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绝本以为,庾二爷会忍不住现身,至少他不会眼睁睁地假装没看见。
小道士显然是低估庾约。
因为就在他明目张胆地挑衅之时,又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二爷!”那人看见了庾约,很快叫了声,但声音又戛然止住。
就像是给人利落砍去后半截儿似的那么迅速,生硬。
可来人的唤声虽不算很高,但也没有刻意压低。
星河隐约听见了有声音。
她睁开眼睛,眼神从迷惘到清醒,一点震惊萌生。
她急忙推推李绝:“好像……”
细微的脚步声,是庾约独有的。
李绝听着他并没着急的、仍是那么闲庭信步地往外走去。
然后庾凤臣道:“何事。”
清冷独特的嗓音都是沉稳如旧,一丝异样的情绪都没有。
那人稍微压低些:“观外突然来了许多人,是惠王府的,据说是在找……”
外间庾约是什么反应,李绝不得而知。
而李绝没听来人说完,就已经心生恼怒:来的真快。
今日他本是要进宫面圣的,可临出门前,无意中听人闲话,说是星河今日会跟庾轩等出城。
他一想起庾轩看着星河的眼神,竟没法儿撂下。
竟趁人不注意,偷偷地溜了出府。
却是想不到,戚紫石的鼻子这么灵,居然又追到这儿来了。
小道士可不想在星河面前揭开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那一层身份。
同时李绝心中又后悔起来。
庾约当然知道那些人是来找自己的,这狐狸哪里会错过这个机会,只怕立刻就要给那些人指路。
院内外寂然,只有雀鸟在树枝间啾啾。
星河刚才听了阵儿,没听见别的,又见小道士仿佛侧耳倾听的,似乎也是听见有人来。
她担心地:“怎么办?是不是有人?”
正要开口,李绝听到庾约的声音四平八稳的:“跟咱们不相干,走吧。”
他们居然就这么离开了。
不管怎么样,李绝到底稍微松了口气。
垂眸看着星河怯生生的眼神,小道士在她额头上轻轻啄了一下:“没事儿,没有人。”
星河低头:“可我刚才明明好像听见……”
他随口说道:“那大概是猫吧。这观内有不少野猫经常窜来窜去,有时候还有狐狸呢。”
“狐狸?”星河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了去:“我还没看见过呢。”
“是啊,我就看见过一只很大的老狐狸,不过姐姐还是别看见为好,狐狸年老成精,最会魅惑人了。”李绝一语双关,心头暗笑。
“这是道观,你怎么说这些子虚乌有,”星河似信不信,却醒悟过来:“我来了多久了?不成,得赶紧回去!”
李绝虽舍不得,但更因为担心惠王府的人找进来:“那我送姐姐回去。”
“不用……”星河忙阻止了:“给人瞧见了像什么?对了,你又是怎么突然来了这儿的?”
“我、是陆师父找我有一件事。正好凑巧。”他扯了个谎,不肯承认自己是担心庾轩跟她有什么,或者那些小子昏了头会对她做什么才跑来的。
星河点头道:“那就好。”说着又看他的脸:“记得我刚才叮嘱你的话,脸上……等涂一涂吧,消的快些。”
她说一句,李绝答应一句。
依依不舍地把她送到玄真殿外,才悄然止步。
星河才出去,恰好就看到清梦从里走了出来。
两下相遇,星河立刻发现清梦的眼睛红红的,好像是哭过。
“四姐姐,你怎么了?”她赶紧上前。
清梦没料到她会在这儿,却柔柔地一笑:“没什么,刚才在风里站的时候太长,迷了眼了。”
星河并不很信这话,往里看了看,内院无人。
但就是这么一瞥,望见了那巨大的银杏树,枝叶招展茂盛的样子,而之前李绝拉着她从此处经过之时,那两道身影,分明是……
她的脸色白了几分,立刻就要问清梦,但话到嘴边却又莫名地害怕。
清梦倒是恢复了神态:“对了,妹妹来了一遭儿,到里头许个愿吧?”
望兰却突然问:“平儿怎么没跟着三姑娘?”
星河心一慌:“哦,之前因为不见了四姐姐,我们分头找,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望兰忙道:“别迷了路,我去看看。”
清梦陪着星河到了院中:“你瞧,据说上千年了,比这道观还要久呢。”
星河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仰头看着面前粗壮的树干,树身是一种苍老威严的玄深之色。巨大的树冠散开,几乎把偌大的院子都塞满了,人站在树下,竟有一种奇异的渺小感。
清梦又笑道:“你只管看什么?还不许愿?”
