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二更君我心里有人

春夏之交的雨,作祟似的从天洒落。

平儿拉着容霄着急要来找人,星河早就让李绝把自己放下,免得给人看见不像样。

两面遇见,平儿先拉住星河,怒向李绝:“好哇你这不正经的小道士!你越发能耐了,连我们二爷都是你的人了!你还能干什么?”

李绝任凭她叱骂,不还嘴,只时不时地打量星河。

容霄着急上前:“好了好了,平姐姐,三妹妹不是回来了么,再说……只说几句话而已。”

要不是容霄是府里的二公子,平儿只怕要上去挠他。

幸而看星河浑身上下衣衫整齐没什么不妥,这才气哼哼地说:“再也不能有下回,不然,我拼了去告诉老爷去!”

这话,大概是把在场的三个人都威胁了。

说完后,平儿拽着星河一刻不停地往外走去。

剩下容霄讪讪地:“这平姐姐的脾气好急呀,方才在外头把我也训斥了半天呢。”自言自语了这句,他又问李绝:“道兄,你跟三妹妹说完了吧?”

李绝拨了拨额前因湿而垂落的一抹发丝:“一时半会儿哪能说得完。”

容霄呆了会儿:“罢了罢了,来日方长,道兄,这雨还越下越起劲了,我那里有伞,咱们也快出去吧!”

星河上车的时候回头看了眼。

淅淅沥沥的雨丝,打在身后的梨花林中,那如同堆雪砌玉一样的梨花在千万雨点之中簌簌,不知是因为欢悦呢,还是战栗。

天色是有些阴沉的,但阴云之后也还有明显的天光,这片雨云应该很快就会过去。

而在她目之所及,是容霄跟李绝两个一前一后走出来的身影,她望着那个身形高挑让人牵肠挂肚的少年,他的白衣已经给雨打湿,头上戴的璞头也给他摘了下来,满不在乎地捏在手里,正擦着脸上的雨滴。

容霄的小厮撑了伞去迎了两人,李绝握着伞,微微抬头看向星河的方向。

半明半昧的天光落在他的面上,被雨淋湿脸孔青嫩而润泽鲜明,但眸色暗沉而深邃,有些介于少年的青涩明媚跟青年的阴郁沉稳之间的气质。

而在四目相对的瞬间,李绝在伞下,向着星河展颜一笑。

依旧粲然非常。

马车回城,将到侯府的时候,雨停了。

星河的衣裙给平儿抻扫了一路,星河明明没做什么荒唐的,却因而生出了一些心虚:“只是被雨点打湿了些许而已,没有湿透。”

平儿不言语,只是时不时地白她一眼。

直到快到府门口,平儿才问:“该说的都跟他说了?”

星河忙道:“都说了。”

平儿哼了声:“他可听吗?”

“听的。”

平儿嘀咕:“就怕下回还是不改。甚至……”

星河很怕她再说些奇怪的,便忙道:“对了,这个你看。”

她从身后拿出了那个锦囊给平儿。

平儿早在扶着她出梨花林的时候,就看到她手腕上系着个锦囊,也不知是什么,一直懒得问。

星河本来没想收这个,是李绝趁她不注意给她栓在腕上的。

如今正好拿来逗平儿开心,毕竟她向来喜欢这些银子金子的。

上回李绝留下那两锭银子,还让她念叨了好几天呢。

平儿不知何物,见星河脸上有点讨好的表情,她便不愿再甩脸子,哼道:“他给的东西?他随便给点东西,就把姑娘的心买了去了,哼……”

嘴里说着,手上嫌弃地把锦囊打开。

那明晃晃的螭首金杯冷不防地就跳了出来。

平儿像是被吓坏了似的,眼睛发直:“这……”竟不知说什么,双手把那金杯虚虚捧住:“这是、金子的吗?”

