河的这些话,是在冀南之事发生之前说的,那靖边侯恐怕不止狂风暴雨,还会暴跳如雷,将她所言所行,视作奇耻大辱。

之所以如此心平气和,通情达理,却是因为他对于李绝的看法早已经改观。

靖边侯知道,要说服谭老夫人跟苏夫人,是有些难的。

家里的这些事他很少插手,苏夫人也就罢了,毕竟是他自己屋里的人,好歹会听他的。

但谭老夫人跟前就要好好想想,到底该怎么应答最妥当。

果然,谭老夫人一听靖边侯的意思,顿时便惊急起来:“为什么你觉着不成?不要国公府,还有哪个比这更好的人家?”

靖边侯还没开口,老夫人道:“等等,你从不管这些事的,这是怎么了?”她有些狐疑地看着容元英:“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让你耳根子发软了?”

靖边侯等老夫人发了脾气,才陪笑道:“您千万别恼,只听儿子细细说来,其实有关这件事,儿子早就思量过了,只是当时并没有正式谈论,所以我也没出声。”

“你早就觉着不行”谭老夫人问。

靖边侯道:“不止是我觉着不成,其实国公府那边,也不是一心的赞同的。”

“这是什么话?”谭老夫人睁大双眼:“若不是一心赞同,又怎么会三番两次上门求娶?人家做的已经够到了!”

靖边侯皱眉:“事到如今,我也不瞒您了,其实,我早就跟国公府的庾二爷商议过此事,庾凤臣的意思是,他也并不赞同。”

谭老夫人一急,靖边侯道:“您且听我说,至于个中原因,不为别的,只因为儿子是边关给调任回来的,如今北边还有我的人,但是庾约又是京内的要员,如果我们两家联姻,外人未必会不多心揣测……至于皇上那边圣意如何,也难说啊。”

谭老夫人惊了惊:“什么?这……是庾凤臣跟你说的?”

靖边侯道:“您自然也知道,他是个最精细而有远见的人,说来这次儿子领了冀南的差事,也是他在皇上面前美言的缘故,他既然有此担忧,那必然不是无缘无故的,毕竟他之懂皇上的心意,比儿子等更通透的多。”

谭老夫人眉头深锁,涉及朝堂上的势力平衡,她当然不该再说什么,但仍是很不甘心。

靖边侯又叹了口气:“另外,这次儿子冀南之行虽有波折,到底也算是圆满解决,皇上的赏赐虽丰厚,但朝堂上的权柄却是半点儿也没有给过儿子,可见皇上对于京内的武官,确实是心存疑虑的。”

老夫人缓缓点头,却又问:“既然你说的这样有道理,而庾凤臣也是不赞同这门亲事的,那为什么他们家里又这样恳切地要来求娶三丫头?”

靖边侯一笑:“当初我却也问过庾凤臣,他的意思是……那是年轻人的想法儿,这自然是说,他们府里的公子看中了星河儿,夫人又溺爱,他这个当叔叔的,自然不便扫人家的兴。”

谭老夫人的心往下沉,抬手扶着额头,满脸的失望之色:“原先以为这门亲事是成定了呢,只要跟国公府联姻,连带霄儿将来的前途也是有好处的……”倞亓

靖边侯道:“您老人家不用替霄儿操心,他是个聪明的,如今还贪玩儿,只要收收心,他自然也不会错到哪里去。”

谭老夫人长叹了声,摆摆手:“既然其中有这么多的纠葛,就算把三丫头送过去,也未必得好儿。我年纪大了,都老糊涂了!算了,你们拿主意去吧!”

当天晚上,吃了晚饭,苏夫人悄悄地问靖边侯:“真的是因为庾二爷不赞同,所以才不能联姻的?”

靖边侯道:“我既然这么跟老太太说了,那自然就是,怎么又问。”

苏夫人道:“前些日子,三丫头跟国公府里来往的那么紧密,留宿青叶观的时候,听说庾二爷都亲自去了一趟……可见他并不讨厌三丫头,我还以为这门亲事无碍呢,怎么竟然……”

靖边侯隐约听说过这个,只是当时没在意,这会儿便道:“星河去青叶观?一个人?庾凤臣又怎么……”

“当然是国公府里的四小姐陪着的,当时你还没回来,三丫头说是要去给你祈福,那观内的掌教算到你还有些劫难,三丫头就留在那里持斋诵经,过了两夜才回。”苏夫人缓缓说着,又道:“真想不到,三丫头竟然投了庾清梦的缘法,什么都肯陪着她。”

