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二更君枕上分明见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语多时。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

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觉来知是梦,不胜悲。

——韦庄《女冠子》

八月底,关外已经开始飞雪。

李绝进盛州城的时候,正是今冬第一场雪。

当时李绝窝在马车之中,身上盖着一张白狐皮的大氅,几乎把他整个人都遮住。

忽然车厢门给推开,是李栎叶探头看了眼。

见李绝仍是一动不动,李栎叶戒备的脸色稍微放松,她笑道:“三弟,起来看看雪,这可是个好兆头。”

李绝一声不响,眼皮都没抬。

他这般冷冷清清的,这一路上,李栎叶倒是已经习惯了,只确定他仍好好地呆在身旁就行。

当下只又笑说:“一会儿就到王府了,可别再这么赌气使性子的,母妃毕竟是盼了你许久,看你这幅样子,岂不担心?”

李绝仍是置若罔闻的,李栎叶无奈,纵身又跳了下车。

早在出关之后,郡主就先派人回信王府禀告了。

虽然觉着王府在望,李绝不至于会再怎么样了,可李栎叶仍是不敢掉以轻心,给他下的药,也竟比先前更多加了三倍。

连赤松伯都有点看不过去了,私下里道:“你小心把他毒死。”

李栎叶道:“哼,我只怕药性不够,叫他把咱们都杀了!你忘了之前?好歹我得把他完完整整地弄到父王母妃跟前。”

之前路走到三分之一停的时候,李绝的伤势转好,身体恢复。

郡主自然欣喜。

谁知李绝表面上看似安静,却趁她不备,反而将她挟持住了,差点给他脱身。

还好赤松伯趁他不备突然偷袭,从那之后,李栎叶便多加了一倍的药,又恐怕他再使诈,在进盛州的关键时刻,便又狠心多加了分量。

先前马车距离盛州城还有数里,信王府便派了亲兵过来恭迎。

此刻城门大开,路人肃清,前头侍卫开道,后面亲兵簇拥,李栎叶跟二十三亲卫护卫马车在侧,威风凛凛地回了城内。

百姓们立在街道两侧,见状诧异,有不知道的,不免问起车中是何要人。

只听旁边知情者道:“听说,是先前在外游历的信王府三王子回来了!”

“当真?”问话的人很是惊喜:“这可太好了,信王殿下虎父无犬子,这下盛州稳了!”

众人纷纷地:“可不是嘛,先前听说世子殿下受伤,实在叫人担心,如今又多一位王子回来,天佑盛州!”

虽然世子李重泰受伤的消息,王府是有意隐瞒的,但到底没有不透风的墙,坊间多多少少知道了些,都很是担心。

如今听闻三王子回城,自然欣喜。

李栎叶在马上听见,回头扫了眼马车,轻轻地吁了口气,微笑道:“看来,百姓们对于铖御的回归相当喜欢。”

赤松伯目光沉沉地,终于说道:“郡主还是别这么一相情愿了,你不是不知道这个小子心里想什么……难道要一直都给他用药?”

李栎叶倒是有些轻松了:“随他怎么想,我只要把他送到了父王母妃面前,我就算是交差了,后面怎样,自然是父王跟母妃料理。”

赤松伯欲言又止。

信王府。

书房中,信王李益都正在看一份军情奏报,眉头紧锁。

听闻侍卫来报说李绝的马车快进了王府街,信王的神色有些复杂。

他已经是四十开外的人了,常年的军旅生涯磨练,他的身形依旧挺拔矫健。

信王的容貌俊朗,气质威严,他有一双炯炯有神的虎目,只因为年纪渐大,不再似青年时候那么锋芒毕露,多了几许韬光隐晦。

听了禀奏,信王握着手中的奏报:“知道了。”只淡淡地说了声。

侍卫退了下去。

信王又看了会儿军情,却总有些心神不宁,正在这时,外头道:“王妃来了。”

李益都把手中的奏报放下,抬头看向门口。

信王妃冷华枫的身形自门口出现,她如今已经是“半老徐娘”的年纪,但容貌看着依旧妩媚秀丽,犹如双十年华一般。

看着信王未曾起身,冷王妃露出了温柔的笑容:“怎么没有人来禀告王爷,铖御回来了吗?”