星河心里虽然因为李绝那句“聘礼”,终究疙疙瘩瘩的,可是看到平儿这样反应,却庆幸还是留着此物了。

她小声跟平儿道:“这就是之前,皇上亲手赏赐的击鞠赛的彩头。”

“啊?就是那个?!”平儿越发震惊了,同时感觉手上的金杯开始变得很沉,沉到几乎让她拿不住,甚至还有点发烫:“我的天爷,可这怎么……”

“呃……小绝说让我帮他收着。”星河还是没好意思提,——李绝把这个给了她的话。

“帮他收着?”平儿疑惑。

星河只点点头:“你帮收着吧,本来不想要的,他非得……可是拿着,都不知往哪儿搁。”

平儿却迅速地冷静下来,之前的二十两银子,她收了也就收了,可这么大一个东西,还是御赐的,这就有点……

那小道士,说招人恨也是恨得牙痒痒,但是这么贵重难得之物,他说送人就送人。

毕竟就算星河不说,平儿也看的出来,这不是什么叫她帮忙收着,恐怕是直接给了她了。

平儿呆看了星河半晌,无比凝重地把那东西放回锦囊里:“姑娘,我……我说句不中听的。”

星河一惊,平儿经常说些不中听的话,也没怎么预告。这次倒是谨慎起来了。

她有点提心吊胆:“什么?”

平儿摸了摸那锦囊:“我啊,有点怕呢。”

“怕?”星河的心同跟着揪起。

平儿“嗯”了声:“他对姑娘的心倒是真的,什么好的也肯给姑娘,可就是这份用心太真太深上,我就不由担心……万一,万一……”

她不敢再说下去,而只是在心里想:“只愿我是又胡思多想了,让他们两个一直好好的……才是真。”

回到侯府,容霄只说是半路上去了处医馆,又加上下雨耽搁了,却也并未引人疑心。

此后半月,京城之中人人所说的最多的,竟是那个在击鞠赛之中出尽风头的少年,也都知道了他是青叶观陆风来的弟子,如今正在惠王府上做个清客道士。

这一来,把许多闺中少女的怀春之梦先打消了不少,毕竟是个道士,又有什么想头呢。

可是想到那样英姿勃发的美少年竟是个道士,却也实在让人叹惋不已。

星河没料到,李绝的道士身份居然替他挡下了一大半的桃花,少了许多的烦扰。

只是皇后那边,不免因此事把惠王叫到宫内。

皇后很是诧异,惠王做事从来中规中矩,从不会冒险去招惹皇帝不喜。

而从击鞠赛上,皇后也看得出,惠王府获胜,不是惠王的主意,而是那小道士任意妄为。

原来李绝的身份皇帝并没有跟皇后提过,而因为李绝对自己信王府的出身颇为抵触,所以惠王也不会主动跟皇后告知。

如今皇后问起来,也无非是询问惠王,为什么他王府会有人这么自作主张,不听调遣的。

李坚只能唯唯诺诺搪塞过去,幸亏皇后也没有很计较,只在最后才说了句:“总感觉那个小道士长的像是什么人……”

惠王听了心里暗笑,觉着皇后是看出李绝长的有些像是信王。

不过其实话说回来,李绝的相貌还真不太像是信王,但到底是血脉相关,备不住哪里肖似,自己看不出来,而皇后娘娘看出来了呢,千人千面,自然也是有的。

惠王出了昭阳宫,便又拐去了尚书房。

恰好庾约伺候在侧,见他来到,便行了礼退了出去。

皇帝没抬头,只问:“你母后传你做什么?”

惠王如实承认:“是因为击鞠比赛的事,问起了三弟弟。”

“哦,你告诉她了?”

惠王有些忐忑:“儿臣……并没告诉母后。”

皇帝顿了顿:“为何?”

惠王有点不安,却还是坦诚道:“回父皇,三弟弟好像并不很想人知道他的身份,母后没有疑心别的,所以儿臣也没特意告知。”

皇帝轻轻笑了声:“你做的很好。”

惠王本来以为皇帝会训斥,没想到竟是这句,当下放心。

“信王一直久居关外,若是给人知道王子进京,恐怕会有不必要的波澜,”皇帝淡淡地,仿佛是解释,又像是自言自语:“李绝最近在做什么?”