靖边侯皱眉:“哦,既然这样,那庾约应该是为了庾清梦去的,又不是特意为了星河儿。不值一提。”

苏夫人想了会儿,便又问道:“可是,三丫头生得这样出色,我本以为国公府是最好的去处,如今断了的话,竟要她归哪里?虽然也有几家贵宦豪门,但除了先前的惠王府,可没有哪家还比得上国公府了。”

靖边侯心里当然有人,只是不能告诉苏夫人,便含糊道:“横竖星河儿才及笄不多久,倒也不用格外着急,而且不是还有个晓雪吗?就算要定,也先紧着她就是了……何况前些日子你不是忙的够呛,不如且先清闲几天吧,别再操心了。”

苏夫人苦笑:“说不操心,又哪里能够?还得想想看怎么回庾家呢。唉!”

容元英不再说话,心里想起星河跟自己坦白时候的情形。

从星河第一天回府,打断了他对冯蓉发脾气开始,容元英便察觉这个女儿怕不是那种温柔怯弱的性子。

经过今日,果然确信。

他真是又喜又忧。

说实话,容元英不喜欢那种自有主张的女孩儿,可是星河说要等李绝,他心里居然……有种莫名的宽慰。

府里的人一无所知,靖边侯自己最为清楚,这次若不是李绝三番两次的相助相救,自己别说立功,活着回来都是艰难。

而李绝跟他非亲非故,若细说起来,甚至称得上“有仇”,他为什么会拼命地相救自己?靖边侯知道。

因为李绝在替他中了一箭后,曾跟他说过一句:“我受点伤算不得什么,你若死了可大不妙。”

那会儿靖边侯还以为他是为了大局着想,正在感慨这少年竟有如此心胸。

谁知下一刻,李绝便道:“你死了,姐姐可得守三年孝,我可等不得那么长时间。”

靖边侯目瞪口呆,同时心里有些恼恼地,觉着这少年必是在趁机调笑自己而已。

虽然觉着这少年太过口没遮拦,但对于李绝的义气相救,作为一个行伍出身,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军人,靖边侯当然铭记,至为感激。

直到李绝再次为了救他,竟被泥石埋住,生死攸关,容元英耳畔响起的,竟都是李绝那句仿佛是调笑般的话。

他知道,那可不是玩笑,那是李绝用命许下的誓言。

起初以为是个无法无天的小混世魔王,没想到竟是个有勇有谋有情有义的少年英雄。容元英身为带兵之将,最欣赏器重的便是李绝这般的人才。

就算李绝并不是出身信王府,而只是个碌碌无名的小道士,但经过冀南之行,他在靖边侯心目中的形象也早不是昔日的吴下阿蒙,只要再假以时日,恐怕就会变成合适的“乘龙快婿”。

毕竟,容元英是个能为了边关的屯军想把星河送给老头子的,而李绝显然是个大有可为的少年后生,他知道“英雄不论出处”的道理。

可惜,李绝居然为了救他命悬一线。

容元英在激赏之余,却又为李绝担忧,同时心存愧疚。

所以在星河说要等李绝的时候,容元英心里反而舒了口气,他本以为对于那少年的救命之情,无以为报了。

但如果星河有这份心意……将来两人若有机缘结为夫妇的话,倒也算是一举两得。

苏夫人很是为难,但有些事她不得不做。

这日,苏夫人亲自前往国公府,拜见萧夫人,她像是吃了一整个黄连似的,苦皱着脸,把拒婚的话期期艾艾地说了。

萧夫人的反应却还是平常,毕竟这门亲事最热络的,是詹老夫人跟庾轩,萧夫人却并不想庾轩真的娶星河为妻,毕竟她还是有些挑剔星河的出身的。

如今靖边侯府主动拒婚,她却是正中下怀,可算是有了正经的借口来回禀詹老夫人了。

她看出苏夫人的赧颜,于是反而竭力地宽慰,在苏夫人看来,自然越发觉着萧太太宽和大度,大家风范。

而国公府这边,詹老夫人是个真正有涵养有阅历的老人家,见靖边侯府不答应,她虽然不高兴,但也没有说别的。

庾清梦因为早知道星河心里有人,明白哥哥的心意是不能成的,早在之前,她也曾旁敲侧击地提醒过庾轩。

其实庾轩不是不明白。

先前他们一行出城去看青叶观底下的击鞠,他站在林荫道上,看着李绝背着星河,一步一步地从绿荫丛中走出来……

那一刻他的心跳都停了。

后来他们去了击鞠场,他跟容湛去试马儿,李绝给人围住……但他施展轻功自众人头顶掠过,却去瞅着星河。

正当庾轩按捺不住想要过去星河那边的时候,却见星河对着李绝使了个眼色。

那小子叭儿狗似的就跑了过去,两个人竟自去了柳荫之下……

庾轩不是不清楚星河的心意,但他的心里既然种下了她的影子,便想试一试也好。

万一……老天眷顾,会叫他得了呢?