李益都站起身来,转出桌子将她迎住:“刚才已经来说过了。”

冷华枫抿嘴笑道:“父子这么多年不见了,铖御第一次回来,到底对他好一些呢。”

李益都勉强随着笑了笑:“当然,都听王妃的。”

信王妃不疾不徐地,温声说道:“这才对嘛,虽然说他是小辈儿的,不该咱们去迎他,但到底他离家太久,听叶儿说,他有些不太高兴回来呢,只怕是在外头把性子更弄的野了。所以,咱们当父母的才更该对他好些,叫他知道,这儿才是他的家。”

信王点了点头:“好,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罢了。”

冷华枫满意,仰头依依地望着他:“那咱们出去到二门接一接铖御吧。”

李绝是给一顶软轿抬了进来的。

身上还盖着那件白狐裘的大氅,只露出了半张脸,少年窝在轿子里,仿佛还在安睡。

鸦色的长发随意挽了个发髻在头顶,却是用一支女式的米粒珍珠钗簪着。

垂落的长睫,微挑的眼尾,清减过分的如画容貌,在雪白的狐裘映衬下,看来竟有几分妖异。

二门不到,李栎叶先看到信王跟王妃的身影。

她本来正随行照看李绝,见状便飞奔过去,忙先跪地行礼:“父王,母妃!如何竟出来了?”

信王没有出声,而只是看着软轿上那仿佛还在昏睡不动的少年。

他先皱了眉。

信王妃却含笑地将李栎叶扶了把:“叶儿快快起身,你一路辛苦了。”

李栎叶眼圈一红:“母妃……”她先前在外头,飞扬跋扈,可到了信王妃面前,却仿佛又变成了个小女孩儿,嗫嚅着:“女儿无用,差点办砸了差事,幸亏……还是带了三弟回来。”

冷华枫这会儿也抬眸看向了软轿上的李绝,她的脸上一直带着笑,就算看到李绝的瞬间,那笑容也只是稍微地滞了滞。

信王已经肃然地问李栎叶:“怎么回事?”

郡主先忐忑地看了眼王妃,才小声回答道:“三弟……不太听话,女儿怕节外生枝,所以给他用了点软筋散。”

“胡闹!”信王明显的有些不悦。

正要呵斥,那边信王妃却已经唤了声:“铖御。”

她竟撇开信王,迈步迎了出去。

这会儿因为看见信王跟王妃都在,轿子已经在二门边上放下了。

轿子中的李绝本没有动静,听到这声唤,眼皮才稍微抖了抖。

信王妃已经快步到了软轿旁边,她看着李绝披在身上的狐裘,又看看他的脸,甚是动情般:“好孩子,你……长大了!”

李绝的眉峰蹙了蹙,终于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他冷静而疑惑地看着面前的中年美妇人。

在看见冷华枫之前,李绝以为自己已经不记得信王妃的模样了,但是在此刻,他突然发现,原来自己并没有忘。

好像是在他记忆深处的那张美丽的脸,没有改变过。

冷华枫殷切地看着他:“铖御!你觉着怎么样,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可怜见儿的,怎么瘦的这样?一定是……在外受了好些苦。”她的眼圈泛红,已经有泪光闪烁。

李绝仍是没有出声。

他的表情,好像并不认识信王妃。

信王不声不响地走到了王妃身后,看着软轿上没动的李绝,若不是听李栎叶说给他服用了软筋散,这会儿早就呵斥他无礼了。

李益都扶住了伤心的信王妃,皱眉对李绝道:“这可是你母妃,怎么竟不认得么?连一声母妃都没有?”