星河问:“在这里许愿,真的……能成吗?”
“他们都这么说,试一试又何妨。或许足够诚心的话……”清梦没说完,就淡淡地垂了眼皮。
两人走出院子,平儿跟望兰一块儿正走来,平儿看见她,才总算松了口气。
正巧庾轩也带了容霄回来了,容霄远远地就笑道:“你们都去哪儿了,我自己就逛了大半个。”
这一队人里,数他是最无心无忧的,不过也幸而有他,气氛不至于太沉郁。
庾轩也微笑道:“梦儿跟星河妹妹哪里有二爷这么好体力?你自己去逛倒是快些,也自在些。”
当下又到房中吃了盏茶,容霄提议:“这会儿梨花正好,咱们去看花吧?”
庾轩赶紧阻止,并向着他使了个眼色。
容霄这才会意,笑道:“当我没说,当我没说。”
庾清梦因为上次想去被拒,已经知道了缘故。星河却不晓得:“怎么了?”
清梦拉了她一把:“咱们往回走的时候,叫车马放慢些,看看桃林杏花林也是好的。虽然杏花已经过了盛期,但就算凋零,也别有一番意境。”
星河在旁听了这句,更觉着有些怪。
大家往观外而行,才出门就见前方有好几匹马,呼呼啸啸,像是簇拥着什么人极快席卷而去。
庾轩跟容霄都站住了看,容霄踮着脚打量:“是些什么人?好大的阵仗。”
旁边跟随的小厮说道:“二爷,听说是惠王府的。”
星河听见这句,心中惊疑,不知道王府的人突然来青叶观,是不是跟李绝有关……可她很快又否认了,毕竟如今她关心而乱的,总是容易事事都想到小道士。
回程的路上,星河终于忍不住问庾清梦:“姐姐,你方才在玄真殿那里,真的没见到什么人吗?”
清梦的手一颤:“你说什么?”
星河不想同她绕弯,便道:“我怎么好像看见……”
清梦的瞳仁变得很黑,竟显出几分可怜来。
星河却没看出来,因为她也有自己的心事:“是庾二爷在那里似的,难道是我看错了?”
听见她说庾约,清梦松了口气,神色也随着缓和:“原来你说二叔啊,呵,你倒是没有看错,他……确实在。”
“庾叔叔在这里?”星河简直不敢承认,恨不得清梦否认。
“是啊。”清梦见她满脸紧张骇然,却不知她为何这般表情:“二叔有事来找……风来先生,正好遇到了,就说了几句话。”
星河的心突然开始狂跳。
她记得自己跟李绝在道观偏院、意乱情迷的时候,仿佛听见有人叫了声“二爷”。
但只是这一声而已。
而李绝又说她听错了。当时她心想庾约又不在这里,必然是她疑神疑鬼听错罢了。
可出来后看到庾清梦,才依稀想起,自己那惊鸿一瞥所见,是清梦跟庾约。
清梦的回答,又证实了庾约确实是在。
难不成……她心里有种可怕的猜测。
——总不会庾约看见了李绝跟她……
不不。这念头才冒出来就给她打了回去。
这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
毕竟,若是真的话,她从此再没脸见人了。
清梦倒是也看出星河的惶恐不安:“你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
星河的手心里冒出汗来,后颈的衣领仿佛也有些湿漉漉地:“我是想……这么巧的。可惜我……又错过了机会,没当面儿请安。”
清梦轻声笑了:“二叔若知道你这么恭敬,不知会是欣慰呢,还是怎么样。”
她们并没有立刻回府,而是去了最繁华的南坊街市,星河出来的时候是备了幂篱的,可是清梦不知为何,竟不想戴那个,星河就也随了她。
不出所料,两人才走了一会儿,买了几样东西,便引得行人围观,渐渐地情形竟到不可控的地步。
庾轩跟容霄以及带的随从虽然已经尽力的驱赶了,那些人却有增无减。
路人们一传十十传百,都争着来看这一对儿美人,把一整条路都堵住了。
最后庾轩没法子,便叫她两人先到了就近的酒楼之上,把客人先撵了出去,又吩咐一个小厮去叫京畿司的巡卫。
不多时,上百的巡卫赶了来,这才将聚集在楼下不肯散开的路人们都一一驱离了。
星河因见如此人山人海,生恐清梦受惊,谁知四姑娘泰然自若,竟好似楼下所有的喧嚣都不存在,气定神闲地吩咐了中饭。
酒菜很快备好,庾清梦看星河发呆,便道:“愣着做什么?你不饿?”