到底白梦了一场。

庾轩喝醉了,向来教养极佳的国公府长公子,头一次喝醉失态,从楼梯上跌落,胳膊都摔折了。

这件事,京内不少人知道,尤其听闻,是因为庾公子求娶侯府三小姐不成,被情所伤,借酒浇愁……这种话题自是众人最爱,一时添油加醋,各种传言漫天飞舞。

平儿在旧时堂前下了车,回头往身后路上看了眼。

方才马车经过闹市的时候,隔着车帘,她便听见了酒肆内那些无聊的闲汉们胡扯中的只言片语。

平儿的消息也颇灵的,这些日子暗中留心,知道有些人唯恐天下不乱的,简直把庾轩说的像是个离了魂的杜丽娘,只差要为星河殉情了,除了这个,就是垂涎星河容貌的,说是冠绝天下的美人儿,就算是西施貂蝉也比不过,等等。

平儿听的好笑,这些话,自然一个字眼都透不到星河耳中去,毕竟她现在的情形,恐怕也再禁不起那些胡言乱语的侵扰了。

这边平儿还没转身,已经有小二忙不迭地先迎了出来:“是平姑娘?快请。”

平儿问:“你怎么认得我?”

小二道:“跟着甘爷的小林哥儿说了,只要瞧着是个顶好看气质顶出色又年纪不大的女孩儿,就是平儿姑娘了。我岂能这么没眼色?”

平儿嗤地笑了:“哪里弄出这么些胡话来。”

说话间已经进了门口,前方却是甘泉亲自从楼梯上走下来,看见平儿,笑眯眯地揣着手迎过来:“我竟迟了一步,平姑娘别怪我。”

“管事总是这么客气。”平儿屈了屈膝,随他往楼上走去。

两人到了楼上的雅间,平儿道:“我只以为随便找个什么地方坐坐也就罢了,怎么竟到了这里来,又要让甘管事破费了。”

甘泉喜洋洋的:“我又不是见天儿请姑娘到这儿来坐,平姑娘是头一个。”

“恐怕又是哄人的话吧。”平儿打趣似的。

甘泉立刻敛了笑,正色说道:“我若在这件事上说谎,即刻天打雷劈,你不信,叫跑堂的进来问问就知道。”

平儿见他这么当真,抿嘴笑说:“罢了,又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呢,就认真起来。”

甘泉凝视着她:“这当然是要紧的事,我可不能坏了名声。”

平儿诧异:“什么叫坏了名声?”

甘泉嘿地一笑:“万一平姑娘以为,我是个随随便便就跟别的女孩儿出来的……岂不是糟糕了。”

“罢了,越说越怪,我怎么想……又有什么打紧呢。”平儿低头,捧着茶。

甘泉看着她,见她十指纤纤的,捧着玉白的杯子,丹红的唇在杯子边上轻轻地一沾又松开。

他的目光不禁向上轻移,突然发现,今日平儿头上戴着的,竟是当初他送的那支银钗。

张了张口,甘泉却又打住。

平儿把杯子放下,清了清嗓子:“甘管事,我知道你是大忙人,就不多耽搁你时间,今日冒昧的请你一见,不为别的,是有一件事想跟你打听打听。”

甘泉道:“是什么事,平姑娘请说。”

平儿恳切地看着他:“你可知道……信王府的情形吗?”

“信王府?”甘泉仿佛疑惑,继而笑道:“平姑娘指的是什么?”

平儿屏息:“怎么我听说,关外不大太平,之类的?你可知道……”她索性直说:“那个小道长,就是信王府的三王子怎么样?”

本来还想拐个弯,可又知道不管自己怎么掩饰,只怕都瞒不过甘泉去。

“我还以为,平姑娘是因为多日不见我了,所以才约我的呢。”甘泉似笑非笑的说。

平儿脸上一红:“您说笑了。”

“我可没有说笑,毕竟……从青叶观那一别,这差不多两个月了,我都没再见到平姑娘了。”甘泉晃了晃脑袋,自嘲似的:“原来是我自作多情了啊。”

正在这时,房门上轻轻敲了几下,侍者进来送了果子,糕点等。

而随着门开,一阵急促的乐声传了进来,甘泉原先才见平儿的时候,还觉着赏心悦耳,如今滋味却两样了。

当下喝道:“叫他们别弹了!”

