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二更君乃敢与君绝

大清早,天有些阴沉。

马车停在青叶观门口,容霄在前,平儿在后,急急忙忙地进了门。

昨儿容霄先去西城找寻李绝,星河本是要回府的,但走到半路,心神不宁。

想到在宁国公府李绝临去那踯躅之态,竟后悔自己当时对他太过于冷言冷语,生恐他因而有个三长两短。

到底还是吩咐车夫转头。

平儿在后面的一辆马车上,正不知原因,前头跟车的小厮便跑回来,说姑娘让她先行回去,她有件事,要再回国公府一趟。

平儿觉着不太对,但这会儿两辆车已经隔开了距离,平儿再拦阻也来不及了。

谁知这一去,容霄没找到李绝,星河却反而不见了。

平儿因是先回了府,着急等候,容霄那边还不知情的,因为星河已经回府了。

等容霄一无所获回到靖边侯府,才知道星河没回来。

容霄忙去找平儿,平儿才知道容霄先前跟星河说了李绝的事,平儿立刻明白星河没回什么宁国公府,一定是去找小道士了!

这时侯天已经暗下来了,容霄跟平儿自觉不妙,正如热锅上的蚂蚁般,毫无办法。

他们两个已经开始商量着去告知靖边侯,好及早报官或者私下寻人。

外头却报宁国公府来了人。

宁国公府的人来说,原本是府内的四姑娘,因为请青叶观的道士讲道,需要陆观主所制的符箓,但必须要行笄礼的赞者前去取,才算功德,所以就拜托了星河出城。

不料星河不小心崴伤了脚,因为天色已经不早,所以只能暂时在青叶观里住上一宿,请府内不要担心着急。

谭老夫人跟苏夫人本来听了平儿的话,以为星河是在国公府的,如今听说是去了青叶观,虽然意外,倒也没觉着是什么大事。

毕竟这青叶观是道宗,而且陆观主又是不冕上卿,身份尊贵。而又有宁国公府亲自来照会。

所以谭老夫人反而叫来人自去回禀,说不必挂心,已经知道了。明日派人去接就是。

容霄跟平儿两个心怀鬼胎,但听了宁国公府来人的话,却又半信半疑。

好不容易熬过一夜,容霄这个素来懒散的也一反常态地早起,主动的要去接星河。

苏夫人本是想让容湛去的,见他这般踊跃,只好叫他去办这个差事。

容霄跟平儿两个人进了青叶观,被小道士领着向内。

来至山房前,却见星河靠着门边站在廊下,她对面的却是一个身着白衣灰衫,怀抱拂尘,一派仙风道骨的道士。正是陆机。

容霄是见过陆机的,赶紧三步并不做两步先跑到跟前:“陆观主,有礼了。”

陆机早看见了他们,波澜不惊地一点头:“既然府里已经来了人,三姑娘且去吧。”

此刻平儿也气喘吁吁地上了台阶,陆机从袖子里掏出了几张卷起的符箓:“这些,请带给国公府四小姐。”

星河倾身道谢,接了过来,交给平儿拿着。

容霄已经看出星河的动作不太灵便,忙上前扶着:“三妹妹你怎么样?”

星河一笑:“没事,就是崴了脚。”

平儿也到另一侧扶住:“真的?”她悬了一夜的心,此刻本来以为会看到李绝,谁知并不见踪迹。

星河道:“说什么傻话。”

容霄见星河无碍,却在这时候想起来,他看向陆机:“陆观主,昨儿在京内,我仿佛看到了李道兄,你可知他现在何处?”

陆机温和端方地笑了笑:“容二爷不必担心,孽徒如今正自在观内。”

“在观内?”容霄大为惊喜,他本来很担心李绝,如今听陆机这么说,想必无碍,竟是自己多操心了!

陆机看着星河,见女孩子端静地垂着眼睑,好似浑然不在意。

反而是她身边的丫鬟正专注地盯着自己。

陆机道:“是啊,从今日起他会闭关修道,大概有一段日子不会回京吧。”

容霄本来想说要见见李绝的,可听陆机这么说,竟是不能见了。

于是有些遗憾地:“哦,原来如此,既然这样……那只能以后再见道兄了。”

此刻星河说道:“咱们走吧。”

容霄回过神来,向着陆机一躬身,退到星河身旁,跟平儿两个人一左一右扶着她下了台阶。

陆机并没有动,只站在廊上望着。

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出了院子,却见赤松伯从对面角门走了进来。

陆机问道:“你怎么不在那看着?”

