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儿回来的时候,星河已经见过了老太太跟苏夫人,把心情瞒的滴水不漏,只说国公府行笄礼等事。
除了容霄知道大事不谐,其他众人,竟都被蒙在鼓里。连晓雾跟晓雪也都只关切她“崴”了的腿。
容霄陪着她回到房中,想到先前李绝那惨烈的模样,犹犹豫豫地问:“三妹妹,道兄他……”
星河只觉着疲惫已极,在人前演了戏,这会儿就不想再强装无事了:“霄哥哥,以后再说吧。我有些累呢。”
容霄见她一进门,浑身的气势都仿佛山塌似的泻了下去,脸色都白了起来,隐隐地似还有些发抖。
他便不敢追问,心里惦记:“三妹妹是个心深的人,我不如去找道兄当面问问。”
于是只叫她好生安歇,出来后又叮嘱翠菊:“三姑娘有些劳累,去弄点儿补身子的参鸡汤之类。好生照看。”
见丫鬟们答应,他才出门去了。
星河斜倒在榻上,她昨晚上一直在做梦,总没睡好似的,早上又早早地醒了去寻陆机商议李绝的事,心力交瘁。
闭了闭眼,昏昏地不想动。
模模糊糊,像是睡了过去,恍惚中听到有人说话,像是平儿跟翠菊。
星河睁了睁眼,却听平儿在旁道:“让姑娘多睡会儿吧。”拉了一床轻薄的毯子给她盖在身上。
这一觉,中饭都没吃,直到了午后才爬了起来。
翠菊听见动静忙进来:“先前霄二爷吩咐熬了鸡汤的,偏姑娘这一觉睡得久。端一碗来给姑娘喝罢?”
星河朦朦胧胧,不想吃东西,只问:“平儿呢。”
不多会儿,平儿从外走了进来。
她脸上的肿已经消了大半,但细看还是能看出痕迹来。
星河没认真打量,只问:“国公府那边儿怎么说?”
才问了句,便扫见平儿遮遮掩掩,藏着半边脸。星河停了停:“你怎么了?”
平儿知道,朝夕相处是避不开的,索性扬首笑道:“嗐!小晦气罢了,本是不想让姑娘知道,看见了也没法儿。”
星河看出她挨了打,整个人坐直了,盯着问:“是谁?”
平儿笑道:“急什么,不用姑娘着急替我出气,那人已经遭了报应。原本是在国公府里,不小心撞了个人,那人把我当成他们府里的小丫头了,竟立即打了我一巴掌,幸而给他们甘管事看见,叫人把那泼妇绑了门上,痛打了十几棍子,只怕没个十天半月爬不起来呢……我倒是怪不好意思的,在别人府里闹出事来。”
星河听她伶伶俐俐说的有头有尾,稍微松了口气,却还恼怒地:“国公府竟也有这种不知体统的人,随随便便就动手?”
平儿笑嘻嘻地:“瞧姑娘说的,哪儿都有那种欺上瞒下不知好歹的呀。”
星河叫她靠前,仔细看她的脸,幸亏消的快,看着没最开始那么厉害了。星河叹气:“这也真是无妄之灾。”
平儿道:“这算什么,不起眼的小事罢了,不值当惦记。”
她说了这句,扭头见翠菊等都不在跟前,便道:“姑娘,你别又怪我多嘴了,我实在是忍不住。”
星河本能地猜到她要说什么:“你还是忍着的好。”
“不行,我会憋死,”平儿靠近她身旁,扶着膝头蹲下,细声细气地:“我心里越想越不踏实,姑娘怎么就跟小道士闹翻了,是不是因为我平日里嘴太坏了,害得姑娘也听到心里去了?其实小道士没那么坏,我只是怕姑娘关心他多过于替自己考虑,才总是想给姑娘泼泼冷水,我绝没有想要拆散姑娘跟他的意思……”
星河听着她情急的话,眼底不觉又有些湿润:“你放心吧,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
“跟我没关系?那又是怎么,只是因为他在国公府打了庾公子?”平儿仰头望着星河的双眼,平时她总是要踩小道士的,现在却竭力站在了他的一边:“其实也难怪他,他满心都是姑娘,庾公子却当面儿说那些话,他自然受不了的……就原谅这一回吧?大不了回头再骂他几次就好了。”
星河的笑里透出了几分无奈的苦涩:要事情真的跟平儿说的这么简单,她也就不用担惊受怕,大费周章。
“你不懂。”星河转开头,“我跟他是没有可能的了。”
“我怎么不懂,”平儿急了,蓦地站起身来,她瞪着星河,竟道:“要真是为了这件事就完了,我却受不了……今早上他着急忙慌的,手上流那么多血,姑娘是铁石心肠吗?难道素来那么疼惜他关切他,都是假的?若不是假的,怎么就轻轻易易地就撇下了?”lulu
星河却想不到,此刻平儿竟会为李绝说这些话。
昨夜护城河畔所见的场景,在心底瞬息闪过,星河深吸了一口气:“你以为,他是你我能够疼惜关切的人吗?”