此刻庾轩跟容霄从楼下上来,容霄看着满桌酒菜,笑道:“刚才那情形实在可怕,这会儿才想起来有些饿了。”
庾轩却看着清梦:“梦儿……”
“哥哥,咱们吃了再回府吧。”庾清梦温声道。
当下四人坐了,清梦又对望兰道:“不用你们伺候,去坐吧。”
望兰拉着平儿,到了旁边桌子去吃饭。
容霄见桌上有酒,便给庾轩倒了一杯,自己也斟了。清梦道:“二爷怎么不给我们斟满?”
“你们?”容霄诧异:“四姑娘也喝?”
庾清梦道:“怎么我们不能喝么?”
容霄是个只想热闹,唯恐天下不乱的,即刻道:“当然使得。”
星河留心看清梦的举止,一切如常,但又像是一切都不对。
等到容霄给她斟满她才忙阻止:“霄哥哥我不会!”
清梦笑道:“尝尝看,总有第一次的。”说着便举了杯吃了口:“嗯,味儿比在家里喝的要烈。”
庾轩劝说:“少喝些,这是在外头不比家里。”
“我心里有数的,哥哥。”清梦又吃了口,举杯对星河:“我都喝了,三妹妹呢?”
星河忐忑地看了容霄一眼,容霄会意:“不怕,有我呢。”
这酒确实有些清冽,透着一点辣,星河头一次喝这种,回想这味道,却是有点像是在驿马县冯老爷子喝的那种烈酒。
这一下子,倒是让她开始想念外公外婆了。
也不知这几个月,他们怎样了。
先前上京后她写了一封信,竟不知他们收到了没有。
饭没吃完,清梦先醉了,很安静地伏在桌上,像是睡着过去。
庾轩无奈:“梦儿今日也不知怎地,行事有些反常,多半是因为跟星河妹妹一起出来,太过高兴了吧。”
星河因为怕喝醉了出糗,就一直小口地抿,虽不曾醉,脸上却也带了酒意的微红。
也许是酒力所致,之前那可怖的猜测居然也都给看淡了。
这日回到侯府,已经是午后。
星河怕一身酒气给太太察觉,便先回房梳洗了一番。
平儿借着这个机会:“姑娘,有一件事……”
星河回头,却见她从袖子里抽出了一枝精致的茶花发钗。
“你是哪里买来的?”星河瞧那发钗很别致,惊奇地问。
平儿叹道:“我哪得空卖去?再说,我能买得起这个吗?”
星河听出不对,把帕子放下:“那又是怎么得的?”
原来,在青叶观内,平儿去寻庾清梦那会儿,清梦没找到,却意外地遇到了一个人。
甘管事站在玄真殿外的四重院门口,正在跟个身材高挑的青年说话,那青年却正是在驿马县跟随庾约身旁,叫阿镜的。
察觉有人来了,阿镜先看过去,甘泉见是平儿,却笑了笑,低声吩咐了几句。
阿镜折身向内去了,平儿则站在廊下不敢上前。
她知道甘泉既然在这里,那么庾约应该也是在的,只是先前没听说庾二爷竟然也会来,难道是凑巧?
甘泉眼望着平儿,揣着手笑眯眯地走了过来:“平儿姑娘,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平儿屈了屈膝:“甘管事,我……是为了寻贵府四姑娘的,您没见着她吗?”
甘泉有些诧异地:“是我们四小姐?没有啊,我们爷正在里头跟陆观主说话呢,虽然听说四小姐跟你们三小姐一块儿来逛,只是还没得空去相见。”他往平儿身后瞧了瞧:“星河姑娘呢?”
平儿道:“在那边院内等着呢,因不放心,就叫我先过来找找。”她疑惑地向院中看了眼:“既然这儿没有,我去别处找吧。”
见她转身要走,甘泉忙道:“平儿姑娘。”
平儿止步:“甘管事有什么吩咐?”
甘泉暖意融融地望着平儿:“没有,我只是觉着,这青叶观其实也不怎么大,我们四小姐又不是第一次来,不至于就迷了路,想来是闲着无聊,到别处先逛去了,倒是不用着急去寻。”
平儿一想:“既然这样,那我先回去告诉我们姑娘。”
“平姑娘且稍等,”甘泉叫了声,探手从袖中摸了摸,竟掏出一支极精致的山茶花双股银钗:“您看这个好不好?”