赤松伯抱着双臂:“要我怎么看,已经都绑起来了,除非再把他打晕了。”

“你以为绑起来就稳妥了?”陆机奇怪地看了老道士一眼:“小心为上,我答应了那女孩子,不会节外生枝的。”

赤松伯挑了挑眉,望着星河离开的门口:“这倒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不过,总不能一直绑着他。”

“无量天尊,”陆机举起手来向着空中念了一声:“等信王府的人来了,交给他们,我们也算是功德圆满。”

赤松伯皱皱眉,仿佛有话要说,

陆机却转过身,飘然走开。

且走且说道:“你还是回去看着吧,别小看了那小子。”

赤松伯哼了声,却还是转身往回。

拐过一重院子,才进月洞门,抬头就看到前方的门边上,一个小道士倒在地上,而门已大开。

赤松伯纵身掠过去,在门口向内一望,地上是散落的几节断开的绳索,其中两条上甚至沾着血渍!

马车向着城中而行。

平儿先是撩起星河的裙摆,去看她受伤的脚,果然见有些肿的在绣花鞋内。

她不敢在这时候脱了鞋细看,只问:“好好地怎么会崴脚?这裙子边儿上的又是怎么了……”幸亏她穿的是一件砖红的百褶裙,那隐约的深色血渍若是不仔细看,倒也看不大出来。

星河默然不语。

平儿想了又想,道:“怎么不见那小道士,我还以为会……”

“从今往后,别再提了。”星河的神色淡淡地。

平儿的杏眼顿时瞪大了:“姑娘,你说什么?”

星河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眼前出现的,竟是昨夜给李绝上药时候,手指抹过他的伤口。

她最不能看的就是那些血淋淋的,但夜间,却格外看的仔细。

她想把他那些伤看在眼里,作为对自己的警告。

“我是说,从今往后,不要再提李绝。”星河的声音很清晰,冷静的过了分。

平儿的心突突地跳的紧,想起上次依稀听星河说类似的话,那是在小罗浮山上,她仓皇地从后山跑了出来。

“出了什么事了?”平儿哪里忍得了:“姑娘……到底怎么了?”

星河一夜未归,人在青叶观,平儿知道这一定跟李绝相关。

她先是错愕,担心,后是愤然气恼,可听星河说了这个,便只剩下了惊心。

星河没有说话,而只是直直地看着前方。

她的表情跟上回小罗浮山上的仓皇惊悸不同,有一种令人害怕跟不安的冷静。

但明明她的脸上没有任何的喜怒,可是偏偏的,就有一行泪悄无声息地从她的眼睛里蔓延过脸颊。

平儿拉住她的手:“姑娘!究竟怎么了?你倒是说啊!”

星河感觉到异样,抬手摸摸脸颊,看着手指上的湿润,却又将脸上的泪擦干:“没什么,就是完了而已。”

马蹄声从车后响起。

起初有些轻,因为极快地靠近,声音就大了起来。

容霄几度回头,总算发现:“是道兄?!”

这几个字冲进车厢,刹那间,星河的双眸里满是骇然。

马车停了下来,是容霄不知死活地叫停了的。

然后他拨转马头看着那飞驰而来的人,脸上是无知的惊喜的笑:“道兄!陆观主不是说你……”

他还没说完,就发现不对。

李绝的脸色很苍白,勒着马缰绳的手上裹着纱布,此刻已经给血洇湿了,甚至连缰绳上都是血漉漉的。

容霄的喜悦变成惊呼:“道兄你……”

李绝勒住马儿,他看着车厢,眼睛有些红:“陆机说的那些话是不是真的?他是骗我的,是不是?”

容霄本来已经调转马头来到他身旁,听到这话,一时愣住:“道、道兄……”他还是格外关注李绝的伤:“你的手在流血。”

李绝却仍是看着那紧闭的车厢门,眼神却一寸寸地软了下来:“姐姐,他是骗我的对吗?我就知道的,他最是阴险,一定是跟你说了什么……那些挑拨离间的话,你不要听。”

马车之中,平儿惊骇地看着星河。

此刻星河攥住了她的手,不知为何握的很紧,而平儿看得出来,这是星河在怕。

“姐姐!”李绝得不到她的回答,声音更急了点:“我进去跟你说好吗?”

“他说的都是真的,”星河开了口:“陆观主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李绝原本还急切的眼神在瞬间凉了下来:“你说什么?不……不可能,是他……他威胁你了?”

