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没有角的龙

手中握着的长长的击鞠月杖轻轻一抖,李绝盯着那两人。

刚要迈步,星河从后拉住他的衣袖。

“小绝,”她垂着头躲在他的身后,低声道:“别去。”

李绝往后瞄了眼。

此时他的脸上笑意全无。

笑的时候还带几分无邪,但敛了笑容后,脸色一沉,眼神里尽是冰雪般的肃杀。

那两个人虽隔着十数步,而李绝一句话也没说,但浑身那股桀骜狠厉的气质却逼得人心里发慌。

就像是看到一只被惹怒的老虎在凝视着自己。

这两人虽然也算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但看到李绝如此,竟然心生畏惧,当即不敢再挑衅,赶紧离开了。

李绝却依旧死死盯着两人离去的身影,眼尾微微地一抖。

怒意不曾倾泻,便化作克制的轻颤。

“小绝……”身后,是星河轻声叫他。

李绝的眼神变了变,再回头的时候,又仍是先前那种灿烂带笑的明朗神情了:“这两个人实在混账,若不是姐姐拦着我……”

她的幂篱纱已经垂了下来,白色的轻纱如同淡淡的雾气遮住了他渴望见的那张脸。

同时也让他有些瞧不真星河的神色。

“若非我拦住,你要如何?”星河轻声地问,她的手已经自他袖上撤开,拢在腰间。

“倒也不会怎么样,”李绝心头一动,恍若无事地:“无非是给他们一个教训,叫他们不要这样嘴贱。”

他很想把星河的纱罩揭开,想要看着她的眼睛说话:“姐姐……”

手太探出,星河竟往后退了半步:“时候不早,我得回去了,你……等比完了,再说吧。”

这明显的拒绝,却好像并不是出自于羞涩。

李绝愣了愣,忍不住又握住她的手腕:“姐姐!你、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语气和软地,他担心似地看着星河。

星河忙把他的手推开:“不是……只是这里人多眼杂,你听话,回头再说。”

李绝听着那软软的三个字,才又笑了:“那好,我这次一定赢!好好给姐姐看看……”

星河正要走,听见“一定赢”,突然想起容晓雾跟晓雪的对话:“你是惠王府的,怎么说一定赢?”

李绝眨眨眼:“惠王府的怎么不能赢?”

星河心里想了想:可不是?惠王府的为何不能赢,如果每次都是皇帝一方赢,那就实在没趣了。

“那好,你小心些……”星河又叮嘱了一句,“我回去了。”

“姐姐,”李绝眷眷地叫了声,不知何时又揪住她的衣角,大胆地要求:“我要跟皇宫里的人比,姐姐让我亲一下,我才赢的准呢。”

星河忙又把他的手打开:“不行,想也别想。”

李绝有点失望地看着她。

隔着纱,星河望着他紧盯自己的那酝酿着委屈的眼神,终于又小声地:“现在不成,回头……你赢了再说。”

他的眼睛微亮:“那要是我赢了,姐姐就让我亲……”