侍者急忙答应,很有眼色地不敢多言。

不一会儿,外头的乐声就停了。

平儿见他恼了,心头一沉。

“若是我话说的冒昧了,您就当我们没说过吧……”平儿垂眸。

“罢了,说的我像是那么小气的人,”甘泉却又露出了笑容,“不管是为什么见我,总归见着了才是真的。不过,平姑娘问的那件事,恐怕我知道的也有限,我只听说是辽人跟盛州军有一场小冲突,别的就没有了。”

这次,轮到平儿失望。

甘泉端详她的脸色:“是不是……小容姑娘让你来问的?”

平儿一笑:“我自己想知道不成么?”虽不承认,平儿却知道甘泉自然有数。

她转开目光,却见面前是几块极鲜亮的糕点,上面一层白如雪,下面的却红如胭脂,隐隐透明。

她问:“这是什么,头一次见,是新出的点心?”

甘泉看过去:“这个以前就有,不过这个时节吃最好,是山楂山药糕,适合口味偏酸的。”

平儿并不是要谈点心的,只是觉着气氛有些沉闷而已,当下拿了一块尝了口,却觉着酸甜交织,口感爽滑,不由道:“好吃。”

甘泉打量着她,突然说:“早知道平姑娘会戴我送的钗,就该送个更好的给你才是。”

平儿一顿,抬眸看向甘泉,却见他不像是平时一样总是笑呵呵的。

习惯了甘泉那么温和亲切的模样,他这一不笑,竟透出几分莫名的威严慑人来。让平儿有些不自在。

平儿把没吃完的糕放下,抬手拢了拢发端:“我不知道什么叫更好的,但其实对我来说,这支,已经是很难得的了。”

红唇一抿:“自我跟着姑娘,从府里去县城,除了姑娘跟老太太,就没得过别人给的东西……何况是这么贵价之物,甘管事给我这个,我当时可是受宠若惊的呢,只是舍不得戴。”

甘泉的声音里透出温柔:“只要你喜欢,以后自然会有更好的。”

平儿摇了摇头:“我可不求别的了,这个对我来说,已经是最好的了。”

甘泉正要开口,平儿却又嫣然一笑:“甘管事送我这个,我也没什么好的东西送你当回礼。”

她说了这句,便抬手进袖子里,竟掏出了一块儿叠的很整齐的帕子:“这个,是我做的,粗粗漏漏,比不得那些好的……您若不嫌弃,就……”

甘泉很意外,不等说完忙双手接了过来:“不嫌弃,当然不嫌弃!”把帕子打开,却见上面精工细绣着的,竟是一幅画。

山石清泉,梅枝横斜,针脚细密,配色清雅,栩栩如生。

甘泉细看这图,知道这上面的清泉,便是平儿借用他的名字的寓意。

而有了这个,他知道平儿今日约他,不止是为了探听李绝的消息!

他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喜悦无法形容:“这个也是……我得到的最好的东西了。”

平儿的眼神微变,避开甘泉的目光,她低下头轻声道:“既然这样,就留着用吧。”

甘泉舒心:“哪里舍得用,我就贴身带着,天天带着。”

平儿深深呼吸,站起来:“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甘泉错愕,喜悦变成了惊讶,忙拦住她:“平姑娘……”目光相对,他不知要说什么好:“再坐会儿吧?”

平儿站住,并不做声。

甘泉望着她垂眸不语,又看看手中帕子,终于发狠般说道:“罢了,就算给二爷骂,我也认了!”

平儿一怔:“什么?”

甘泉皱眉:“你方才不是问我关外的事吗?确实最近有些消息送来,不过都是机密……我虽知道些,但却不能随意跟人透露。”

平儿的心怦怦乱跳:“是、跟小道长有关吗?”

“什么小道长啊,”甘泉无奈地看着她:“那是信王府三王子,不错,其中一个消息是跟他有关的。”

“他怎么样?”平儿几乎要叫出来。

甘泉叹气:“我可以告诉你,可是……你最好别跟小容姑娘说。”

平儿身子一晃,竟有点不敢听:“他、他怎么了?”

从旧时堂出来,平儿恍恍惚惚上了马车。

车过闹市,平儿突然想起一件事,忙撩开车帘往外看。

错乱的目光掠过马车外的商铺门头,直到看见一处挂着杏林妙手牌子的医馆,平儿忙道:“停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