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攀龙附凤命

安安静静地,庾清梦同星河吃了晚饭。

清梦的精神尚好,两人说了几句闲话,庾清梦道:“听说你在宫里的时候,为皇后娘娘奏了一曲?你弹的是什么?”

星河道:“姐姐知道我会的曲子有限,无非是那么几首拿出来糊弄人的,给皇后娘娘弹的自然是喜气祥和些的《凤来仪》。”

庾清梦果然笑了起来:“你倒是真会投其所好,若不是我多事……只怕你真的就是娘娘心上的妙人了。”

星河脸上微热:“姐姐又拿我打趣。”

庾清梦手托着腮,望着她眉眼盈盈的模样,忽然道:“我这几日闷闷昏昏的,竟像是失魂落魄,倒也想听你为我弹一曲,至少可以振一振心神。”

星河虽然不想在她跟前班门弄斧,但既然她这样说了,自然不会推辞:“姐姐要听什么?”

“那就弹你最拿手的。”庾清梦寻思了会儿,“可使得?”

两个人来到了琴房里,丫鬟早点了烛跟熏香。

夜幕降临,夜色淡淡地,玉檀香的氤氲气息里透着些许香甜。

星河看着那冰裂纹香炉:“是了,前日姐姐送的那千步香,我昨儿拿出来试了试,真真好闻。有一点说不出是什么的花香,而且香的时间很久。”

庾清梦在琴桌旁坐了:“我只说要给你带点随手礼,哥哥就巴巴地去找了这个来。这种香顾名思义,沾在衣上,一整天都带香气的,就算隔着很远都能闻到,所以才叫‘千步香’。”

星河不太愿意多提庾轩,便道:“我最先学的就是《流水》,也给姐姐弹这个好不好,就怕你听絮烦了。”

庾清梦不以为然:“伯牙子期,高山流水传千年,这是传世古曲,又有这段典故,岂能絮烦。”

星河竖着耳朵仔细听她的话,小学生受教般乖乖点头,又笑把她没说完的接下去:“姐姐说的对,无非就是弹的好跟不好罢了,只是姐姐叫我弹,再难听我也得献丑了。”

庾清梦莞尔:“弹吧,也不必拘泥,尽想着不出错的话反而不好,你就像是那天……呵,任由你的意思发挥,古调新弹,想来更佳。”

星河听到她说“古调新弹”,心里隐隐动了下。

举手略调了调音,又想了一会儿,便抚奏起来。

流水的曲调,起音是缓的,星河深吸一口气,手指拨过琴弦。

淡淡的几个音过后,像是有一簇水流自山崖跌落,发出清脆淙灵的几个转音来。

庾清梦原本脸色淡淡地,听到这里,眼中透出了几分欣悦。

她一抬手,望兰走了上来,微微俯身看向她面上。

庾清梦一句话没说,只指了指窗子。

望兰即刻明白,脚下无声地挪步走到窗户旁边。

因为要保养琴,这里的窗户原先并未大开,望兰悄悄地将窗户都打开了,便又退了出门。

琴音在室内流淌,充盈,也透过那敞开的窗户飘了出去,就像是在夜空之中荡漾,舞蹈,尽情的飞翔似的。

庾清梦缓缓地闭上了双眼,慢慢地,她找到了。

似有一股真实的清澈溪流,自山崖上流淌,跌落,却又随着风向着高空而去,清丽的像是一只灵鸟,自在的如同一条游龙。

她的心神都随着那曲调凝成的无形而似有形的灵鸟游龙盘旋,把所有尘世的俗念,烦杂,尽情地荡涤干净。

如果可以,庾清梦想出声让星河这么一直不停地弹奏下去,她愿意就这么“长醉不复醒”的。

难以言喻的喜悦,让清梦的眼底甚至泛出了淡淡的泪影,她高兴,却又不高兴,高兴能听到这样的乐调,不高兴的却是……这曲子并不算长,她的魂魄在高空,心里却明白,结束了,快要结束了。