“母妃?”李绝总算是开了口,眼皮却垂了下去,他轻描淡写而带些调侃地说道:“尊贵的王妃,王爷,贫道是个无牵无挂六亲不认的出家人,什么父母兄弟,一概不知道。”

信王的眼中透出怒色:“你……”

冷华枫却拦住他,柔声劝道:“王爷,铖御才回来,有些不适应自然是人之常情,我们母子多年不见,可别才见了面儿就又要伤他的心。”

李益都深深呼吸:“罢了,我看未必会伤他的心,你只别为了这孽……别为了他多伤心就是了。”

信王妃拉着他的袖子,有些难过地:“我亲生的,就算为他伤点心又能如何。就如同他不在王府这么多年,哪天我不是牵肠挂肚,求菩萨保佑他平平安安的,如今总算是菩萨听见了我的愿望,我高兴还来不及,就算为他伤心,也是因为喜欢。”

信王叹气:“人家说,慈母多败儿,罢了,但愿你这份心意他能知道。”

此刻,雪花把地上已经下白了一层,信王见王妃的头发都要打湿了,有些疼惜:“别在这儿了,先把他带进去吧。”

李栎叶知道轿子坐不得了,便叫一个亲卫,跟赤松伯两人一左一右把李绝扶起,就这么架着送到了内宅。

之前王妃已经命人把李绝的房间收拾妥当,当即直接送了回去,便在榻上半靠着歇息。

王妃的侍女搬了椅子在床边放下,信王妃落座。

冷华枫仔细又看了李绝半晌,见他沉默无声,也不看自己,她便回头责备李栎叶:“他不肯回来,你是姐姐,自然好生劝他回心转意,怎么竟然用这种法子,万一把铖御的身子弄坏了可如何使得?”

郡主不敢再说李绝并非是个会听人苦口婆心规劝的,只是唯唯诺诺地答应。

信王府因又看到李绝脸上有伤,便关切地又问:“他的脸是怎么回事?怎么竟是带伤呢?”

李栎叶便道:“路上……遇到冀南那边流寇作乱,我们便帮了一把,三弟不慎在那里负了伤。”

这些情形,包括李绝献计、率领官兵大胜之类,郡主其实都已经在信上写明,让人八百里加急送回王府,信王李益都自然是知道的。

只怕李益都怕王妃担心,并没告诉过。

冷华枫听了果然皱眉:“他才十五岁呢,又不是你父亲那样从小儿就在行伍里历练的,做什么带他去这种危险的地方?”

说到这里,才又看着李绝道:“你这孩子也是的,知道凶险,就该避开……得亏无事。”她抬起手中的帕子,要给李绝擦拭脸颊。

李绝蓦地转头避开。

信王妃的手势停下,却又笑了笑:“铖御,母妃知道,你心里只怕记恨着母妃当初……没有拦住你父王,把你送了出去……”说着,脸上虽然还笑,眼里却带了泪:“但是手心手背都是肉,母妃怎么会舍得你?”

说到这里,李栎叶低声道:“三弟,你看看母妃的手,为了让你回来,她不惜断了一指。”

李绝本来面朝内没看外头,听了这话,才诧异地回过头来。

冷眼一瞥,果然见信王府的左手少了一根尾指,此刻还包扎着。

信王妃忙拿帕子挡住,回头呵斥:“多嘴。”

李绝看看她的手,又看向她的面上。

信王妃拭了拭眼中的泪,终于语重心长地说道:“母妃知道皇上未必肯放你回来……你明白的,你父王在关外势力极大,皇上向来也是有猜忌之心的,得了你,自然就像是得了个筹码、人质一般,岂会放开你?那京城又是什么安妥地方了?龙潭虎穴也不为过,皇室的那些钩心斗角尔虞我诈,又岂是你一个孩子能应对得了的?所以母妃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要把你换回来。”

李绝的心慢慢地跳快了些,他却又仿佛没法儿面对信王妃的脸,当下缓缓地重又转头看向里间去了。

冷华枫擦干了眼中泪,却又展颜笑道:“罢了,说这些做什么?横竖如今咱们一家人团聚了,高兴还来不及呢。铖御……母妃知道你心里一时过不去,但世上无不是的父母,而父母子女间,也是没有解不开的冤仇的。你且好好地将养身子……回头母妃再来看你。”

