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其实早就知道是李绝,不过亲耳听着那声“是我”,仍是有一种没法形容的恼恨。
“你……”星河指着李绝,细细的手指有点发抖:“你好好地怎么又跟人打架?”
她简直想从哪儿抄一根树枝,在他身上狠狠地抽上两下让他好好长长记性:“你说,你先前是不是答应过我,不会再随随便便的跟人动手了?”
李绝偷眼看她,见星河桃腮发红,杏眼中却是一团的恨恨的光焰,正恨铁不成钢似地瞪着他。
他当然是得赶紧认错,可是看着她这前所未见的怒容,居然更是觉着别有一番的动人心魄,引得他的心越发噗通噗通地乱跳个不休。
“姐姐,”李绝想,这会儿星河就算说他是谋逆造反,他也是得认了的,他情不自禁地拢住她的手:“我记得的,没有忘……”
星河忙把手抽回去:“你还嘴硬?”
给她这么一瞪一训,李绝差点就忘了事情的起因到底是怎样,勉强地一想,才说:“我不是随便跟人动手,是那个小子……咳,是那个,庾家的人他自找的。”
星河见他竟不知悔改似的,越发动了怒:“他怎么自找,除非他先打你,否则不管怎么样你也不能把人打的半死,在京内闹得不可开交……”
当然,她最生气的是,李绝这么做,也是把他自个儿置身险境了。
没消息的那两天,可知她多担心,寝食不安。
“他辱骂姐姐。”
没等星河说完,李绝脱口而出。
星河的话戛然止住:“你、你说什么?”
李绝定了定神:“那个人很是混账,我本来不想让姐姐知道,”少年悻悻地低下头,“姐姐还记得在县城时候的高佑堂么?据说是他的什么小舅子。”
星河的明眸微睁。
对了,当时容湛跟她提过,被打的是宁国公府的庾青尧,而当时街头的人也说是庾三爷。
虽然那会儿她一时情急,不知道哪个庾三爷。
原来是在驿马县那珍玩店中,曾羞辱过她的尧三奶奶的夫君。
那日,霍康的伤好的差不多了,李绝请他在酒楼喝酒,偏偏庾青尧同一般狐朋狗党也在寻欢作乐。
正那两天里,星河进宫、却在皇后面前闹了“笑话”的传闻,于京内沸沸扬扬的,不可避免地也有人提起此事。
这些人里多半没见过星河,不过倒是有个宁国公府本家的门客,说起来:“这位容三姑娘,确实人间绝色,我们府里四小姐请过她两三回,我远远地有幸看了眼,啧啧,若不是身边围着好些人,简直就以为是月里的嫦娥思凡,跑到人间来了……”
旁边人笑:“你们四小姐不是有京内第一美人的名头么?你怎么这么不开眼,想必是喜新厌旧?”
那人摇头:“你懂什么,假如一朵牡丹花,跟那初开的荷花放在一起,你觉着哪个更美?自然是牡丹有牡丹的冠绝天下,荷花也有荷花的独绝。”
这人的肚子里还算是有些东西,说的话也不算粗俗。
然而旁边那些人可就没这么文绉绉了,提到绝色美人,一个个心痒难耐,因得不到,便又想踩在脚下。
有人立刻提起星河在宫内的事,便呵呵笑道:“这容三小姐生得美又怎么样?前儿还在宫内差点闯祸,据说粗俗泼辣的很,毕竟是乡下养大的。不是正经高门闺阁小姐。”
开始评点的那人稍微有点分寸:“罢了罢了,不说了。谁又知道呢。”
突然是庾青尧开口:“什么正经闺阁小姐,我是最知道她的底细的!”他因喝了几杯,已有醉意。
旁边人听了忙问究竟。
庾青尧道:“当初在那县城的时候,她可差点儿就成了我的小舅媳妇,哼!后来不知怎么攀上高枝儿了。”
当初尧三奶奶因惹了庾约,忙不迭先行回京,她是憋不住的,悄悄跟庾青尧说了此事。
她是个目光短浅的无知妇人,只当星河跟高佑堂的亲事板上钉钉,而庾约又是星河的靠山,他们夫妻以后在宁国公府只怕也要展露头角。
庾青尧得知,颇得意了两天,谁知很快传来了星河上京、跟高家也并无瓜葛的事。
这两人巴结府内不成,自然是有些恼羞成怒,只不过不知庾约是什么心思,所以不敢怎么样。