终究要降落尘世。

极大的眷恋不舍,让她垂下了头,虽说尽力隐忍,眼角却到底已经湿润。

星河茫茫然,也不知怎么就弹到了末尾。

看着搭在琴弦的手指,像是弹完了,又像是还没开始一样,她的心里空了一下。

室内没有任何的响动,只有窗外的风撩了进来,把那支红色的蜡烛吹拂的左右摇摆,光影变幻。

“可惜啊,这曲子实在太短了……”最先开口的是清梦,她有些遗憾地半垂着头。

就像是俞伯牙钟子期,那高山流水的一场相逢,那么短暂,而撼动千古。

星河缓过神来,听了这话,便想问问清梦自己弹的如何。

但她还没开口,就听到门口有个声音道:“正因为其短,才叫人越发珍视,回味无穷。”

庾清梦扭头,眼中有些惊讶,唇边却浮出了一抹笑意:“二叔?”

星河愣了愣,忙站了起来。

庾约站在门口处,光线有些暗淡,他的脸就也半明半昧的。

清亮的目光掠过庾清梦,看向琴桌后的星河。

星河感觉他在注视自己,便从桌后走到旁边,屈膝行礼:“庾叔叔安好。”

庾约听她叫自己“叔叔”,朦胧里也带了点笑,他迈步走了进来,又看向庾清梦:“星河弹的是流水,你嫌不够,二叔也给你合一曲怎么样?”

清梦笑若昙花地:“这还能怎么样?求之不得罢了。”

星河听庾约要弹,忙挪步后退。

庾约自她身前经过,脚步一顿,手上的玉版扇向着她面前一递。

星河嗅到他身上有一种沉香似的气息,跟室内的玉檀香交织,有说不出是怎样凝重的味道。

她倒也机灵,赶忙双手把那把扇子接了过来。

这玉版扇在庾约手里,看着轻飘飘地,星河拿在手上只觉一沉,掌心微凉,自是那玳瑁柄的缘故。

庾约这才移步到了琴桌后,并没有调音,甚至没有任何停顿,他才坐下,便直接开始弹奏了。

才起了个音,庾清梦跟星河就听了出来,这是《高山》。

琴音,其实就像是作画一样,会用灵动变化的音调在人的心里眼前描绘出一幅画卷,悟性高的人,画的便更好,悟性低的,听个热闹而已。

星河就站在琴桌边上,垂眸看着庾凤臣端坐抚琴,跟她的《流水》的灵动迥然不同的是,他是恢弘大气,巍峨庄严,仿佛无物可以撼动的气质。

他不疾不徐地,琴韵如同心意,手底的每一勾画,都仿佛有嵯峨山岭自指尖拔地而起!

星河不禁也微微地闭上双眸,丛山峻岭,青峦绵绵,山岭似有一二白鸟自在掠过,是庄重之外的恰恰自然,但只是群山的点缀而已。

良久,白鸟飞逝,琴音散开,只有沉默的山峦,依旧岿然不动。

星河的长睫一动,扫了庾约一眼,脸上稍微地有点不自在。

庾清梦在旁边,双手轻轻地拍了拍:“还是二叔老辣。”

庾约收了手,闻言道:“老辣?你这丫头……这可不是什么称赞的话。”

清梦一笑:“二叔莫要挑剔,只看其中意思便是。”

“长江后浪推前浪,”庾约盯着面前的琴弦,却又叹了声:“怪不得人家说,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当初我认得她的时候,她只怕连琴都没见过,这才半年光景,就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庾清梦笑而不语,也看向星河。

星河忙道:“庾叔叔说笑了。我那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

庾约张开五指,打量着说:“你可不是什么雕虫小技。”

他站起身来,却没有想去拿玉版扇的意思,只挪出琴桌对庾清梦:“你的病才好些,又在这里吹风?回去吧。”

望兰正进来扶住清梦:“姑娘的药好了,不如先服了药吧?”