“不许说!”星河不能听这话,更怕李绝再造次似的,她提着裙子往前快步跑走了。

李绝情不自禁跟了一步,却又站在原地望着她蹁跹跑开的身影。

什么时候,才能把这道影子只藏在自己的身边,他想亲就亲,想抱,就抱。

手中的画杖发出吱呀之声,不堪忍受他掌心的力道,随时欲折断似的。

星河往回的时候,正容霄飞奔前来,生恐耽误时间过长露了馅。

接了人回到座儿上,幸而容晓雾跟晓雪并没在意,正闲话哪家的姑娘打扮的好,哪家的妆画的太过。

只有平儿灰着脸横了她一眼。

又坐了片刻,只听得一阵鼓响,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容霄拉了拉星河,向前示意。

星河抬头看去,却见远处高台上有一队人走了出来,两侧的内侍举着黄罗伞盖,宫女打扇,妃嫔环绕,仿佛天人下降。

而中间露面那人,身着黑金龙袍,头戴朝天冠,却是皇帝陛下。

众人齐齐行礼,叩见皇帝,又是一声鼓响,皇帝落座。

传令官上前打旗,中间场内两侧,两队击鞠手骑马整齐而出。宫内的御鞠所都穿着绿衣,惠王府的却是白衣。

星河本来没心思看这个,望见右侧那身着白衣的一队,不觉留了心,微微倾身往外细看。

只一眼,她就瞥见了马上的李绝,好像不管在多少人之中,他总是最醒目的那个,马背上的身段笔挺如剑,又自有一股微微张扬的意气风发,更不必说他生得出色。

很快地,就算是现场观战的众人也都留意到了惠王府马队里的俊美少年,无数道无形的目光纷纷投了过去。

而在宫中御鞠所的马队之中,也有两道目光正盯着李绝。

李绝轻描淡写扫了眼,似不在意。

两队之人策马上前,翻身下地,一同参见皇帝。

皇帝扫了眼底下众人,略一抬手。哨令官发信号,比赛一触即发。

惠王坐在皇帝的左手下方,而皇帝右手往下是一应的皇亲国戚,官员勋贵等,人虽多,秩序井然。

皇后打量着场中之人,突然道:“这次惠王府里好像多了不少新人。”

惠王忙道:“回母后,是挑了几个后进。”

皇后瞄着那身着白衣的少年,望着那清隽出尘的眉眼,隐约有几分眼熟。

随着一声鼓响,小小地彩毬被击了出去,在地上连连滚动。

御鞠所的一人策马俯身,手中画杖横扫,马球滚向对面惠王阵营。

这发球的是御鞠所的王牌,才开战就想夺得头彩,以博皇帝龙颜大悦。

他的技艺高超,动作娴熟。

加上御鞠所得头彩,这是多年的惯例,惠王府这边的人心知肚明,虽然表面作出拦截防守之态,其实也是想成全了这个球。

这人一路过关斩将所向披靡似的,逐渐逼近王府球门。

正要打出精准一击,冷不防一匹白马不知从哪里闯出来,马上的人侧身挥手,只听“啪”地一响,彩毬竟往回飞去!

那人震惊地抬头,正对上一双似笑似冷的凤眼,少年道:“要夺头彩,可不是这么简单的。”

话音未落,马儿已经往前冲出,竟又追着那彩毬去了!

满场的文武百官以及观战众人,本来都盯着那个一定会进的球,准备好了虚假的欢呼了。

事出突然,那毬竟给截住,有许多人头脑一热,那蓄势待发的“好球”没忍住,竟然响起了不少。

看台上,皇帝扬了扬眉,惠王则吃惊地看着底下,好像也是没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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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场里观众在错愕之后,忙又盯着看。

只见那白衣的少年飒踏如流星,连连几个漂亮的挥击,几个闪回已经到了皇宫御鞠所的阵中。

御鞠所队中,有一人打马来夺球,另一人却趁机向着少年的马儿冲来!

这击鞠并不是没有危险的,尤其是人在马上,免不了冲撞,闹得厉害的话,人自马背坠下,轻者伤筋动骨,重则伤及性命。

但是这人却并不是无心,而是有意要拦截李绝,并给他点苦头尝尝。

两人相撞的瞬间,李绝冷哼了声,丝毫不避让,左肘屈起,不等对方凑近,突然发力!

马背上那人仗着比李绝年长,比他魁梧健壮,心想自然能够把这少年撞飞出去,不死也伤。

谁知才蹭到,就觉着一股大力猛然冲来,就好像给如来佛一巴掌扇过来似的。

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已经从马背上给“拍”了出去,竟直撞到身后一丈开外的同僚的马上,也多亏给马腹一挡,不然这么狠狠摔落,这才是不死也重伤。

一声鸣锣,比赛暂时中止,有人冲上前去查看那人的情形,也有人瞪向李绝:“你干什么!”

少年在马上不动,冷笑道:“你怎么不问他干什么。”

这次可不是李绝寻衅,而是这人故意地来找他的茬。

早在出场时候李绝就看出来了,这人正是之前看见他跟星河在一起的那个贫嘴烂舌的货色。

若不是星河拦着,此人连上场的机会都没有,如今李绝不去找他,他反而凑过来,那李绝哪里能跟他客气。

毕竟这种事情不可避免的,而且有眼睛的都看出来,是这人先主动的,且对方是个纤弱少年,又能如何?只能自认哑巴亏。

只有一点,向来眼高于顶的御鞠所,可是历年来头一次吃这种亏,就算如容晓雪所说,皇帝并非好大喜功、非得每次赢不可,但没有人讨厌赢,所以就算知道对战的会故意输几招,皇帝也没有怎样。