“这……这自然是极好的,可问我做什么?”平儿疑惑地看着他。
甘泉看了眼那钗子上那惟妙惟肖的山茶花,舒展着花瓣,却又没有全开,别有一种收敛含蓄的美:“这是前日去店铺的时候,他们说最近坊间的姑娘都喜欢这个花样。”
“难道,是要给我们姑娘的?”平儿怀疑是庾约的意思,心里已经在盘算该怎么回绝。
甘泉惊讶,然后笑道:“不不不,是我给平姑娘的。”
平儿大为意外,有点不能信:“给我的?好好地给我这个做什么?”
甘泉的样子但凡有半点不自然,平儿都会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但他的表情是那么的自在,就仿佛在说一件极普通的不起眼的小事:“哦,没什么,就是当时看见了,觉着这个很适合平儿姑娘,你若不嫌弃,就戴着玩儿吧。”
他口中这么说着,手里将那钗子抬了抬,仿佛要给她簪上。
平儿正要后退,甘泉却又皱皱眉,笑道:“我这笨手笨脚的,也不会这个,别弄乱了你的头发。”
平儿心里的惊讶虽还没消停,嘴上已赶紧道:“这……这东西我不能要。多谢甘管事。”
“是嫌不好看,还是嫌是便宜货?”
“都不是!”平儿看着他笑的跟一只吃的很好的大猫的样子:“无端端的怎么能收您的东西?”
甘管事的眉毛曲了曲:“我们爷见了你们姑娘,还有见面礼呢,我给姑娘个小玩意,也算不得什么,难道是怕你们姑娘知道了,会不高兴说你?”
“这倒不至于……”
平儿才说了一句,甘泉便将那钗子放在她的手里:“既然这样那我就放心了。”
平儿没想到他动作这样快,刚要还给他,甘泉却很贴心地提醒道:“平姑娘快回去吧,别让三姑娘一个人呆太久,虽是道观,她身边也断不能缺了人啊。”
这却是至理名言。
“可是……”平儿虽惦记星河,但心想没有白得他东西的道理,才抬手要将钗子送回去,不料甘泉手掌张开,轻轻地将她的手往回一推,似真似假地笑着:“这点小东西还跟我推让,平姑娘是真的瞧不起我吗?”
刚才他放钗子在平儿手心,动作快的不露痕迹,也没碰着平儿分毫。
如今他的掌心蹭在平儿的手上,她完全没法儿细想,一下子把手缩了回去,手里还握着那根钗子。
甘泉却相当欣慰地笑道:“这才对嘛,好了,平姑娘且先回去吧……”虽是叫平儿回去,语气绵绵不断的,却仿佛还有话要跟她说。
平儿有些纳闷地看了他一眼,就算是个丫头,她可没有跟人推推搡搡的习惯,只能先屈膝道:“多谢甘管事。”
退后两步,她转身往回走。
将出角门的时候回头看了眼,见不知何时又有个侍从出来,甘泉正凝神跟那人说什么,并没有看她。
平儿狐疑地走开,看看手中的钗子,竟猜不透甘泉的意思。
想到上次星河去宁国公府,他跟着庾约去庾清梦的琴房,当时四姑娘的丫鬟跟他也很熟稔,难不成这个人是经常干这种事?
平儿本想回去找到星河,问问她的意见,不料回到那院子后,却竟连星河都不见了!
幸亏不多会儿望兰就找了来,才不至于叫她无头苍蝇般四处乱撞。
星河听平儿说完,不禁又想起耳畔那声似是而非的“二爷”,心里有些烦乱。
平儿为难:“姑娘,你说这该怎么办?当时我忙着回去找姑娘,又不能跟他推让……可到底没有平白收人家东西的,等下次见了面,再还给他吧?”
如果是以前,星河也必这么想。
但此刻,她思来想去:“既然他给了你,就收下吧,巴巴地再送还给人家,不是显得打人家的脸了吗?”
平儿见她不主张还,不知为何有点喜欢,便攥着那钗子道:“上次在国公府,他跟四姑娘身边的人也很熟稔,想来他也是跟庾二爷一样,常常送东西给人家吧?所以才想着也给我这个,倒也不算稀奇,再特意还给他,倒显得咱们不开眼、小家子气了。既然姑娘也说了,那我就留下。”
星河扫了眼那钗子,虽不算昂贵,但也绝不是什么格外便宜的物件。她觉着甘泉未必就会如平儿所说四处撒网,此刻却也不想多考虑这个:“留着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