惠王道:“回父皇,三弟弟什么都好,就是脾气有些急躁,儿臣不敢叫他去干要紧大事,零零散散派他些小差事,他倒都做的很好。”

皇帝手中握的朱笔一停,抬眸看向惠王,眸色讳莫如深的就像是山林里的老虎,叫人看不出什么内详。

惠王很怕给皇帝这般盯着,哪怕对方是他的父皇。

“玉不琢不成器,他的自身性情是一方面,但他从小流落在外,恐怕所学所知也是有限……”皇帝琢磨着,徐徐道:“你去挑几个翰林学士,从明儿起教他读些书,知道点道理,自然可以收敛脾气。到底也是皇家血脉,如果成了个不学无术的莽夫,日后给人知道,就贻笑大方了。”

惠王甚是意外,但又略觉欢喜。

皇帝如此,自然是看重李绝,可见上次击鞠赛,皇帝并没有真的动怒。

他本来想禀告皇帝,李绝虽然从小出家,不过读的书倒是不少,也算不上什么不学无术之类。

可既然皇帝是好意,他又何必多嘴呢,何况李绝的资质虽然上佳,可从小没有正经师长教导过,到底有所欠缺不足。

如今有翰林学士教他,他再好好学……自然是如虎添翼,大有可为。

当下躬身领旨,退了出去。

李坚出宫,回到王府,进门第一件事就是问李绝在不在。

门上说他先前被威国公府的三公子请了去,前来请他的还有永安伯之孙、永宁侯府小侯爷等一伙人。

惠王听见,就知道这些人又出去玩耍了。

京内的这些公侯之子凑在一起,斗鸡走狗,赌射赛马,击鞠踢毬,甚至于比试武艺、切磋拳脚,饮酒寻欢、看戏弹唱等等游艺玩乐,极其热闹。

这却让惠王暗叹,到底还是父皇考虑周详,若是不约束李绝,让他尽染了那些纨绔们的习气,那还了得。

幸亏他吩咐了戚紫石跟霍康贴身跟随,倒也不至于玩儿的很过分。

这日,李绝跟几个京内的官宦勋贵子弟请了去,先去郊外击鞠,直到日影正中才回京,找了家常去的酒楼,摆布了一桌子菜肴。

李绝虽上次破戒喝了酒,但因答应了星河,从那之后就没有再沾。

他毕竟从小就遵守那些清规戒律的,一时叫他破戒,便很不舒服,所以虽然陆机已经松了口,可李绝自个儿仍是先前的一套,并不就真的花天酒地,胡作非为。

何况他叫陆机放手,也不是为了那些花花世界的享用,而只是为了星河罢了。

在找他来玩耍的这些公子哥里,除了宫中御卫军统领之子史庆隆外,其他的都比他年纪大。只是李绝之前跟容霄扯谎,一时这谎也不想被拆穿。

众人跟他相处久了,因特喜他的为人,就也格外敬重,凡一起吃饭,必定要弄一半的素食菜肴。

正吃着,小二带了个满头珠翠的歌姬走了进来,生得花容月貌,自有风情。

原来是威国公府赵三公子命人请来的,京内有名的清倌人,唤做云芳,最擅唱曲。

云芳行了礼,侍者递上琵琶,她便弹唱了一首苏轼的《念奴娇》,声音果然娇袅动听。

满座的少年,有一大半是认得这云芳的,有的且听且交谈说话,有的便目不转睛地打量。

李绝因歌姬手中抱着的是琵琶,便多看了眼。

这一瞧,却看到她外头是一件夹衣,里面衬着的却是素白的细绢纱。

那抹熟悉的素白,顿时让李绝想起在梨花林里,星河所着的中衣亦是同样。

靠李绝最近的是永安伯府的吴征潼,看见李绝盯着那歌姬的袖子打量,他便会错了意,轻轻用手肘顶了他一下:“怎么,小绝弟弟喜欢云芳么?”

李绝这才回味过来,轻轻摇头。

吴征潼道:“你在这个上头该是不忌的吧?听容二爷说了,你不是已经有过了吗?”