“没有。”

“我不信!”他斩钉截铁地,突然纵身一跃上了马车,攥着那车夫的后领,将人轻轻拎起往下扔去!

李绝坐在车辕上,用力挥鞭,马儿受惊,急忙往前疾驰而去。

车厢里,因马儿跑的太快,竟把人颠的向后歪了回去。

星河一声低呼,平儿忙把她抱住。

李绝驱车而行,前方一阵雪色馥馥,竟是那片梨花林。

他想起昔日情形,勒住马缰绳,将车门推开。

平儿抱着星河,正好跟他打了个照面,怒喝:“小道士,你干什么!”

李绝看看她,又看看她怀中的星河:“我有几句话,要当面跟姐姐说明白。”

“你又是这样莽撞!”平儿磨了磨牙,虽然略也心慌,但更多的是气怒:“你是不是蹬鼻子上脸了?姑娘对你那么好,你还这么强横霸道的!你吓着姑娘了!”

李绝望着她怀中的星河:“我不是故意吓姐姐的,我……我正是知道姐姐对我好,所以想跟姐姐解释清楚。”

平儿没见过李绝杀人的样子,自然毫无惧怕:“那你就好好说啊,你这是什么土匪的行径!”

话未说完,星河握住她的手:“别说了。”

她制止了平儿,慢慢抬头看向李绝:“你要说,那咱们就说明白吧。”

慢慢地把平儿放开,星河道:“平儿你先下车。”

平儿不肯,星河冷冷地:“难道你让我下去?”平儿看看她的脚,只好先起身下了车。

李绝本来打算把星河抱下去,听了这句也想起她脚上有伤。

见平儿下了车,他便挪到里间,忐忑靠近:“姐姐……”

星河立刻发现他的手果然正流着血,那鲜红的颜色,让她一阵发晕。

她只能竭力将头转开:“把手……”

本来想叫他把手包好,但想到自己接下来的话,便狠心压下那句,只问:“观主是怎么跟你说的?”

李绝的唇动了动,有些紧张地润了一下唇:“他说什么,姐姐说……要跟我断了。我不明白,也不想听。他还把我关起来,不许我出来……那个骗子!”

“他没有骗你,”星河握着双手:“那确实是我的意思。”

李绝像是给人迎面泼了一杯冰水似的,呆呆地看着星河,反应不过来。

星河转回头,正视着他的双眼:“小绝,我跟你不可能的。”

“不可能?”李绝好似听见了个悲伤的笑话,想笑,又笑的挺难看:“姐姐你在说什么呢……”

星河道:“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

“你该知道,”星河盯着他微红的眼圈,以及那流着血的手:“我想过安稳的日子,你能吗?”

李绝立刻回答:“我能……”

星河不理他:“我不想看着你受伤,你能吗?”

他的手一动,想要把手藏起来似的。

星河苦笑着继续:“我不想看到死人看到血,不想担惊受怕,你能吗?”

她这辈子就没想过会看到自己所爱的人亲手杀人,还不止一次,也许是从看到那满地尸骸的时候,她就知道,她失去了那个可爱乖觉的少年,也失去了她曾经设想过的那个虽然不大却极温馨稳妥的家。

她曾经想豁出一切跟他在一起,但现在才发现还是自己太过愚钝肤浅。

李绝也有些发抖:“我能啊,”他有点带了哭腔的,眼睛更红了,“姐姐我能啊,我答应你了的……”

“你不能,”星河不看他,而叫自己冷酷地:“虽然你说可以,虽然你每次都答应,但也许在下一刻你就破了誓,就像是在国公府你在我面前打了庾公子一样。”

李绝的心乱的没法儿,比乱麻还要没有头绪,因为乱麻只是乱麻,而他有无数飘舞的千头万绪。

“我、我不会了,我说过,”他的呼吸都开始不稳,胸口明显地起伏:“姐姐!你原谅我那一次……”

“我原谅了,可是我……只是忘不了昨天,”星河用力地闭了闭双眼,把那试图搅乱她视线的残泪给挤了去,深吸一口气:“小绝,你是信王府的王子,不管是皇上还是惠王殿下都对你另眼相看,将来,你也会娶比我好百倍的女子,等见过更好的人你就会知道,我不算什么……”

“我只要你。”李绝截断了她的话:“我谁也不要,只要你!”

他有些按捺不住,上前摁住星河的手:“我不信姐姐会跟我绝情,是陆机做了什么或者是赤松伯跟你说了什么是不是?昨晚上你明明答应我的!我们会好好的!”

