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上回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弹了首《凤来仪》,这次不用特意讨好皇后了,又加上心烦意乱,自知道是弹不好的。
正琢磨用一首最短的《高山》应付了事就算了,突然听到李绝说什么“伴琴”,更加不明所以。
望着李绝从那少女手中接过长剑,两个人的目光稍微对视,星河便觉着给什么无形的东西烫了一下,她不敢再看,可又不懂他的意思。
突然是敬妃笑道:“难得,这是要耍剑舞吗?”
她喜气洋洋地转头对皇后笑道:“娘娘,咱们越发要开开眼界了。”
鸿胪寺少卿府的陈姑娘方才的献舞之中确实有舞剑一节,但只是摆个花架子比一比,极短,好看而已。
皇后也才反应了过来,见敬妃兴致极高,且李绝是惠王带来的人,就也跟着点头含笑:“容姑娘,你就开始吧,让我们也都瞧瞧。”
星河哪里知道这种,她毕竟弹琴还只半年呢。
方才虽看过陈姑娘跳舞,也是有琵琶等乐器伴奏,但人家是经过不知多少次的提前演练配合,每个乐调都跟舞姿契合的。
但她并未跟李绝商议过,更从不曾看过李绝耍什么“剑舞”,简直猜不透这个少年到底又要怎么玩儿,甚至怀疑是他的顽劣性子上来,又想开始大闹一场。
星河心里又惊又有点恼,只是不便流露出来,整个混乱的很,更不知要弹什么曲子了。
连身边的庾清梦也不禁有些担心地望着她。
星河深深呼吸,只假装活动手指的,在心里飞快琢磨。
李绝孑然站在原地,竟是众人瞩目。
他扫了星河一眼,却见她的长睫轻颤。
轻轻咳嗽了声,没开刃的剑给握在手中,李绝的身子纹丝不动,手腕灵活地一抖。
刷刷两声,漂亮的剑花当空绽放,顿时引得满座惊呼。
星河也跟引得抬起头来,望着那雪亮的剑花眼前绽放。
而李绝举手横剑,微微垂首向着星河行了个礼:“请三姑娘……多多指教。”
少年桀骜不逊的目光,此刻却显得极其柔和驯顺。
就仿佛还是那个在县城、半夜跳到她房内的乖巧懂事少年。
星河只觉着像是吃了一杯很涩很苦的酒,心中说不出的滋味,她举手端起旁边没喝的茶,慢慢地啜了口:“不敢。”
将茶杯放下,星河不再看李绝,而是抬手拂了一个音。
这个音调响起的一刹那,庾清梦先已经听出了星河要弹的什么,在座的众人没有比她更懂古琴的,连对面的敬妃,起初都一派茫然不知。
而庾清梦在听出之后,立刻看向李绝,她想看看这小道士到底能不能应对妥当。
李绝盯着星河,长剑在身前做了个起势,就如人剑合一,动作干净利落,从容不迫。
庾清梦本是因为知道星河跟李绝之间的情愫,所以是用一种考察的眼光看李绝的,但是见他动作潇洒自如,便知道这少年果然身怀绝技,临阵不慌。
星河的曲调是极缓慢沉郁的,所以李绝的剑势也很慢,就如同太极剑的起势。
寻常的剑舞,多都是快剑,眼花缭乱才最吸引人,但也最容易糊弄。
这般缓慢的起势,这却最考验持剑人的功力,因为动作越慢,就越容易露出瑕疵,比如手抖,比如剑斜,动作不调之类。
但是就算在所有目光的注视下,这少年的手竟仍是极稳,身姿如松,而行云流水。
每次出剑,收回,甚至落势,都正在琴音的起伏之上,分毫不差。
可见他的自控何其难得。
星河弹了几个音,到底不放心,悄悄地抬眸打量。
却见李绝正俯身横剑斜扫,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从俯身到挺身往后,斜倒下腰。
那劲瘦的腰身就如同一杆柔韧的竹枝,倾斜至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百折不倒。
星河心头一动,手底琴韵一转,已经加快了。
琴音淙淙鼓荡而出。
而如同心有灵犀般,李绝纵身一跃,身形便如同游龙出水,轻灵自在,长剑在他的手上,跟先前的柔静不同。
气势一改,就多了几分清厉肃杀,刷刷地剑招起,由慢到快,到极快!
逐渐地,那雪亮的剑光跟月白的影子交织在一起,少年的身形被笼罩在一团剑光之中,如同腾云驾雾的仙人,又像是九天而下的剑仙,随着那琴音上天入地,四海遨游。
叹为观止!殿内发出了此起彼伏的惊呼,连皇后娘娘也忍不住抬手掩口。
星河虽然手上不停,眼睛却已经忍不住看向李绝,她满心震撼,而忘记了之前的惊惧,懊恼等等情绪。
起初是她的琴音引领着李绝,但直到现在,她发现是李绝在领着自己似的,她完全身不由己地抚弄着琴弦,而目光则追随着那道发光的影子!
