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的红色宫墙矗立,宽阔的御道之中,星河像是察觉了似的,她缓缓转过头。
遥遥地,两个人的目光在顷刻间对上。
星河诧异,完全没想到会在宫内见到庾约,然而对视之间,她眼底那一抹愁色朦朦胧胧地,好似更重了。
庾约看的清楚,甚至生出一种奇异的幻觉,——他想替她把那点愁,很慢很轻的抹了去。
“爷,要不要我去把三姑娘叫住?”身边开口的是甘泉,笑呵呵地提议。
此时星河已经又转过头去,像是没看见他一样,继续往前走。
庾约垂眸:“不必。该见的自然会见着。”
甘泉很相信自己的主子,但他没庾凤尘那么好耐心好隐忍。
他的脸上的笑依旧四平八稳,眼睛看向前方靠近午门的几道人影。
人人都爱牡丹,甘管事瞧着的,是开在牡丹身旁的那朵小玫瑰。
才回了侯府,入内见过谭老夫人之后,苏夫人叫容晓雾跟晓雪离开,却把星河单独留下了。
苏夫人一反常态,有些气急败坏:“你跪下。”
星河跪倒在地,苏夫人盯着道:“平日里你是最懂事乖觉的,今日是怎么了?竟然跑到皇宫里撒起泼来!”
谭老夫人还不知如何。
苏夫人回头,跟她详细说了星河当着内廷嬷嬷的面儿训斥平儿甚至动了手。
谭老夫人的脸色也骤然变了,她深深地看了星河一眼,没有做声。
苏夫人重新扭头,疾言厉色:“进宫前,老太太还说多亏了有嬷嬷调理你,不至于失仪,谁知偏是你闹出来!本来皇后娘娘欢天喜地,就因为你那一闹!弄得咱们毫无体面灰溜溜地退出来,还差点惹了滔天大祸!你真是白辜负老太太跟我的期望了!”
星河绝不敢说别的,只诚恳而悔恨地道:“太太训的是,我当时伤了手,不知怎地就火遮了眼,我情愿受罚。”
苏夫人满腔恼火,又看向她身后的平儿:“这个死丫头,也是不中用!今儿你主子的要紧时候,你上去做什么!毛手毛脚地做不好反而惹祸!不狠狠教训怕是你不长记性!”
星河听苏夫人要为难平儿,才忙道:“太太,我已经教训过她了……”
“你闭嘴!你就没事儿了?”苏夫人斥了几句,道:“把这丫头带到门上打十棍子!哼!要不是看你是从乡下跟着上来的,索性找个人牙子卖了了事!”
平儿咬着唇,知道自己逃不过,却还是得求一求:“太太饶恕我这回……”
苏夫人道:“出去!”
“太太!”
星河哪里肯让平儿受这种苦,正要再求,只听平儿又道:“我很知道错了,情愿受罚,只求太太别为难姑娘,毕竟是我惹出来的……”
星河扭头看向平儿,却知道平儿的苦心。
她不能再替平儿求情了,再求,就露了马脚。
眼睁睁地,平儿已经起身退了出去。
身后谭老夫人道:“三丫头。”
星河回头。
谭老夫人凝视着她:“就如太太说的,你向来是个省事的,今儿怎么就偏犯了糊涂?”
星河记挂着平儿,低头道:“是我一时昏了头了。老太太……”
谭老夫人道:“是昏了头呢,还是……”老夫人顿了顿,语声沉沉:“你故意的?”
苏夫人在旁大惊:“老太太?”
星河心头巨震,却也惊愕地看向老夫人:“您、您说什么呢?”
谭老夫人仔细打量星河脸色变化:“我不相信你这么聪明的孩子,会在这种要紧的场合上如此地失了分寸,但如果你是真的有意为之,那我可真要疑心你到底是个聪明孩子,还是糊涂之极!”
星河没想到老夫人的心思如此机敏,但她只能委屈又茫然地:“孙女儿、只是犯了个错罢了。真不是什么故意的。”
苏夫人从没想过星河是故意的,因为这实在太蠢了。
她明明已经得到了皇后娘娘的青眼,要那一场真是故意,这简直如同往自己脸上抹黑。
她图的什么?