清梦咳嗽了声:“也好。”转头看向星河:“你先帮我陪二叔一会儿……我吃了药再说别的。”

星河走过来几步,想跟她一起回去,目光相对,却也意识到清梦的意思:“好。”

清梦出了门,星河才将玉版扇双手呈上:“庾叔叔。”

庾约接了过来,忽问:“你刚才的那首《流水》,是什么意思?”

星河微震:“没、没什么意思啊。”

庾约扫过那洞开的窗户:“难道是我听错了?”

星河犹豫了会儿,到底还是忍不住问道:“庾叔叔听出了什么?”

“我听出了……”庾约摇了摇扇子,低笑了声:“有个小姑娘告诉我,叫我稍安勿躁,自在应对就好。”

星河的唇角动了动,头却更低了下去。

第一次来宁国公府,庾清梦就跟她说过,这琴房最靠近庾约的书房,有时候她练琴,庾约都会听见的。

在晚饭之前,甘泉说庾约的心情不佳。

方才庾清梦叫她弹琴,星河的那首《流水》,确实是古调新弹,加了些自己的心思在里面。

她不知道庾约在不在书房,不知他能不能听见,就算听见,会不会听懂。

可是现在,她知道,庾约非但听见,而且真的听懂了。

她的那些没有出声的、在琴音之中劝慰。

其实方才听庾约的《高山》之时,星河就已经隐隐听了出来,他的曲子凝重大气,八风不动之态,就好像在告诉她:那没什么,对他而言并没有难为之事。因为他便如同那巍峨高山。

所以星河在听完之后,脸上才有些许不大自在。

星河没言语,庾约的目光有些复杂:“你的心意,庾叔叔知道了。”

星河脸上一红,她不想承认,反正他就知道就好。

琴房外,隐隐地仿佛有说话的声音,像是平儿在跟谁低语。

星河凝神听了一会儿,从袖子里掏出那个盒子,躬身呈上:“庾叔叔,这是父亲叫我转交的。”

庾约扫了眼:“靖边侯给我的?”

星河道:“是。”

庾约的目光闪了闪,探手拿了过来,单手将那木盒打开,碧色的玉韘,灯影下泛出浅浅光泽。

“玉韘啊,”庾约的口吻很淡,也无任何惊喜之态:“靖边侯有心了。不过我已经很久都没拿过弓,受之有愧,留着也暴殄天物。”

他说着把盒子递回给星河:“我也从不喜欢收人的礼,你拿回去吧。”

星河没想到他竟直接拒绝了,手忙脚乱收了回来:“庾叔叔……”

庾约往门口走了两步,闻言停下。

星河捧着那盒子,心里清楚,如果就这么回去,靖边侯指定会不高兴:“你……庾叔叔你先前也给过我礼物的,怎么这个小东西竟不收呢?”

庾约侧了侧脸:“是吗?你也说是给你的,我却没有给过靖边侯什么。”

星河愣住,瞬间福至心灵地:“那……假如这个是我给庾叔叔的,庾叔叔就收了吗?”

庾约淡哼了声:“那也得看我的心情罢了。”

星河奉承地笑:“庾叔叔的心情该是不错的吧,方才的《高山》便听得出来。”

她把盒子举高:“您收了吧?”

庾约的唇角抿了抿,似笑非笑:“时隔三日当刮目相看,你这丫头竟也学的狡猾了,就是不知道跟谁学的。”

星河把盒子往他跟前送了送,庾约接了过来:“罢了,看在你一点孝心份上。甘泉。”

甘泉在外头答应了声,忙走了进来。

庾约把东西递给他,叫他拿着,又问道:“你在外头嘀咕什么?”

