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二更君万花丛中过

昭阳宫正殿旁边,星河跟庾清梦站在栏杆边上。

平儿和望兰则站在廊檐底下,隔着一段距离。

从方才敬妃娘娘也先离开后,望着那迫不及待围住了李绝的众家贵女,星河也同样是“迫不及待”,只是她是着急离开殿中。

自打看到李绝出现的那瞬间,她就只想赶紧逃开,总之离开有他视线所及之处。

只是这突如其来的一奏一舞,实在让她心头震颤,几乎更加情难自禁,在一曲奏完后,差点泪洒当场。

幸亏李绝给围住,也无人留意她,只有庾清梦察觉不妥,陪她出了殿中。

若说满殿之人都被李绝的剑舞震撼,清梦更在意的,却是星河的琴韵。

阮籍的这《酒狂》,本是因时局不明朝政昏聩,阮籍隐退后在心情忧闷的景况下所做,于隐晦朦胧之中抒发心中怨念,悲感等郁结情绪。

星河几乎没想好要弹哪个的时候,手指已经选了弹这一首。

而在李绝剑舞的同时,她的心情好像也跟曲子本身的韵调合为一体了。

那种仿佛在黑暗之中苦苦挣扎,明明看到了光,却又不敢靠近的怨愤、无奈以及不舍的情愫。

兴许星河并没有就想把这些情绪弹奏出来。

但十指连心,而琴为心声,那微妙的琴韵中透出的点点滴滴,别人自然不明白,庾清梦身为此中顶尖儿,又恰好知道她跟小道士间的那些事,又怎会不明白。

清梦见星河仍是咬牙不肯承认,便叹了声:“那夜我跟你说过,我很欣慰的,是能看到你同所爱之人两情相悦,怎么转头之间你就同他生出嫌隙,我问你缘故,你也不肯说。但我想以你的性子……甚至曾经为了和他在一起,都想出了那种法子,又怎会轻易放弃?必然是有了不得的原因。”

移开目光看向远处,清梦道:“三妹妹,我不是劝你回心转意,我只是觉着,在这世间能找到心心相印彼此喜欢的人,太难了,若你放手错过,我怕你……会后悔。”

这次星河没有立刻反驳。

她也跟清梦一样,看向栏杆外的晴空:“四姐姐,其实我也想过。兴许我会后悔的。”

“那为什么……”清梦惊而回头,无意中却看到身侧的墙边,露出一点月白的袍摆。

她的语声一顿,却又不露声色地转开目光看向星河:“那又为什么不给自己一个机会。毕竟你现在还是喜欢他的,对不对?”

星河的眼圈有些泛红,声若蚊呐:“对,我是喜欢他。”

清梦无端地有些紧张,她在心里飞快地思量该不该说这些话,而谨慎地:“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已经做了该做的,”星河深深吸气:“我固然是喜欢他的,但我心里也清楚,我跟他是不可能的。”

清梦心头微微凉:“到底是为什么,竟让你这么决然?”

星河此刻心中所想的,却是方才在殿内李绝剑舞的种种,以及他念“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的情形。

可又岂是他独自伤心不舍。

星河没有把护城河畔所见告诉任何人,只跟平儿说了李绝的身份。

而对于庾清梦,她连李绝是何人都没告诉。

就算跟清梦再好,她本能地认为,如果李绝不想公开他是何人,那她也没资格替他大声嚷嚷。

“四姐姐,我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清梦靠近了些。

星河道:“倘若你喜欢的那个人,他、他是个杀人放火的,你还会喜欢他吗?”

庾清梦的眼中流露出诧异之色:“杀人放火,你说李绝……”

那小道士生得清俊可人,天生谪仙似的,怎么也不像是个能杀人放火的。

星河抬眸:“我只是问你罢了。”

清梦沉吟:“如果是我喜欢的人,他当然不至于去杀人放火,但……”庾清梦的眼神也有些朦胧地,缓缓道:“倘若他真的如此,那我也依旧是跟着他的。”

“真的?可……”星河震惊。

清梦这么个教养绝佳的大家闺秀,竟能说出这话。

不料,庾清梦接下来的话却更加的惊世骇俗:“我虽不知你为何这么问,但若是我喜欢那人,他真的去干这些事,那他必有干这些事的缘故。再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毫无缘故去做这些,我也只喜爱他这个人,至于他做什么,杀了一个人,或者一万个人……又跟我有何相干。”