可是谭老夫人竟然这么说。苏夫人不得不多心想想。
谭老夫人凝视着星河:“我知道你是个自有算计的,可这次恐怕你是算错了……太太罚了那丫头,你也不能轻纵,就去祠堂跪两个时辰吧。”
星河见她不再追问,竟松了口气:“是。”
直到星河退出,苏夫人狐疑地看向老太太:“您老人家真觉着,她是故意的?”
“之前,原本定下把她给兵部的时候,你不是说过三丫头别有心机的么?”谭老夫人低低地,又仿佛有些感慨,“这孩子,算计到天上去了。”
苏夫人满脸惊疑:“但她图的什么?平白坏了自个儿在皇后娘娘面前的好印象,这简直愚蠢之极……”
谭老夫人哑声道:“那就要看,皇后娘娘要的是什么,而她要的又是什么。”
苏夫人愣怔片刻:“今日皇后娘娘的举止,起初并看不出什么,后来敬妃娘娘去了,才隐约瞧出她们的心思果然都在三丫头身上。可是,皇后娘娘到底是想……”
“能让皇后娘娘操心的,还会有谁。”
“老太太是说、惠王殿下?”苏夫人其实心里模模糊糊也有这个想法,但又怕猜错,看着老太太的眼神,她大惊喜却又极懊恼:“真的要给惠王殿下选侧妃?可,那个三丫头她……到底知不知道?”
惠王殿下虽不年轻,但也正当盛年,又是储君之选。
侧妃的位子仅仅只比王妃低一级,将来惠王登基的话,那边是后宫眷宠!何等荣耀!
苏夫人觉着星河定然不晓得是有这样天大的“喜事”,所以才自作聪明。
她如今只恨自己醒悟的太迟,竟没在宫内及时阻止星河那“自黑”。
谭老夫人也长叹了声:“连我也猜不透那丫头心里想什么了,如果她连侧妃的位子都不要,她到底还想要什么?这世上还有什么是比这个更难得的?”
星河出了上房,她不放心,想到外头去看看平儿。
陈嬷嬷拦着她:“姑娘还是快去祠堂吧,若还去的晚,可要跪倒晚上呢。那就更难熬了。”
星河没想到自己跟平儿说“吃点苦头”,竟一语成谶的。
当时听了平儿传话,星河立刻猜出庾清梦说那种话,并非出于嫉妒,而是“故意的”。
她深信庾清梦的人品,所以知道清梦“故意”说那些,必有缘故。
又加上内侍们对于惠王妃的点评,她顿时清楚,皇后那种眼神意味着什么。
不错,她知道皇后是来挑人的。
假如……是在她才上京的时候,这显然是比庾轩更好的一个选择!甚至可以算是星河最终的选择。
因为正如谭老夫人所说的,这个位子,是她能碰到手的最好的了,甚至能落到她身上,已经是烧高香。
可现在一切不同。
她的眼里只有一个小道士。
所以她不能让皇后看中自己。
但偏偏皇后已经看中了,如何收场?
在这种情形下,星河才逼的想出那个自黑的法子。
她故意的装出个被惹怒后“原形毕露”的样子,粗俗,刁蛮,缺乏教养,果然,嬷嬷们看到这种“真面目”,立刻回禀皇后。
皇后一听,这不是跟庾清梦说的一样吗?
这如同“壮士扼腕”似的决然,星河是逼于无奈,幸而险险成功。
假如不是敬妃突然的传召,星河的心情应该会好很多。
在祠堂内跪了半个时辰,平儿一瘸一拐地来了。也陪她一起跪着。
正在主仆两人几乎撑不住的时候,在外头游逛的容霄总算回来。
听说他们被罚,容霄急忙打听缘故。
晓雾晓雪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简略告知,容霄虽觉着星河动手打平儿有些古怪,但也不能眼睁睁看他们被罚,就去求老太太。
谭老夫人从来对他宠溺有加,几乎有求必应,这次却铁了心要给星河一点教训。
容霄急了:“好,那我也就去陪着三妹妹一起跪!”
这才震住了苏夫人跟老太太。
谭老夫人哼道:“跪了一个时辰,也算可以了。去叫她们回去吧,好好地闭门思过!”