而常此以往,御鞠所的人却养成了唯我独尊的气质,很瞧不起其他的击鞠手,非但觉着自己技高一筹,且认为人人尊让着他们都是应该的,狐假虎威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今日可是踢到了铁板。

比赛才一开始,就出了这种事,在场的众人似乎意识到,今日的比赛,有些不同以往了。

惠王战战兢兢地有点坐不住,看看场中,又看看皇帝。

皇帝的脸色倒是淡淡地,瞧着场内的那道影子,似笑非笑:“有些意思。”四个字,却听不出是吉是凶。

在皇帝的右手往下,庾约坐在京畿府岳大人的身旁,目光虽似看着场中,却时不时地望向旁侧的一处隔间。

靖边侯府容湛容霄,三位姑娘都在那里。

庾约从方才就看到星河,她显然没瞧见自己在这儿,只怕也没心思去瞧别人。

因为从底下李绝才一出现,她的眼睛就落在小道士的身上,挪不开了。

方才那人撞过去的时候,把星河吓得捂住了嘴,连容晓雾跟晓雪都吃惊的变了脸色,以为那美貌少年必定要落马。

才出场,还没叫人看够就……倒也可惜。

谁知情形完全逆转!

容晓雪忍不住说道:“哟,那少年是什么来头,好俊的身手。”

晓雾也道:“他竟然敢抢御鞠所的头彩,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容霄在旁边忍不住,笑说:“大姐姐二姐姐,你们还没见过呢,他就是我之前交往的李道兄,如今在王府高就,他并不是专门的击鞠手,我想这回不过是凑数帮忙的罢了。”

两个姑娘都惊动了,容晓雾问:“原来就是你先前总惦记的那个道士?”

晓雪却说:“怪不得霄儿赞不绝口,果然是个出色人物。”

容湛在旁边道:“只是他一上来就得罪了御鞠所的人,只怕那些人不会轻放过他……且看吧。”

此刻比赛又开始,果然如容湛所说,御鞠所看出了李绝是个难对付的劲敌,竟格外分出了三匹马儿来围堵他,加上惠王府其他的人畏手畏脚地不敢跟御鞠所硬碰,竟是给他们进了一毬!

场中响起了迟来的欢呼声,都是为皇帝捧场的。

高台上的皇帝却并没有任何喜色,而只是盯着那被围困中间无法冲出来的少年,就像是要看他怎么破局。

星河也越发忧心,御鞠所那些人要做的可不仅仅是围困李绝,趁着不注意就用阴招,毕竟李绝上来就伤了他们的人,他们自然要报仇。

仗着是皇帝的击鞠队,他们知道就算打伤了李绝,也不会重罚。

就在其他的人争夺那彩毬的时候,中间一人抡起画杖,看似要去抄那彩毬,实则是向着李绝身上招呼!

画杖的顶端,就像是月牙的半圆,用来抄球的,若是落在李绝身上,即刻就能见红,他只能退赛。

间不容发,李绝俯身,画杖自他头顶掠过,前方另一人却也有毒招,画杖一转,向着他腰间用力捣来。

这次李绝是再不可能避开的,只听“哒”地一声,原来是李绝把自己的画杖提起,往外一拨!

那人只觉着虎口巨震,马背上的身体一晃,手中画杖已不由自主向后掠去。

耳畔只听“啊”地一声惨叫,原来他的画杖不知怎地,竟落在之前要偷袭李绝的队友脸上,刹那间鲜血横流!

剩下第三人本要动手,猛地看这变故,也是惊呆了。

李绝顺势冲出,一马当先将地上那无人追逐的马球一抄,轻而易举冲向对方阵营!

惠王府进了一毬,跟御鞠所持平了。而御鞠所却接连换下了两个击鞠手。

星河几乎有点看不下去了,她虽然在台上安坐,却仿佛跟李绝一起,每次看到他被围攻,她便紧张的没法儿喘气。

就算他脱险,她都仿佛小死一次,掌心冒汗。

从最初的势若雷霆,惠王府那少年的身影几乎是吸引了全场所有人的目光。

而御鞠所的人也不敢再用阴招,只能尽量地多分人去堵截,但少年身形如龙,矫健敏捷,竟总是能冲出重围,大杀四方。

本来大家都不太敢为王府的球队欢呼,但眼见这少年的表现如此出色,尤其是那一往无前的胆气,不由地也感染了众人。

每次李绝进球,场中都会响起如雷的欢呼。

除了庾约心不在焉,星河牵肠挂肚,惠王如坐针毡,皇帝讳莫如深外……几乎每个看客都兴高采烈,大为激奋。

这才是真材实料的比赛,伤人,落马,有来有往,激烈争夺,看的人心情紧张,大呼过瘾。

而不是那些推推让让结局内定的花架子!