如今星河在京内名声乍起,庾青尧想到往事,自然恼恨难平,便越发变本加厉,添油加醋地捏造出了好些没有的事,差点就嚷嚷星河直接向着高佑堂投怀送抱了。
一时引得那些下贱子弟轰然:“怪道皇后娘娘不喜欢,原来是个水性杨花的贱……”
却不料旁边李绝听了半天。
起初他还能隐忍,慢慢地,这些话就像是磨刀石,把李绝心里按捺的杀气磨成了雪亮的刀锋。
若不是霍康还知道分寸从旁拦阻,这些人一个别想活。
李绝可没把他们说的下作的话都告诉星河,只笼统地提了一句庾青尧编排而已。
可星河如何会猜不到,自然是那些人说的很不好听,才惹得李绝大动干戈。
她本以为是李绝年少气盛,不听自己的话去胡作非为,如今听他说了缘故,倒是……有些情有可原。
但今日她是为了叫他“听话”的,倘若因此心软不提,岂不是前功尽弃,白相处了一场。
而且在星河心里,还藏着一宗更可怕的难以开口的。
那件,她连提都不敢。
眼中的怒意却渐渐退了,星河回身,看着面前的精雕玉琢似的簇簇梨花:“那后来,事情是怎么解决的?”
李绝盯着她的背影,风吹过她底下的裙摆,向着旁边飘曳出去,极轻薄的花软缎被风撩着,从腰间凹贴过去,往下却又展开些许饱满的弧度,叫人禁不住浮想联翩。
他的眼神竟随之暗炽几分,几乎要灼破那软缎:“后来是王爷叫人出面,息事宁人了。”
星河垂眸:“你为了我跟人动手,我也不好再说你什么,但……你这份脾气着实要改一改了。”回头看向李绝,却见他急忙垂了眼皮。
星河只当他是听训:“假如不是王爷出面,这次怎么收场?你可知我多担心?”
李绝听见“多担心”,才又微微抬头。
星河对上他的双眸,想到那天自己头脑发昏,非要下车的举动,把平儿的金玉良言都抛到脑后。
当时李绝已经离开,但倘若他还在呢?满大街的人,她竟想象不出会发生什么。
而一旦想到事情竟超出了自己的预计,甚至会导致极可怕的后果,星河便一阵后怕难过:“你说你要为将来打算,那为什么还是这样动辄冲动,以后……若要安身立命,少不得还会有好些艰难、委屈呢,难道哪次都是一言不合就跟人打起来?将来也未必会在京城里,有王爷给你撑腰撕撸……若是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你跟人争执,若是打得过,自然还有官府辖制你,若是打不过你吃了亏……你想想看,不管怎么样,又有什么好果子吃,你叫我又怎么……如何自处。”
最后四个字,星河的声音低低,如同一阵吹过梨花的风。
而随着这阵风吹过,她的眼圈也红了。
李绝的心在发颤,走到她跟前:“姐姐,我……我以后自然不这样。”他着急地,看出了星河是真的担心跟难过。
更重要的是,她是在为他们的将来担心:“姐姐你别难受,我改,我都改,我听你的,以后不惹事,我避事行不行?我会跟姐姐好好过日子的。”
星河的确是有点难受的,虽然在平儿跟前,她一直都为李绝说话,但这几天她心里想的,却也是他们的将来,总有些害怕。
听了李绝说“好好过日子”,星河抬眸,眼中水盈盈地:“你这是真心话?”
“真的真的,”李绝连声地,他一着急,就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便只道:“以后……大不了就算有人打我,我只叫他们打,我不还手。”
“胡说!”星河立刻喝止,恨恨地瞪着他:“叫他们把你打伤了,对我有什么好处?如果有人挑衅你,你只忍他、远远地避开是非就是了。”
李绝攥住她的手,恨不得把自个儿的心掏出来给她瞧:“知道姐姐最疼我……我说错话了,我避开,忍他,好不好?”
星河幽幽地叹了口气:“什么时候你能明白这个‘忍’字,就真的好了。”
“我当然明白,”李绝脱口而出。
星河疑惑地看着他:“你又犟嘴了?”
