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绝把剩下一个枣子也吃了:“我还能干什么,”他连动也没动,还是那副不恭的坐姿:“不过也跟风来师父一样,同他说了几句话而已。”
他当然看见陆机眉间那道纹深的如同沟壑般,可见陆机心里的不悦已至顶峰。
大皇子李坚,皇室长子,性情温和,平易近人,素有贤名。
当今皇上共有两子,长子李坚封为惠王,也是人所共知的太子之选,故而留在京内。
次子李振封为燕王,已经在去年迁去了南边封地。
陆机时常进宫,当然跟两位王爷都彼此相识。
李坚偶尔也会来青叶观找他谈天说地,十分亲和。
外间,脚步声有条不紊地往这边而来,青叶观的掌教跟两个道人作陪,引着大皇子往这边走来。
陆机盯着李绝,终于沉声:“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我自己干的,我自然知道。”李绝把枣核吐在掌心,从椅子上一跃而下,走到陆机身旁:“放心,我没告诉他我是谁,风来师父当然也不会说的,对不对?”
不知为何,陆机听到这句的时候,心里稍微安了安,但他脸上却没表露出来,而仍是苦大仇深忧国忧民的样子。
外间,已经能够听见张掌教跟李坚说话的声音了。
就在李绝往外看的时候,陆机说道:“你做尽这一切,就是因为容家的那个女孩子?”
李绝蓦地转过头来。
目光对上,一时谁都没有说话。
而这时侯门外人影一晃,先是跟随李坚的几个内侍,然后出现的,是一道颇为高大的身影。
大皇子李坚生得浓眉虎目,相貌堂堂,更兼身材魁梧,倒颇有几分盛世气象。
他头戴金冠,身着赭色的衮龙袍,脸上还带着三分笑意。
一抬头,看见李绝跟陆机就站在门边儿上,李坚微微一怔。
陆机只得先转身行礼:“贫道参见殿下。”
李绝在他身后也跟着打了个稽首。
大皇子笑了笑,目光在他两个之间挪动了会儿,说道:“我来的唐突,打扰风来先生清修了?”
陆机微微抬手:“殿下说哪里话,请。”
李坚进内,笑看了李绝一眼,却没做声。
到了殿中坐下之后,陆机问道:“殿下今日突然前来,不知可是有事?”
“是有一件,”李坚含笑,显得很谦和:“父皇数日之前突然犯了心疾,太医给调治了几日,父皇总是觉着不甚妥当。是本王突然间想到,以前父皇身心不安的时候,便会请先生进宫谈经论道,每每会有奇效,所以本王这次亲自前来,是想要请风来先生入宫的,希望先生不要推辞才好。”
陆机垂着眼皮,眼珠动了动,像是要看向旁边的李绝,却又没有真正看过去。
“殿下客气了,若真的能为圣上效力,贫道自然愿意之至。”陆机淡淡地说道:“只是圣上的心疾,并非是贫道言语能够开解的,说来还是得靠太医院。这个道理,殿下自然明白。”
“当然,本王自然不会做那种讳疾忌医之事,只是父皇多日不见风来先生,颇为挂念,所以才借着这个机会想请先生入宫罢了。”
陆机默然不语。
张掌教在旁见状,很想劝说陆机答应就是。
可又不便随意插嘴,暗暗着急。
就在这时候,大皇子看向陆机身后的李绝,忽然笑说道:“小道兄,见了我怎么也不打招呼?”
李绝走上前一步:“殿下。”
大皇子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真是少年英才。想来俏罗成不过如此。”
陆机听了这句道:“殿下,劣徒性子不羁,只靠在道门修行才有几分约束,殿下还是不要赞他,免得更助了他的劣性。”
李坚笑道:“本王却觉着小道兄实在出类拔萃,我是一见就喜欢了。”
陆机的眉毛又开始凑在了一起,然后他抬了抬手:“你们先退下。”
张掌教众人闻言,便忙都行了礼,向外退了出去。李坚想了想,也摆摆手,跟随他的那些内侍们也悄然退下。
至此殿内只剩下了三人,陆机看向李绝:“你还不出去,在这里做什么?”