温柔地叮嘱了几句,冷华枫站起身来,又对李栎叶半是嗔怪地训斥道:“如今回了家里,可不许再欺负你弟弟了。”

郡主忙答应不敢,跟在信王妃的身后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眼李绝,却见他还是安静地靠在床边坐着。

信王妃跟李栎叶虽然走了,王妃安排的宫女跟太监,却走了几个进来,要伺候李绝洗漱更衣。

李绝虽不能动,如何肯让他们碰自己,阴阴冷冷地喝道:“滚出去。”

内侍们吓的色变,面面相觑,便纷纷退到门口。

不多会儿,赤松伯从外进来,沉默片刻:“既然已经回来了,就别再东想西想,安分地留在王府吧。”

李绝冷峭地:“你可真是个好狗腿子,不仅对李益都俯首帖耳,连那贱人说的话你都当圣旨一样。不去当太监真可惜了。”

赤松伯脸色一变:“她是你姐姐!”

李绝呸了声:“我没有这种姐姐,你爱要你认去!”

赤松伯沉着脸:“随便你怎么说吧,我只是听从王爷的调遣而已。王爷想你回来,不管如何你都要回来。”

李绝冷笑连连。

一言不合,正当赤松伯要走开的时候,李绝突然沉声问:“离开冀南之后,真的没有回京过?”

赤松伯眼神微变:“已经告诉过你了,没有。”

李绝的唇动了动,眼中有些许疑虑之色,他仿佛还想再问别的,可到底又摇摇头:“滚吧,跟信王府沾边的我一个不想见。”

赤松伯看了他一会儿,终于还是转身。

李栎叶没有再给李绝服用软筋散,到了晚上,李绝已经可以自行下地了。

内侍们给他准备了洗澡水,李绝洗了个澡,换了一身衣裳,整个人已经有些疲累。

他的力气毕竟才恢复,功力却还差得远,现在简直比个普通人还不如。

要是信王府还离的远些,再让他多吃一两个月的药,只怕人就废了。

盘膝在榻上,李绝打坐调息。

他脸色如常,心里却起伏汹涌。

自打离开冀南,不知是不是因为受伤加服了药的缘故,他常常有一种如梦似幻的不实之感。

他记得自己在伤重难熬的时候,仿佛看到过星河,她就在他身边陪着,那么温柔地跟自己说话,甚至……两个人极尽亲昵。

当然,李绝并没敢认为那是真的。

毕竟星河虽对他好,在那种事上,却从不主动,非常的规谨自守。

再加上先前他因为思恋过度,常常做些旖旎的梦境,此番所经历的,在他看来也像是一场最鲜明销/魂的春梦。

但是,有那些相处的细节,那令人心醉神迷的甜香,他所握所品之丰盈,以及近在耳畔的细声低吟……

始终没法儿忘记,并不是简单的梦里能做出来的。

李绝心里有些犯疑,或许也还怀着侥幸,所以在渐渐地恢复了神智之后,曾旁敲侧击地问过赤松伯自己有没有见过星河。

答案不出意外的是“没有”。

他知道于情于理那都是不可能的,但还是有万分之一的希望……

然而,这对李绝而言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情,因为他没能回京,他竟猜不到星河在京内得不到他的消息,会是怎么样的着急担心。

因为怕她忧急,所以对于李栎叶的行径就加倍的恼怒,起初还对她有些下意识的敬让,但现在已经成了他口中的“贱人”。

心里太乱,体内的气也无法运起,李绝有些焦急。

路上,他实在找不到逃回去的机会,李栎叶以为回了王府,就万事大吉了,如今不再逼他服药,这就好办了。

李绝眉头紧锁,唇角却挑出了一抹冷笑:一旦他武功恢复,就要这些人的好看。

门外,脚步声响,环佩叮咚,人未到,淡雅的香气先透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