但唤起所有人热烈情绪的,却是场中那个冲锋陷阵,来去自如,如同游龙的白衣少年。

非但身手出众,胆识过人,更兼俊美如斯。

年纪虽看着不大,却竟光彩夺目,盖过全场,可见后生可畏,前途无量。

已经有不少的名媛闺秀、乃至高门诰命们彼此交头接耳,暗暗地询问打听那少年到底是何人。

半场终止,惠王坐不住。

他找了个借口退出来,找到李绝,暗暗嘱咐:“小绝,你不要跟他们硬碰,让他们赢也是应当的。”

李绝拉了拉领口,他还是不习惯这些衣裳:“输赢又不是定下的,谁有本事,谁赢罢了。”

惠王拉住他,求道:“好弟弟,你答应我,若赢了皇上,皇上不高兴怎么办?”

李绝反而拍拍他的肩头:“王爷放心吧,皇上若是那么小气……那就活该他气死。”

他觉着皇帝该是大度的,因为他自己很小气。

李绝一直记恨上次皇帝召见时候说的那些话,不管有心无心都好。

惠王本以为他会安慰自己,说点宽心的话。

听到最后一句,皇帝没有气死,他要先给惊死了。

偏偏惠王府那些击鞠手本来不敢放开手脚,可是给李绝带动,竟也热血澎湃,加上他们给御鞠所的人欺压了太久,那股怨气恨怒也再也遏制不住了。

下半场,王府的击鞠手不再退让,球队几乎势若破竹。

御鞠所一败涂地,连连失误,到了最后,连反抗都只是做做样子的罢了,士气全无。

伴随着一声鸣锣,胜负已分。

两支队伍一起上前,听皇帝宣布胜出方。

皇帝扫过地上两队人马,看着自己那“常胜之军”,冷笑道:“食君之禄,忠君之忧,朕可真是养出一帮好废物。”

御鞠所众面无人色,急忙磕头求饶。

皇帝的凤眼里是一丝凉薄的杀气,但今儿是好日子,至少他不会在此刻扫百官群臣的兴致。

他只是又看向惠王府的队伍,确切地说是看着那桀骜而惊艳的少年。

“惠王这次,用对了人。”皇帝盯了李绝片刻,淡淡说道。

惠王擦汗的手帕都浸湿了几条:“父皇……父皇恕罪……”

皇帝不以为然地笑了:“能者上,庸者下,有什么罪?”

他没再看惠王,而是望着李绝:“你做的很好。来人。”

内侍捧着一个托盘走来,上前跪倒。

盖在上头的明黄缎子揭开,托盘之中的,竟是一只螭首嵌宝石双耳金杯。

皇帝把杯子拎起来,突然问李绝:“知不知道这是什么?”

李绝瞄了眼:“回皇上,是……螭吧?”

“螭是什么?”

李绝觉着他问的太怪了:“是没有角儿的龙。”

皇帝呵呵一笑:“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啊。这个给你吧。”说着,把金杯往前一递。

李绝望着那金灿灿的宝贝,却有点狐疑:“真的给我?”

惠王本来正为他高兴,听了这句,又有点腿软。

皇帝似乎想笑:“你怕朕再收回来?金口玉言,懂不懂。”

李绝扫向身旁:“那王府击鞠队的这些人呢?”

皇帝扬眉:“哦,你是怕你得了这个,他们没有封赏?你倒是很讲义气。放心,每个人都有封赏。”

所有人急忙磕头谢恩。

“但,”皇帝凝视李绝:“螭首金杯,只有一个。”他不管李绝接不接,手一松。

李绝不负所望,稳稳地把那金杯接在掌心。

沉甸甸的,真材实料。

他本不在意这些东西,但他知道有人喜欢,所以他也是真心喜欢。

李绝真想回头看一看,此时星河脸上的神情。

姐姐……应该会为他高兴吧,他说到做到了。

而相比较皇帝的赏赐,他更想要的,是星河给的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