星河目瞪口呆,满心震撼,闻所未闻。

庾清梦生得清丽出尘,有人把她比做初绽芙蕖,再加上从小锦衣玉食,饱读诗书的,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

想不到竟会有这样惊人的言论。

岂料清梦又幽幽地叹了声,向着星河宛然无邪地笑笑:“但是,我也是痴人说梦而已,毕竟,我连这个机会都没有。”

她说了这句,特特地往星河身后看了眼,然后便转身走开几步。

星河只顾被清梦的话震的反应不过来,并没有注意到她暗示的眼神。

正也要跟着走过去,就听到一声轻唤:“姐姐……”

星河毫无防备,给吓得一颤。

蓦地转过身来,却果然发现李绝正在身后一步之遥。

猝不及防,她有些张皇地:“你、你……”

他不是给那些贵女围着,水泄不通的么?还以为他乐不思蜀,一时半会儿脱不了身的。

但他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星河最担心的是他到底何时过来的,有没有听见她跟清梦说的那些话。

她强作镇定:“你什么时候跑到这里来了?”

李绝有点不安,抬眼瞅她:“我、我来了有一会儿了。”

星河的骇然从眼底涌出来:“这是什么意思?”

李绝一犹豫,还是决定承认:“姐姐跟庾四姑娘的话,我也听见了。”

其实李绝这会儿心里已经明白,庾清梦多半早发现了自己,只是她竟没有吱声。

星河伸手捂住嘴,或者说是捂住了半张脸,脑中迅速回想刚才自己都胡说八道了些什么竟给他听去了。

怀着一丝侥幸,她试着问:“你……听见了多少?”

李绝认真地想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回答:“该听见的,好像都听见了,比如,姐姐说还喜欢我的话。”

他可真会“比如”!专门捡人受不了的说!

星河绝了望,脸皮在涨红:“你怎么能……你!你这人……”

她想骂李绝,可又一想,便将头转开,公然否认:“你恐怕听错了吧,我根本没说这种话。”

李绝看着她脸上的晕红,竟自嘀咕:“那不如我问问四姑娘,是不是我听错了?”

“你敢!”星河是有点气急败坏了。

李绝却也没有真的就想去找庾清梦确认,而只是咕哝说:“姐姐承认喜欢我……有那么难么?还说我……杀人放火,我杀的那些人,本来是想要我的性命的……我可也并没有就去放火。”

星河看他认真地跟自己辩驳起来,果然听的有头有尾,她越发的无地自容了。

小心地去瞅庾清梦,却见她并没有留意这里,显然是故意给她跟李绝相处的时间。

虽然清梦是善解人意,但星河心里一阵焦灼:“谁说你了?我说的是别人。你不必着急对号入座。”

“姐姐心里还喜欢别的人?”他一种受了委屈的眼神望着。

星河没法儿细看这份可怜巴巴的委屈。

这还是刚才那个在殿内自如不羁的舞剑少年么?

“你不必这样,”星河咬唇,把声音也再放低了些:“你该清楚,你不必跟我这样低声下气的,倘若你的身份昭告天下,反倒该是我对你……”

一阵心烦:“总之,该说的话我先前已经都说了,大家两不相干。”

“我没觉着对姐姐是低声下气,”李绝仍是压低了眉、不错眼地望着她:“我也没什么身份,就算我有什么身份,就算我是玉皇大帝都好,在姐姐面前我也是这样,不会改的。”

“你、”星河被他的话噎住了似的,“你到底……”

这可是在皇宫之中,可容不得他们两个在这里“谈心”,她甚至能听见那个女孩子们唧唧喳喳的声音,仿佛是在寻他。

“你快回去吧。”星河不知道说什么,索性什么也不说了,“如果你真的听我的,就别再……这样了。”

“我若不为了姐姐好,又何必装的跟你不认识。”李绝也听见身后脚步声响。

而前方庾清梦也有所察觉,正缓缓走过来。

李绝恍若不觉,而只迅雷不及掩耳地上前将星河抱住,垂首在她耳畔道:“姐姐比先前瘦了,我知道姐姐为了我受了委屈,姐姐放心吧,我不会叫他们欺负你的。”