她没法儿不看,因为他周身的光,是那么的耀眼。
而与此同时,星河心中竟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原来,他竟然还有这样的一面!
乖巧,暴戾,光芒四射……到底哪个才是真的他。
她到底了解他多少!
琴韵里不知不觉多了些迷惘,或者忧愤,琴音也慢慢地低了下来。
旁边的庾清梦好不容易将目光从李绝身上收回,重新看向星河,却见她垂着眸子,长睫之下,似乎有水光闪烁。
琴音一变,李绝的剑招也自然放缓了。
清清冷冷的双眸扫向星河的方向,脚尖点地,李绝闪身一跃,长剑向着星河桌上挑去!
星河低着头,并没有察觉,可周围的人都看的清楚,惊呼声愈发大了!
惠王都忍不住站了起身:“三弟……”
不禁脱口而出!
敬妃在旁听得仔细,微微扬眉。
手中的长剑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贴着桌面刺过去,原本放在桌边的那杯星河只喝了一口的茶杯,竟给他挑在了剑刃上。
手腕发力后撤,那茶杯稳稳地给带到跟前,李绝垂首,竟自衔住了那小小地白玉杯。
微微抬头,目光低垂斜睨向星河,杯中的茶自唇间滑落,一饮而尽!
凉茶入腹,却宛如滚烫烈酒。
杯子上似有她唇间甜香,醺醺然地竟让人平白多了几分醉意!
李绝的眼神有些迷离。
星河是在他把茶杯取走后,从众人的惊呼声中才察觉不对的。
抬头,正看到李绝饮茶的一幕!
她的双眼不禁睁大了,对上他意犹未尽千言万语的双眸。
心狠狠发抖,手上的音,几乎弹错。
而在这时,李绝长剑一振,才跌回去的茶杯被振向空中!
他一个旋身,左手恰到好处地抄住了茶盅,竟自吟道:“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
庾清梦更加诧异,转而看向李绝!
星河的心已经又开始跳乱了,手势微微一停,却又没有真正的停下来。
最后这一段的琴音,又逐渐地恢复到之前的沉郁舒缓,配合着李绝醇厚而略有些低沉的嗓音,简直是说不出的契合。
“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他一个旋身,剑光如雪,又有清冷月光之意。
剑锋带起的剑气撩动袍摆,簌簌抖动,而李绝腾空跃起,身形竟似冬日野鹤,飘逸风流,无法尽述。
人当空未落,声音先传入众人耳中:“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
单只脚尖落地,却像是有些喝醉似的略带踉跄。
李绝一手举杯,一手持剑,在最后的一段细细淙淙的音律中,他整个人慢慢地向后倒下:“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杯向天,而剑尖从腰后向下虚虚地点在琉璃地面,上半身几乎跟地面是一平的,袍摆都随之飒飒垂落。
普通人如此早就狠狠摔倒在地,但他竟然能单脚落地而挺立不倒,这非但得有极高明的平衡力,而且腰力亦得是极为强悍。
连宫中最出色的舞伎人也未必能做到。
琴音就在这时候戛然止住。
李绝轻轻一个闪身,不费吹灰之力地就站直了身子。
这一套惊世骇俗的剑舞下来,他竟脸不红气不喘,仍是泰然自若,从容自在。
就好像又从一个惊艳绝伦的绝世剑客,又回到了那个仪态高雅的清贵小公子。
在所有的鸦雀无声目瞪口呆中,李绝自顾自走到星河跟前。
他略略俯身,将手中的杯子放了回去,借机深看向她,沉声道:“多谢姐姐。”
星河嗅到他身上那好闻的又像是松木又仿佛甘泉的清冽气息,跟衣裳上的沉香气交织。
令人醺然,也令人窒息。
无法抬眸,也不能起身,星河只能向着他微微倾身回礼而已。
方才那一场,惠王一颗心都悬到喉咙口了,却也不得不佩服。
总算一曲终了,惠王回过神来,他又是惊喜又是宠溺的嗔怪:“你、你这孩子真是……”
敬妃也笑吟吟地:“难得难得,我倒要怀疑是李公子跟容姑娘事先演练过的,这竟是比排演过无数次的还好……总不会真的演练过吧?”
星河没法回答。
李绝转身向着敬妃:“娘娘说笑了。”
惠王也忙道:“就是,敬妃娘娘夸你们呢。”
皇后看惠王开了口,便也含笑道:“真真不错,本宫从没见过这样出色的剑舞!对了,这是什么曲子?”