“跟别人无关。”星河回答。

昨晚上她确实答应了,那是因为她孤身一个人在青叶观。

以前深爱遮了眼,所以丝毫不考虑别的也丝毫没有什么惧意,但现在不一样,她发现她完全低估了这个少年,他明明不是她可以轻谑或溺宠的,他不是一只猫儿狗儿,他是会撕了人的虎豹。

她必须理智地为自己多考虑些,假如昨晚上拂逆他的意愿,她没有把握会不会真的激怒他,从而做出可怕的事情来。

星河清楚,假如李绝起意,她必毫无招架之力。

她被情爱冲昏了头,已经错了太多,不能再一错再错,铸成无法挽回的大错。

“是我自己的意愿,”星河感觉手腕上一阵濡湿,是他手上的血沾了过来:“我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先前种种,就当过眼云烟,我会忘记,你也会忘记……小绝,你放手吧。”

没有办法形容李绝的眼神,像是绝望的冷,也像是笃然的坚决。

他抿了抿唇:“我不会放手,不管你说什么!姐姐答应了要跟我过日子的,我不会……”

星河没容他说完:“你不是说要听我的话的么,这就不听了?”

“除了这个,别的都听!”他近乎低吼地,不知还能说什么,只好拉着星河的手送到唇边,胡乱地亲了几下,眼眶红的像要滴血:“姐姐,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真的什么都听你的!”

回答他的,是车窗外淡淡的一声:“李绝,出来。”

陆机到了。

李绝一震,却仍是看着星河:“姐姐……”

赤松伯的声音却也响起,调侃地:“人家小姑娘都说的很明白了,你干吗还死缠烂打的,没有骨气啊。”

李绝扭头瞪向车外,眼神重又变得极为凌厉。

赤松伯又笑道:“干吗,不敢露面了?缩在女人背后装乖孩子,上瘾了?”

李绝几乎被激怒,一阵战栗。

他回头看向星河,见她抿着唇,白着脸,他心里的怒意登时又散开了。

李绝凑上去,在星河的腮上轻轻地亲了下:“姐姐,我不逼你,我知道你是一时的受惊了,你回去好好想想,过几天再告诉我,好不好?”

星河因为他遽然的一亲,已经身不由己往旁边缩了过去,人紧紧地靠在车壁上。

听了他这几句,她慢慢地睁开眼睛。

星河没有说话,但水光薄蕴的双眼,有点像是那日蕴满了雨水的紫薇花。

后续如何,星河不太晓得。

只知道容霄跟那车夫赶上来,平儿进了车内,容霄跟陆机说了几句话,又喝令那车夫如何。

这才驱车回京。

星河本来想亲手把陆机给的符箓交到庾清梦手上的,可实在是心力交瘁。

进了城后,她让容霄又找了一辆车来,吩咐平儿帮着她送过去,再跟清梦报个平安。

容霄陪着她回了侯府,知道她这幅样子不能去见老太太,于是先带她回房,换下脏了的衣裳。

手浸入水中,手腕上的血渍被水一泡,丝丝地散开。

那些血丝在眼前游走,星河头晕目眩,站立不稳。

她忙扶住盆架,却把水盆掀落在地,发出巨大声响。

本来,昨晚上护城河畔死了那么多人,闹得那么大,星河以为今日必是满城风雨。

但出乎意料,京内居然一点消息都没有。

就好像昨日所见,是她的幻觉。

如果不是脚上的伤,恐怕星河自己也宁肯当作一场可怖的幻觉。

但是这次,星河心里清楚,就如同上回李绝打伤庾青尧、最后却安然无恙一样,背后真的有一手遮天的人。

要么是惠王殿下,要么是皇上。

李绝说他是没有家的人,但这怎么可能?

若他没有家,或者是个凡俗之辈,皇帝跟惠王又怎么会格外恩遇。

他想提亲,惠王便亲自替他出面,他在王府住着,还有人教他读书上进,这岂是非亲非故能做出来的。

他毕竟,是正经的金枝玉叶。

当初她竟还跟平儿算计,将来要怎么给他找一份好差事。什么镖师,大夫……让他学着养家糊口。

觉着他的身份配不上自己,处心积虑地谋划出路。

多么可笑无知,且荒唐。

而在宁国公府,庾约问她,提亲是谁的主意,她怕皇帝迁怒伤到李绝,还逞强说是自己。

庾凤臣当时看她的心情,大概就像是看个傻子一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