平儿更加迷糊:“这是什么话!他自小出家,没人疼没人爱的,多亏姑娘对他好……”
“别说了,你以为他是什么人,”星河喃喃地:“他不是什么小道士,他是信王殿下第三位王子。”
“信、信王……王子?”平儿呆呆地,似乎反应不过来“信王”是什么“王子”又是何物:“那是……”
然后她倒吸一口冷气,如雷贯耳似的:“小道士他难道、是王爷的儿子?!信王……”
她这会儿下想起,在马车外仿佛听见类似字眼,只是她不明白何意,直接忽略了而已。
看星河默认,平儿却又狐疑:“这是谁说的,是不是弄错了?”
星河道:“他自己承认了的。”
“王爷的儿子、是一位王子?”平儿皱着眉头,伸手捂住嘴,又惊又怕:“天!那么我先前动辄骂他嘲讽他,我还想让他当镖师……哎呀!”
星河见她先想到这一宗,不由苦笑:“别担心,他不会在意这些的。”
平儿咽了几口唾沫,直直地望着星河,突然灵光闪烁:“姑娘!你是不是犯傻了,他是王子,那不是更好?这这……原先还觉着他没身份配不上姑娘,但现在……根本不用咱们操心了呀!”
平儿要急疯了,在她看来李绝竟是王府的人,这简直是天大的好事。
之前星河以为他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没有钱,没有身份,甚至没有前途,还喜欢的当作掌心宝一样呢,这会儿竟是个金枝玉叶,那岂不是锦上添花,真真捡到宝?
怎么还把人往外推?
星河的目光闪烁。
她没有办法跟平儿细说她见过什么地狱般的情形,她不想回忆而想尽快地忘掉。
但是除了那些,却还有一个可以把平儿的嘴堵住的合理原因。
“是,确实不用咱们操心了,”星河慢悠悠地:“因为皇上根本不同意这门亲事,就连惠王替他提亲,皇上还因此迁怒了惠王。李绝毕竟是皇室的人,皇上不至于对他怎么样,那么你猜,皇上会还降罪于谁?”
平儿前一刻还欢喜雀跃,觉着大事可成,一片光明。
可听了星河这句话,她像是给人一把推到水中,几乎窒息起来:“皇、皇上不同意?”死死地瞪着星河,简直不能相信:“姑娘听谁说的?”
星河拉拉底下裙摆:“你不用管是谁说的。总之若想好好的,就离他远点儿。”
平儿却不是个蠢的,她立刻想起昨天在宁国公府,庾约叫了星河过去那事。
自打星河出门,神情就非常异样。
“是庾二爷!二爷跟你说的对吗?”
星河见她猜到,却也并不否认:“是,庾叔叔也是怕我被蒙在鼓里,或者玩火自焚。”
事情竟跟皇帝有关,这下连平儿也傻眼了。
她确实能尽心尽力地给星河谋划,但如果皇帝掺和在这件事里,而且是反对这门亲事的,那……除非她是王母娘娘才有那个胆子。
听星河说了李绝的身份后,她本以为这是天大的好事,可没想到,竟还藏着她没法儿拆解的天大的祸事。
“要是这样,那还真不如他就是个无家无挂的人呢,也不至于就那么棘手呀,”平儿泄了气,她嘟囔着:“真是给霄二爷说中了,什么祸是福,福是祸的。真是个乌鸦嘴!”
她想说的“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只是没学会罢了。
平儿嘀咕了几句,突然又想起重要的事:“姑娘……这若是跟小道士断了,那他给的东西呢?”