她身上的香气在瞬间沁入心脾,李绝深深呼吸,那手也几乎粘在她身上似的没法拿开。

用了十万分狠心,李绝松手,而殷殷地:“改天我去找姐姐,再跟你细说。”

星河被他突然的一抱吓得懵了,知道他大胆,没想到放肆到这地步,还以为必然将暴露在众人面前,整个人都僵了。

直到庾清梦也走到她的身旁,抬手在她的肩头轻轻地一拍。

与此同时,那边墙角上,也有几个贵女走了出来,一眼看到李绝在此,顿时惊喜交加,又看到庾清梦站在他的身前,又各自讶异,不太敢靠前。

清梦面不改色,淡声道:“李公子竟知道阮籍的那首诗,真是相见恨晚。”

“不敢当,四姑娘过奖了。”李绝不带任何语气的回答,眼睛却还是盯着星河。

仗着是背对着那些人,无人可见。

庾清梦笑了笑:“看样子,以后也该多请李公子去府里坐坐。对了,公子该认识我二叔的吧?”

提到庾凤臣,总算吸引的李绝调转了目光,他的语气却隐然冷了几分:“认识算不上,不过京城之中,谁不知道庾大人的名头。”

清梦扬眉:“怎么听着,李公子对我二叔有些微词?”

李绝懒懒地转过身,双手抱在胸前:“那怎么敢,不过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身后的众女听得真真的,本以为李绝跟庾清梦“相谈甚欢”,没想到竟是有点不欢而散,众人面上好奇,心中暗喜,反而把旁边默不做声的星河给忽略不计了。

而李绝说了这句,又转回头来,这次他还是特意看向星河:“不过,还没谢过三姑娘方才的伴琴。”

星河给他唐突的举止弄的不知所措,要发怒都晚了。

此刻镇定下来,却拿不准李绝说的“受了委屈”指的是什么,而“他们”又是指的谁。

星河还是想告诉李绝不要轻举妄动不要惹事,可见他大言不惭地挑剔庾约,又假惺惺地说这些,便淡淡道:“不敢。承蒙不嫌。”

李绝双眸带笑,沉声:“能跟三姑娘琴剑相伴,是我之幸,改日还要再请教。”

虽然那些女子看不到他那温情脉脉的笑,庾清梦可就在身旁,而方才那一抱,清梦自然也看的明白,难为她竟仍是一本正经不动声色。

星河窘迫的没法儿说,便假意看风景的扭开头去。

李绝深深看她一眼,转身往回。

众家的贵女们如获至宝,“李公子”,“李哥哥”等刚嚷了几声,便要示好。

谁知李绝不等她们靠近,手在玉石栏杆上轻轻一拍,整个人白鹤似的飞身掠起,竟公然地从众人面前跃过栏杆,潇潇洒洒头也不回地去了。

偏这更招了那些女孩子们的喜悦,顿时惊呼连连,止不住地赞叹:“好生帅气!”又百般遗憾:“怎么就走了?”

星河目瞪口呆,恼恼地看向庾清梦:“四姐姐你看看这个人……”

庾清梦却点头笑说:“你啊,真是一叶障目。”

昭阳宫内殿。

皇后换了一套衣衫出来,惠王仍站在外间。

抬手示意内侍暂且退下,皇后问:“你不是有事商议么?是何事?”

惠王本来是因为要成全李绝,所以才临时抓的借口,自然并无要事:“母后今日怎么这么有兴致,请了这许多家的姑娘进宫?”

提起这个,皇后却笑了:“哪里是我啊,却不知你父皇是怎么了,突然心血来潮地,让我挑些品貌皆优出身高贵的世家女子进宫来,还得看看她们的才艺……这倒罢了,居然还特意点明了要那容星河也一并进宫。”

说了这句,皇后匪夷所思地:“既然是品貌皆优又要出身高的,怎么还偏要她?她只占着一个‘貌’罢了。”

惠王听的愣怔:“原来是父皇的意思?”

皇后道:“当然了,你说,你父皇是何用意?”