容霄赶紧跑到祠堂。
容晓雾早已经等在那里,见他来了,知道事情妥当。
当下同容霄一起,扶起了星河跟平儿,慢慢送回屋内。
晓雾又去找了些药油,嘱咐叫星河揉膝盖,又叫容霄取了些外伤化瘀的,给平儿擦拭,翠菊赶过来帮忙。
忙了一团儿,容霄才顾得上问:“三妹妹,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姐姐二姐姐说的,我怎么就不信呢。”
星河的脸色不太好:“有什么不能信的,只是一时的失态罢了。”
平儿虽然给打的臀上作痛,趴在小床之上,却也不忘替她打圆场:“二爷别问了,姑娘心里也后悔难过呢。加上老太太跟太太又骂了一顿……已经够她受得了,可这确实是我不好,姑娘的手都给烫的起泡了呢,打我不是应该的?”
容霄赶紧去看星河的手,果然有两个小水泡。
晓雪道:“了不得,竟没留意这个,快找针来戳破它,可别留下疤痕。”
晓雾去星河的针线盒里找到针头,递给晓雾:“我干不了这个,你来吧。”
容霄赶紧掏出火折子,把针燎了一下,晓雪小心翼翼地给星河把水泡挑破,挤出了水,又涂了药,才都放心。
晓雪本来也疑心星河,可见她竟给烫的起泡,倒也不好多想了,便自言自语地笑说了句:“怪道人说,泥菩萨都有三分火性。今儿星河妹妹不就是这样?”
三个人又坐片刻,才陆陆续续地去了。
屋内终于只剩下她两人,平儿跟星河对视了眼,平儿内疚地,小声道:“要知道那水那么烫,我不该那么实心就凑过去,白让姑娘受苦。”
星河道:“傻话,难道比得上你给打板子?”
平儿嗤地笑了:“还好……我看到大小姐暗中吩咐了人,他们没下死手,不然只怕我连走都走不成呢。”
星河也觉着容晓雾对她格外关切:“大姐姐这是怎么了。”之前因为顾云峰跟晓雾撕破脸似的,还以为她从此仇视了自己,没想到并不曾。
平儿关心的不是这个:“姑娘,这么冒险哄闹的,可值得么?”
星河看看手上那两处红红的,是水泡瘪着的样子:“我总不能干违心的事。”
平儿趴着,过了半晌,闷闷地道:“我有点恨那小道士了。”
“好好地恨他做什么?”
“要不是他……姑娘岂不是可以进王府、当侧妃了?”
星河看着她天真而期盼的神色:“你以为这真是好事?若真那么好,四姑娘就不会说那些‘诋毁’我的话了。”明眸中又朦胧浮现出些许忧:“她果然是个难得的知己,唉……”
入夜。
戚紫石陪着李绝,赶在关城门前回了京。
他是奉了惠王之命,去处置一件棘手的事。那六两银子的月俸也算物超所值。
进了书房,李绝只坐着喝茶吃点心,戚紫石负责交代前因后果,道:“事情虽顺利,就是回来的路上,有一处山路给雨水冲刷的不好走,耽搁的差点进不了城。”
惠王大为欣慰,又看李绝:“累坏了吧?待会儿有好吃的给你,先不要吃这些东西了。”
李绝抓了几把糕点塞进袖子里:“不吃了,还有事呢。”
正在这时,惠王妃带了两个侍女进来,忙招呼:“三弟,回来了?”
李绝因为之前她误会自己,总不愿意见她,嘴里“唔”了声,也不行礼就往外去了。
裴氏啧道:“这孩子……这脾气跟谁学的?”
戚紫石早也行礼跟着退了出去。
李绝迈步往外,经过回廊,忽然随风来了一句:“……那靖边侯府的三姑娘是不成的了。”
小道士的脚立刻粘在原地。
是回廊下有人:“据说皇后娘娘本来很是喜欢,可惜那容三姑娘脾气太差,居然在宫内就刁蛮使性的,反而惹的娘娘不快。”
“王妃原先担心她也进王府,刚才得了准信,才欢欢喜喜去王爷书房了。”
李绝在听见他们提星河的时候已经凝神。
听了这模糊的几句,心头眼前仿佛电闪雷鸣。
他想立刻冲回去,当面质问惠王想干什么,一把年纪居然肖想他的星河!
正转身,不妨戚紫石走过来,原来他也听见了几句:“小……咳,小爷。”
李绝盯着他:“怎么,王爷看上了容三姑娘?”
“不不!”戚紫石赶紧替惠王解释:“都是皇后娘娘在忙着张罗,还没跟王爷提呢。”
李绝吁了口气,冷哼了声:“你别跟着我,我自有去处。”他双臂一振,向外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