星河的心也跟着一窜。
李绝给过她二十两银子,还有那个击鞠赛上赢来的螭首金杯。
之前她把那物件给了平儿,平儿简直不知往哪里藏,一会儿搁在箱子底下,一会儿放在床底角落,都不合适,最后想了个法子,把枕头中间腾出一点儿,就塞在里头,两侧都缝死了。
每天睡觉的时候都枕着它,一连好几日都没睡稳当,又疑神疑鬼,简直恨不得每天都拆开看看才放心。
这会儿平儿赶紧回去把枕头抱了来,抖了抖,感觉还在,却恋恋不舍地抱在怀中看着星河:“姑娘……”
星河幽幽地:“什么时候,该把这些东西还给他才好。”
不为别的,如此贵重,她不该私自昧了。
平儿嘟着嘴:“还是再想想嘛……”
虽然她也毫无法子,但还是希望可以有什么转机。
容霄骑了马出城,经过青叶观山脚下,正看到赵三爷吴征潼等带着一帮人在打马球,有人看到他,急忙招呼。
容霄扫了眼,不见李绝,便远远地摆摆手,仍是去了。
还没到青叶观前,那跟随他的小厮便叫住了他:“二爷,这看着有人……”
原来在青叶观门口,竟立着两排侍卫,一个个铠甲鲜明,看着不是别人,竟是惠王府的服色!
“王爷在这儿?!”容霄有些惊讶。
此刻,惠王果然正在青叶观中。
之前李绝一直乖乖地在王府读书,从昨儿起就不见了踪影,惠王听闻是回了道观,这才急忙赶来询问。
陆机只同他说,李绝这些日子要在道观静修,暂时不能回王府了。
惠王虽然敬重陆机,但听了这话,还是含笑道:“可这几天,宫内一直都有翰林学士去府里教授三弟读书,突然让他留在道观,只怕宫内皇上那边不好交代。”
陆机道:“读书固然重要,但现在只怕他的心也不在读书上了,放他回京,怕会惹出大事。”
惠王听的心惊:“陆观主的意思是?”
陆机垂眸:“皇上让他读书的用意,一是叫他增长些见识,二却是想收他的心,但现在他的心显然是收不得。想来皇上是会明白贫道的苦心的。”
惠王见他总不肯放人,退而求其次:“既然这样,那、且容本王见一见三弟如何?”
这个陆机倒是没有反对。
惠王给带到李绝的山房门口,却见一个邋里邋遢的老道士盘腿坐在门口的蒲团上,手中拿着一个果子在吃,见了他,爱答不理的。
惠王是个好脾气,便没有理会,只上前敲了敲门。
门内鸦雀无声,惠王试着道:“小绝?”
里间才叫起来:“坚哥哥!”
惠王推开门,见李绝正从榻上一跃而下,双手上却都缠着纱布,他从来都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可这短短的两天,脸色竟然憔悴许多,眼皮还有点肿,让人看了就心疼。
李坚大吃一惊:“是怎么回事?”忙迎上前去打量李绝的手,又看他的脸色,忍着惊怒问:“谁伤了你?”
“没什么,”李绝摇头,扫了眼门口:“坚哥哥,你怎么来了?”
“你昨儿没回去,我不放心,怎么陆观主说你要留在这里静修呢?还是……你又闯祸了?”
李绝有些着急地:“坚哥哥,你带我回王府吧,我不想留在这里。我也没闯祸,是有人……有人想对我不利。”
“谁?谁敢动你?”惠王震惊。
李绝道:“不打紧,那些人都死了,坚哥哥,你带我回去吧。”
惠王恨不得一口答应他,但是想到陆机的话,便犹豫说:“小绝,你别着急,我跟陆观主商量商量。”
李绝却紧紧地拉着他:“坚哥哥别走,他们把我绑起来,不许我出去。”说着把袖子挽起,让惠王看自己手臂上的勒痕。
少年纤长的手臂上明显的淤青痕迹,看的惠王触目惊心,隐隐也有点生气:“这、为什么要绑你?”
“他们不许我出去,坚哥哥,我想跟你回王府。”李绝头一次对惠王这么亲热,这给李坚一种错觉,就仿佛没家的孩子看到了娘,而他一定得护着可怜的弟弟。
“好,好好,你放心,包在我身上,”惠王头一热,忘了所有的顾忌:“我立刻跟陆观主说,不管怎么样,都要带你回去。”
门口外,赤松伯听着两人的话,他眯着眼睛,胡须杂乱的脸上露出一种“早知如此”的笑。
陆机留李绝,是因为答应过星河——星河求他出面,在李绝彻底收心断念前,别叫他惹事。
星河知道陆机是李绝的师父,也能制辖他。
陆机却也担心这孽徒冲动之下闹得无法收场。
可是惠王一心要带他走,陆机毕竟不能跟惠王针锋相对。
他把李绝叫到跟前:“你以为我留你在观内,是害你,你这会儿气盛之中,自然不会明白为师的苦心。我只怕这一放你,你又作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到后来后悔莫及。”
李绝冷冷地垂着眼皮:“就好像我做的都是十恶不赦,都是坏事,要真如此,你又何必苦心护我,一掌打死我岂不干净。”
陆机道:“你果然不明白。”他说了这句,看看李绝手上的伤:“我曾应承过容三姑娘,不许你去搅扰她,你这次想回王府,我拦不住,但你得答应我,不许去烦扰。”
“你自己是道士,偏来管这些!我跟姐姐的事,同你们有何关系?”李绝瞪向陆机:“我喜欢她,疼她护她还来不及,怎会伤她害她?”