惠王本来也不晓得,可是听闻皇帝竟点明了让星河也进宫,再联想先前皇帝召见李绝时候说的话……他心里模模糊糊地有个想法,只是还不能说出来。

“儿臣……却也猜不透父皇的意思。”惠王只好这么回答。

皇后疑惑:“我本来以为,难不成是想再选几个妃子?或者是给你多选几个?”

惠王苦笑:“母后……我已经够了。”

“什么够了,”皇后埋怨地看了他一眼:“你若是够了,怎么也不见个一子半女的?真真的要气死人!”

提起这个,惠王头皮发麻,知道不能引着皇后再说下去,便道:“近来朝上的事情有些棘手,咳,一时顾不上别的了。”

皇后瞪着他,很想再抱怨几句那个儿媳妇。

最终却只叹了几声:“对了,你今儿是为了朝政进宫的?那怎么还带着那个小道士呢?他怎么也不穿道袍呢?呵……这一改头换面,不知情的,简直以为是什么世家公子。当个道士确实是委屈了这般的人品。”

本来皇后因为李绝在击鞠赛上自作主张,并不太喜欢他,可是看到他剑舞的风采,不由地也心里生出了几分欢悦。

惠王见皇后问起,又赞李绝,他支支唔唔的,觉着这个事不该再瞒着母后,只不过不知道皇帝的意思。

皇后却突然想起:“等等,刚才那小道士舞剑的时候,你好像叫了他一声什么……”皇后离的不如敬妃近,所以听得并不真切,就只用探询的目光看着惠王。

惠王趁机往前一步:“母后,儿臣有一件事想要禀明,母后且勿怪罪才好。”

皇后诧异:“什么?”

“小绝他,其实不是什么小道士,他是信王叔的第三子,只是从小出家的。”惠王低声道。

“你说……”皇后的眼睛睁大:“你说什么?”

惠王道:“这件事,父皇已经知道了,只是因为怕惊到母后,而且小绝弟弟也不想张扬,所以并没有告知母后。”

皇后怔怔地望着惠王,目光闪烁不定:“你是说,这李绝,是信王的第三子?就是当年进宫过的……”

“是,就是铖御弟弟,当时儿臣还抱过他来着。”

“铖御,”皇后抬手扶了扶额头,竟有点出神的喃喃:“原来、就是那个孩子。”

惠王上前扶住皇后:“母后,铖御弟弟很不容易,信王叔也不知怎么想的,竟叫他打小出家,吃了数不清的苦呢,闹得这孩子至今也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信王府的。所以我把他留在王府里,也算尽一尽心吧。”

皇后抬头:“哦、对,是该……对他好点儿。”

惠王见皇后的脸色好像不太妙的样子,不知如何:“母后,您怎么了?脸色看着不太好?是不是哪里不适?”

皇后这才笑了笑:“没有,就是有点太意外了罢了。是了,你父皇怎么说?”

“父皇?”惠王不太明白皇后的意思,只凭着本能说道:“父皇也没怎么样,就叫儿臣好好看着铖御、别叫他在外头闹事罢了。”

两人说了这半晌,外头敬妃来了。惠王便先告了退。

皇后目送惠王离开,见敬妃也换了一套衣裳,勉强定神:“咱们出去吧。”

两人往外走了几步,将出内殿,皇后止步看向敬妃:“你知不知道,跟随惠王的那小道士是谁?”

先前惠王那声“三弟”,敬妃听的很真,这会儿却诧异地:“不是青叶观里陆观主的徒弟么?娘娘怎么忘了?”

皇后见她一无所知,才道:“原来你也不知道,他是信王跟冷华枫的那小儿子!”

敬妃露出震惊的表情:“什么,他竟是信王府的人?”踌躇着,她问:“那皇上可知道?”

“皇上当然知道了,”皇后的脸上罕见地透出了一点恼色:“只把咱们瞒的密不透风,何必呢,难不成知道了他是信王府的,就会对他怎么样么?”

敬妃张了张口,却又谨慎地没有多言,只道:“娘娘不必多心,也许皇上是另有考量吧?未必就是有意隐瞒不说。”

皇后摇了摇头,突然道:“这么多年了,提起那个人,本宫还是……呵,这铖御既然是他们的孩子,居然早早地送去出家当什么道士,你瞧瞧那个女人,对自己的亲生孩儿竟也能如此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