“回主子,也没什么,就是跟平姑娘说了几句话。”甘泉笑吟吟地。

庾约道:“就不能叫你到内宅来,你倒如鱼得水了。”

甘泉笑而不语,拿着东西退了出去。

星河见东西成功送了出去,总算放心。

正想着该回房了,冷不防庾约道:“梦儿是个不爱藏话的人,想必她已经告诉你了吧……原本我打算让你替她进王府的事。”

星河脸色一变。

这件事她当然知道了,不过她很清楚,知道虽知道,但她没有资格去质问庾约或者如何。

她只能把这件事藏在心里,提醒自己以后行事要越发谨慎,同时不能太过于相信庾二爷而已。

可明面上,她还得跟庾约搞好关系。

所以本来,星河是没打算提的。

没想到庾约竟主动提了起来。

星河承认:“其实并不是四姐姐告诉我的,是我自个儿猜了出来。”

庾约略觉意外。

星河道:“四姐姐为了护我,在皇后娘娘面前说了几句坏话,我知道她不是那种小气的人,那么做,必然是为我好。所以我才……”

庾约道:“才在皇后娘娘面前自个儿给自个儿脸上抹黑,你这丫头真是能做得出来。”

“人给逼急了,什么都做的出来,俗话不是说么,兔子急了还咬人,”星河垂着头,淡淡地说道:“我本来想四姐姐只是单纯护着我的,可是今儿来了府里,我才真正悟了。以四姐姐的身份,虽然疼惜我,却未必会贸然地替我做这个决定,她至多只是不插手罢了……除非她是必须这么做。”

庾约眉峰微蹙。

星河俯身摁了摁琴弦,听着那点抚慰人心的响动:“我是后进京的,就算皇后娘娘挑侧妃,也得要挑门户相当的,所以皇后娘娘第一考量的必不是我,因而……我晓得娘娘最先选的必然是四姐姐,而我不过是替了她的,可是四姐姐义气,她不想害我。”

星河说起这些本是淡淡然,但提到庾清梦的“义气”,仍是忍不住动了真情。

她不想让庾凤臣看到自己真情流露,便低了头,假装去弄琴。

庾约面无表情。

良久,他方抬眸看向面前的小姑娘,眸色深深地:“你既然知道了,那……心里恐怕是记恨我的吧?”

星河直起身子,坦然地摇头:“庾叔叔只是为了自己家里的人算计,我只是个外人,而且在庾叔叔看来,如果真的进惠王府,对我自然也是好的,所以您也算不上是害我。”

“想的倒是通透,那你怎么就没按照我想的做呢?进王府当侧妃,不好么?就算惠王妃有些传闻,但我想对你来说,应该不在话下吧。”

星河是个有心计城府的,就算进了王府,也未必会怎么样。

庾约这是把话都说透了。

“庾叔叔说的对,这原本确实是一条路。”星河垂眸,这么一瞬,她的唇角勾起点笑:“不过……人各有志吧。”

虽然那笑容稍纵即逝,但那笑影里藏不住甜意,没有逃过庾约的眼睛。

“那你现在的‘志’,又是如何?”他看似饶有兴趣地。

星河是万万不能告诉他真相的,就只摇头说道:“我自己出身便是如此,也该有自知之明。我没那个攀龙附凤的命,还是安分守己、过些寻常日子便好。”

庾约的脸色有些奇怪:“是吗?”

庾凤臣知道星河很聪明,却向来只当是小姑娘的机灵而已。

他只没想到她的心思细腻到这种地步,这么短的时间,对京内情形了解的有限,她却能把皇后的心思,皇室跟豪门的做派,甚至连庾清梦的性情脾气都看的通透,拿捏的恰到好处!

庾约意识到自己确实没看错,星河的人,就跟她的琴技一样,只要稍微给点拨……未必不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可是这句“没那个攀龙附凤的命”,却实在又忍不住让他要笑了。

原来那小道士确实一直没有告诉她,他的真实身份。

这女孩子聪明绝顶,却一叶障目,天真的可笑。难道……所有聪明的女孩儿,一旦动了真心,就会忘乎所以,飞蛾扑火一般么?

庾约盯着星河,烛光之中,这张脸越发的绝艳惊人。

鬼使神差地,庾约又想起那日在青叶观里所见的一幕,她明明还没有及笄,性子也不是那种浪荡的,却给那小道士引逗的放浪形骸,白日之下道观之中竟敢……

他看不上这种行径,但不知为何,一旦想起,心就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