李绝想起曾经为了逞强,跟容霄胡说八道。

没想到容霄那小子果然如长舌妇,竟立刻给他嚼了出去。

他含含糊糊地:“那个、没什么意思。”

只是搪塞,不想再谈此事罢了。

谁知吴征潼吃了一惊:“没意思?这怎么会没意思?”

旁边威国公府的赵三爷也听见了:“小绝弟弟是不是没遇上好的?”

李绝张了张口,却又不想跟这些人跟前提及星河,何况是这种话题。

当下只是哼声不语。

赵三爷跟吴公子对视一眼,都觉着必然是因为李绝从小修道,在这种事上虽然知味,只怕不熟练。

吴征潼贴心而絮絮善诱地:“这种事,要多弄几次才知趣儿的。三爷最知道……若论起京内有名的,比如滴翠楼的那个王娇娇,乔安堂的苏惜儿,那种滋味……只要试过,就绝不会忘了,简直世间尤物。”

赵三爷笑看了那云芳一眼,回头对李绝道:“小绝你若想去,哥哥替你安排。虽说这些头牌等闲不见外客,我想她们若是看见你,必然是爱的。”

李绝心如止水,却也差点红了脸,闷声道:“我自己有。”

“有?”在座的都盯过来。连那唱曲的云芳也抬眸看了过来。

吴征潼试探问:“是哪一个,我们知道吗?”

因为大家在说的是青楼女子,他自然以为李绝指的也是此类。

李绝已然有点恼怒,不过不知者不怪,他也不至于因为这无心的话而如何。

倒是他旁边坐着的戚紫石忍着笑:“各位,还吃不吃了?不是说吃完了还要去练箭射的吗?可别说着说着,就跑到青楼去了,我们小绝弟弟可不好那些。”

吴征潼茫然问:“他不是有吗?”

戚紫石瞥了李绝一眼,半真半假地:“有又如何,还不兴人家纯情些?谁跟你们这些花蝴蝶一样……”

李绝晕红着脸瞪向戚紫石,却竟没说什么。

赵三会意,先哈哈大笑,众人也都笑着把话叉开。

下午,李绝跟戚紫石回到王府,立刻有侍从告诉,惠王让一回来就去找他。

李绝来至惠王的书房,李坚立刻闻到他身上似有酒气,但看神情,又不是喝了酒。

问了在外头的事,惠王就把皇帝的意思告诉了李绝,李绝先是震惊不肯:“叫我读书?我又不是三岁小儿,现在还要认字。”

惠王苦口婆心:“这是皇上的好意,难得他对你留心,叫你学,你就好好学,别拂逆了皇上的意思,反而不美。”

李绝皱着眉,显然不很高兴。

惠王便又劝说了几句:“总比你现在在外头游逛,跟那些人无所事事要强,别总跟着他们混,你年纪还小,若是……早早地亏了身子,就没法说了。”

别的上面,惠王还不怎么担心,唯独是“色”字上,他知道李绝正是这热血澎湃的年纪,之前修道也还罢了,若是给那些纨绔子弟们引逗的去了烟花地,学的沉湎其中之类……那可不是很妙。

李绝听了这话,又想起在酒席上那些人的嘀咕。

彼此厮混熟了,他都清楚了,就连年纪比他还小的史庆隆都知道人事了。

他虽然并不着急,也对那些闲花野草的不感兴趣,但……时不时想起梨花林中所见那一对野鸳鸯,当时他虽然答应了星河不会“做错事”,他心里,想做的可比那些过分的多了。

如果要“过分”,那当然就要像是星河说的先“过明路”。

“我不会去弄那些,”李绝忖度着,正色申明:“坚哥哥,我心里有人的。”

惠王本来是想提醒他不要拈花惹草纵情过度而已,没想到竟听了这句:“你说什么?”

李绝先前曾跟星河说过,要让惠王出面向侯府提亲的。

只是碍于星河年纪尚小,当然他也不大……再加上其他不便,所以不能操之过急。

可连日遭遇种种,日日夜夜所思所想,他竟有些憋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