星河起身:“回娘娘,这是古曲《酒狂》。”
“哦……”皇后如梦初醒:“怪道刚才他喝了那茶,倒像是有些酒力上来似的,原来就叫做《酒狂》。”
惠王笑道:“我原本也不知这琴曲是什么名儿,从小绝念的诗里,才琢磨出来。”
皇后道:“听着有些耳熟,一时记不起来的。”说着看向庾清梦:“四姑娘可能解?”
庾清梦也站起身来:“回娘娘,容姑娘弹的是竹林七贤之一阮籍的《酒狂》,而李公子所念的,正是他的《咏怀八十二首》里所写。”
皇后连连称赞:“了不得了不得。”
重新看向李绝,赞叹道:“真真是英雄出少年啊。本宫跟众位今日果然是大开了眼界了。弹的好,舞的也好,解的更好。你们都很好。”
庾清梦不禁又看了李绝一眼,见那少年已经把剑还给了陈姑娘,自己回到了惠王身边坐了。
清梦倒是暗笑自己白操心了一场。
怪道他敢越众而出,原来果然是不同凡响之人。
正欲调转目光,却见李绝在惠王身侧,伸手拉了惠王一把。
惠王虽然一时被李绝的剑舞所迷,但毕竟还有正事,正想着该告辞了。
突然给李绝一拽,便回头来。
李绝使了个眼色。
惠王虽是老实之人,可到底知道他的心意,有些为难地看着他。
李绝便冲着惠王蹙眉,做出了委屈的表情。
惠王无奈,略倾身道:“注意分寸。”
李绝立刻露出笑容,连连点头。
惠王清了清嗓子,起身道:“母后,儿臣有一件事……还要先跟母后商议。”
皇后正也想进内更衣呢,当下道:“敬妃,你先替本宫照看着,坐了良久,各位也别太拘束了,彼此说说话罢了。”说着起驾进内。
众人起身恭送。
敬妃看了眼还在原地的李绝,又看看那些瞅着李绝,春心浮动满脸兴奋难掩的女孩子们,微微一笑:“本宫也要先去更衣,各位姑娘且请自便。”
等敬妃一去,顿时有几个女孩子按捺不住,纷纷跑到李绝身前:“李公子,方才的剑舞着实惊艳!哪里学的?”
也有的更为直接:“不知公子年纪几何了?哪里人士?”
又有女孩子上前说道:“李哥哥,你去过我们府的,我听我三哥哥说过你多次……你没见过我,我是威国公府的。”
李绝本正在想该怎么去找星河说话,突然给人围住,倒是意外。
他心不在焉,直到听了这么一句,才看了那女孩子一眼:“哦,你说的是赵三哥啊。”
“是是,就是我三哥哥!”威国公府的赵小姐喜悦难当:“就是听说你最近忙,三哥哥可惦记你呢。”
其他的女孩儿顿时向赵姑娘投来羡慕的目光。
突然,又是鸿胪寺少卿府的陈姑娘脸红红地:“李公子,今日见了你的剑舞,才知道我的不堪入目,要是能指点我几招就好了……”
李绝愕然,正要推辞,目光往前方看去,却见星河已经不在原处了,连庾清梦都不见了踪影。
他吃了一惊,不敢往前去推挤这些女孩儿,可身后不知何时竟也都站满着人。
李绝心里不快,脸色一沉:“请让一让。”
这些姑娘到底是大家子出来的,虽然一时情不自禁,却也不敢过于如何,忙向后退去,给他让出一条路。
李绝左顾右盼,有心想问问人,又怕给星河招惹不便,他只一驻足,那些女孩儿们又想靠前,李绝只好硬着头皮先奔出殿去。
出了殿门,他突然发现平儿不见了,还好戚紫石在旁边,李绝便问:“看到容姑娘没有?”
戚紫石往前努了努嘴。
李绝大喜,忙转身往殿侧奔去。
将到拐角处,李绝不由放慢了脚步,凝神听去,只听那边说道:“你不用嘴硬了,方才你那琴韵里明明都已经有了。何必死撑。”是庾清梦。
“我不懂,四姐姐说有什么。”低低的,是星河。
李绝本要转过去,听到这个,便在墙角站住。
“他念的那首阮籍的诗,不正是你心里的话么?我别的有限,听人的琴韵是最真的,你明明放他不下,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你那患得患失的心意都在琴声里,也兴许……他也懂了。”
“他懂什么,他这会儿……哼。”星河脱口而出,却又有些烦恼地:“总之四姐姐是听错了,我真没有放不下。”
庾清梦声音里透着笑意:“那刚才看着他被那些人围住,你怎么还生气呢?”
“谁生气了?”星河的声音蓦地提高,却有点恼羞成怒的意思,“那跟我有什么相干……也轮不到我、生什么气。”
李绝在墙边听着,不知为何,脸上模模糊糊地多了点笑意。他当然也没发现自己的袍摆随风,有一角向着那边飘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