陆机呵地笑了声:“你以为的爱她,对她而言便似致命的毒。你还不明白吗,她现在畏你如蛇蝎,你若靠近,她会如何?”
李绝的眼珠更黑了几分:“姐姐喜欢我的!她只是、一时受了惊吓,她那么聪明……很快会想明白的!”
陆机叹道:“那你能给她想明白的时间吗?”
李绝深呼吸:“……当然能!”
“十天?一个月?”
他的眼神变化,艰难而坚决地:“能!”
“那,半年,十年?假如她永远想不明白呢?”
这次他回答的很快:“不可能!”
陆机琢磨了会儿:“那好,你就先答应我,回城后一个月之中,不许去见她。她毕竟也受了伤,别叫她心神不宁的,平白害了人家。你若能答应做到,你就可以回去。”
李绝沉默,像是在深思熟虑,却终于回答:“好,我答应你。”
陆机留惠王,格外叮嘱几句话。
赤松伯陪着李绝出了青叶观,远远地就听见有人叫:“道兄!”
他抬头看见容霄立在十数丈开外,正向着自己招手。
李绝直接向着容霄奔去:“你怎么来了?”
“我不放心,”容霄把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道兄,你是怎么受伤的,跟三妹妹又……”
“姐姐还好吗?”不等他问完,李绝却先打断了。
“三妹妹……还好,”容霄急忙回答:“就是伤还不太妙,走路一瘸一拐的。”
李绝翻翻衣袖,找出了一盒药:“拿回去给姐姐用,干了就涂一涂,叫她忌口别吃腥辣发热之物。”
容霄看他这般关心星河,暗暗感动:“道兄,我实在很不知该说什么好,罢了,你也伤她也伤,不如等你们的伤都好了,再找机会当面说吧?好好说话,三妹妹又是善解人意的,自然一起向好。”
李绝从来烦容霄婆妈,如今听他叨咕了这些话,心里却说不出的宽慰:“我知道。你们府里……你也帮我照看着姐姐,别叫她受委屈惊吓,好好养身子。”
容霄连连点头:“有我在你放心吧!你也是千万自个儿多留意。”
李绝在他手臂上拍了拍。
惠王因为李绝有伤,叫他跟自己一起坐车。
在车内,便详细问起是谁对他不利。
李绝只说是先前结下的仇家,惠王本想打听清楚替他出气,见他语焉不详,便恨道:“真是胆大包天,怎么戚紫石也不跟着?”
戚紫石为人聪慧,人也不错,李绝不想他为难:“跟他无关,是我喝令不许他跟着的。”
“这怎么成,以后不管你去哪里,都得叫他跟着。”惠王正色地望着李绝,有些严厉:“不然你哪里都不许去。”
李绝笑:“怎么陆机管着我,你也管着我。”
“不该吗?”惠王瞪着他,又痛心疾首地看他的伤:“你看看你的手……可恨。”
捧着李绝的手打量,惠王却又想起一件事:“我怎么听说,昨儿靖边侯府的三姑娘也在青叶观,你老实说,你受伤的事,是不是跟她有关?”
李绝心一动:“没有。不相干。”
惠王却也看出了几分:“别瞒我,哪里就能这么巧的,她留宿青叶观,你就也跟着出城还带了伤?”
见李绝低头不语,惠王道:“哼,倘若真是这样,那我这个媒人可真是做错了,皇上骂的一点不冤枉。”
李绝本正在惦记这一个月怎么过,突然听惠王说了这么一句,他蓦地抬头:“哥哥,你说什么?皇上为什么骂你?”
惠王自知失言,刚要顾左右而言他,李绝跪坐起身,摁着他的肩,竟逼问道:“皇上因为你给我提亲的事情动怒了?”他的心转的何其之快:“皇上还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