李绝忙闭嘴。
他倒不是什么犟嘴。
在对外头那些人上,挑衅他的,欺辱他的,或者是诋毁轻薄她的,他丝毫不知道什么叫“忍”,但唯独对于星河,他简直要把那个“忍”字吃透了嚼烂了。
他愿意为她退让,为她克制,为她装出极乖巧驯顺的样子。
或许,他不是装的,而是在她面前,他心甘情愿地就想乖巧些。
因为李绝很清楚,星河喜欢他这样。
他渴望她的喜欢。
最好星河的喜欢,可以跟他喜欢她一样的,几乎到达疯魔入骨的地步。
“对了,”李绝突然想起来,他举手把腰间系着的一个锦囊取下来:“我有东西给姐姐。”
星河因为说了心里的话,稍微可以松口气,见状问:“什么?”
李绝把锦囊放在星河手上:“姐姐看看喜不喜欢。”
星河觉着手上有些沉,疑惑地看了李绝一眼,慢慢把锦囊打开。
黄澄澄,金灿灿的,精致华美,竟然是皇帝亲手赏赐给李绝的、作为击鞠赛彩头的那只双耳螭首嵌宝金杯!
此刻,这世间难得之物竟捧在星河的手上,她的心狠狠一颤,几乎捧不住。
李绝已迫不及待地:“姐姐喜欢吗,给你。”
“你、”星河心潮汹涌,唇瓣微动:“这东西,岂是随便送来送去的……你自己留着。”
“哪里就随便了,我的东西,都是姐姐的。”李绝理所当然地:“姐姐拿着这个,是金子做的,上面还有宝石呢,以后咱们若离了京,要花钱了,就把它卖了!”
星河目瞪口呆,听他胡言乱语,不知是哭是笑:“我虽然是无知,可也知道,皇上赏赐的东西是不能随意买卖的。”
李绝不以为然:“不能吗?那留着有什么用?不能整卖,那就把它砸碎了,只用金子也够一阵花销,还有宝石呢。”
星河听他愈发说出中听的来了,无奈地叹息:“你别说了,这些话可千万别对人说,若是给有心人知道了,王爷都保不住你。”
御赐的东西,寻常人家都是好生供奉起来当传世之宝的,他倒好,已经开始惦记着零卖了。
李绝笑的烂漫:“记住了,我只对姐姐说。”
星河细看手中的金杯,她第一次看到宫内之物,真真华贵非常,可是,这个东西是皇帝赐给李绝的,她拿着也很不妥当,别的不说,倘若不小心给人发现了呢?
“你……你还是叫王爷帮你收着吧。”星河思来想去,推了回来。
“我不,只要给姐姐,”李绝不乐意,“你若不要,我就把它砸了,扔了。”
“又胡说了?”星河瞟着他。
李绝忙转怒为喜:“姐姐收着嘛,就算是……就算是我给姐姐的聘礼好不好?”
星河给那两个字弄得面红耳赤,本来还想收下,听了这句,赶紧扔回他怀中:“谁听你的胡话。”
李绝一手握着锦囊,一边上前拉住她:“姐姐嫌弃这个,还是嫌弃我?”
星河不能说,李绝便靠近了些,撒娇般:“姐姐……”
“你总是口没遮拦,”星河被他轻轻地撞了一下,很低的说道:“说什么聘礼,若真的收了这个,岂不是私相授受,好歹……是得正经过明路……”
日影浅淡,自梨花枝间洒落,雪色之中,只有她的脸颊是动人的绯红,就好像是梨花丛里最娇艳的一朵桃花。
“是我说错了,”李绝的嗓音低沉,目不转瞬地望着星河:“我只想把这彩头给姐姐,想姐姐收着,让姐姐高兴,才那么说的,姐姐别怪我。”
“谁怪你了。”她的长睫眨了眨:“知道你是好意。”
“就知道姐姐最懂我,最心疼我,”李绝舔了舔唇角,看出她心情转好,他就开始得寸进尺:“那,我把皇上给的彩头给姐姐,姐姐是不是也该赏我一点什么,你先前答应比完了再说的。”
“你想要什么?”星河望着他贴在自己衣襟上的白衫儿,被风鼓荡的,丝缎一阵阵柔软的起伏,“只别过分。”
这一阵风不知从哪儿拖了一片乌云过来,竟把阳光遮住,梨花林里也显出了几分阴凉。
李绝刚要开口,突然目光转动,手揽着星河的腰,带着她往旁边的几棵梨树下转去。
星河只当他又要胡闹,刚要打他,就听李绝道:“有人来了。”
星河那才挥过去的手忙收回来,捂住了自个儿的嘴。
脚步声响,很快靠近,隐隐传来说话的响动。
星河正紧张,却听到女孩子的啜泣,模模糊糊地说:“这样下去总不是长久,昌哥哥,我们该怎么办?”
男人的声音传来:“你们家里看不上我,前去提亲的都给撵了出来,家里也很生气……我也不知怎么办好了。”居然也透着一股子的悲戚。
星河愣住了,不由看了李绝一眼,这一看,才发现自己竟靠在他胸口。
忙要离开些,李绝哑声道:“姐姐别动。听他们说什么。”
这会儿女孩儿的哭声越发大了,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天阴的更加厉害,隐隐地仿佛有雷声自远处传来。
“要不然,昌哥哥你就带我走……”女孩子哭泣着说。
男人有些慌张:“这、这可不成!若是带你逃了,你家里人报官,那就糟了!咱们都没有好儿!”
“那……”女孩子思忖,终于道:“昌哥哥你要了我吧,索性、索性生米煮成熟饭……”
“什么?”男人颤声,两个字震惊地扔出来,却竟没有再说别的了。
梨树后,星河的头皮发麻。
女孩子的这两句话,简直就像是天上同时响起的惊雷,让她简直不知所措。
而那两人并没有再出声。
星河惊心动魄,悄悄地往那边探头看去。
却见十数步远的梨花树下,一个女孩儿抱着男人的脖子,那男人的手箍着她,两人纠结交叠在一起,难舍难分,渐渐地竟要倒下去似的。
星河猛然一抖,赶紧收回目光。
她意识到那边要发生什么,而自己竟还靠着李绝。
天色阴沉,她的手都在发抖,本能地觉着害怕。
却在这时,听到李绝道:“下雨了。”
星河才察觉脸上隐约有些湿润,抬头,却见李绝张开手,袖子挡在星河的头顶。
这会儿那边的声响大了些,依稀是女孩儿的申吟,跟男人不住口的呼唤:“青妹,青妹……”
星河没法儿再听,颤声催促:“咱们,咱们快走吧!”
李绝喉头动了动:“好,我抱姐姐。”他略一躬身,在星河开口之前已经将人轻轻抱起,纵身往外跃去。
这夏天的雨来的很急,噼里啪啦打落,慌乱中星河依稀听到那女孩儿的尖叫,也不知是因为淋了雨,还是怎么样。
她的身子随着颠簸起伏,心里乱得很,也跳急的很。
双手淋了雨,也有些湿漉漉地,只能攥紧李绝的衣襟。
李绝低头,切切地吩咐:“姐姐靠着我。”
星河靠向他的胸口,隔着薄薄的衣衫,却感觉他衣裳底下,热的很……暖烘烘地贴在她的脸颊上。
明明很是舒服,但星河跟碰到火似的忙闪开些,仿佛靠一靠就是大逆不道的。
李绝察觉她闪避的动作,却没有言语。
不知不觉已经离开身后颇远,也听不见什么奇怪响动。
但星河没法忘了刚才所闻所见。
长睫上仿佛也落了雨滴,轻轻一抬:“小绝……”
李绝脚下放慢:“姐姐?”
星河口干舌燥:“他们那样、他们那样……不对。”
什么私奔,什么……
不堪入耳,不能细想,太过放浪了。
李绝的眸色暗沉,紧紧地注视着她,却没有出声。
就在星河不知他懂不懂的时候,李绝突然道:“嗯,我不会那么对姐姐。”
星河的心狠狠颤动:“小绝……”
原来,他是懂的。
就算李绝尽量俯身替她遮雨,仍是不能周全。
星河的脸上挂着些晶莹的水滴,就好像是雨打桃花,更加透出令人叹为观止的绝艳。
眷恋的目光小心地从她润泽的脸上逡巡过,越过小巧的下颌,向下。
雨水打湿了星河的衣衫,又因为拥抱着,她胸前的衣物有些乱。
而李绝敏锐地发现,那薄衫底下的小小丰盈,随着她急促的呼吸而也在惊慌颤动。
他的瞳仁瞬时收缩,突然拿不准自己会不会像是那男人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