李绝笑道:“我怕风来师父趁机说我的坏话。”
“出去!”陆机好像真的要动怒了。
李绝却不以为意,把嘴一撇,也不跟李坚行礼,转身往外而去。
大皇子凝视着他的背影,直到李绝走了出门,才看向陆机:“先生可是有什么要紧的话跟本王说?”
陆机道:“王爷这次来至青叶观,只是为了让贫道进宫?”
“瞒不过风来先生,确实还有另外一件事。”
陆机并没有再试探:“可是跟小徒有关?”
李坚笑了笑:“是。正是跟那位小道兄有关。”
陆机将拂尘端了端,目视前方又慢慢地垂眸:“要如何,王爷请说吧。”
李坚道:“这件事说来有些难以启齿,本王原本是跟小道兄打了个赌,不料竟输了,所以只能愿赌服输。”
“王爷跟他打了什么赌?”
李坚的脸上掠过一丝异样:“这个,不便跟先生说知。”
陆机微微眯起了眼睛:“那王爷答应了他什么?”
李坚深吸一口气:“本王答应他,请风来先生许他还俗,还他自由之身,先生不可再拘束他。”
陆机皱着眉心:“哦,怪不得他方才一副有恃无恐的口吻,原来是因为有了王爷做靠山。”
李坚笑了笑:“其实,这位小道兄颇为有趣,本王也甚是喜欢他,他既然不想修道了,先生又不是那种强人所难的,想来不会为难不放吧?”
陆机淡淡道:“王爷有所不知,我是受人之托才将他拘在道门之内的。并不是我说放他就放了他。”
“那不知是受谁之托?”李坚定睛看向陆机:“兴许本王可以去说个情?”
“这个,也恕贫道不便告知。”陆机微微一倾身。
“无妨,是人都有不得已的时候,”惠王不以为然地一笑:“不过,本王既然答应了小道兄,总不能失信于他。先生是不是……”
陆机道:“请王爷恕罪,您不能对他失信,难道贫道就可以对人失信了吗?”
李坚应该是没想到,陆机这儿是如此一块硬骨头。
他罕见地敛了笑,也跟着皱起了眉头。
殿内一时沉默下来。
陆机抱着拂尘,一动不动。
惠王的手揣在一起,两个拇指围着,不停地绕着互转,好像他的心里也正在这么着急地打转。
终于,李坚开了口:“先生刚才问,本王跟小道兄打了什么赌,我现在可以告诉你。”
陆机有些意外:“王爷不是不便说吗?”
惠王转头看着他,意味深长地说道:“凡事都有例外。”
陆机的心里突然升起一种不妙之感,只听李坚问道:“先生可知道,本王第一次见到小道兄是在哪里?”
“贫道不知。”陆机摇头。
李坚说道:“是在花蕊楼。”
陆机的眉毛原先还凑在一起,现在就有点要扭起来的意思。
他就算是个道士,也知道这花蕊楼是什么地方。
这是京内有名的销金窟,最出色的青楼。
陆机用奇怪的眼神看向李坚。
李绝去逛青楼,惠王也在那里,这一时陆机竟不知道哪一个更令自己惊讶。
惠王看了出来:“先生莫要误会,本王并不是去寻欢作乐的。”
大概所有的男人被抓了现行之后,都会有这种说辞吧。
陆机沉默。
其实惠王确实不是去寻欢作乐的。
他接到密报,御史台正拟弹劾兵部左侍郎。与此同时他也风闻左侍郎爱好狎妓,尤其好幼女的不堪传闻。
惠王亲自去青楼的时候,正是因为左侍郎也在那里。
只不过,李坚没想到,自己竟会在花蕊楼看到一处好戏。
他在左侍郎的隔壁房间中,本来听着那老头子搂着个女子,声音不堪。
本朝虽然并不禁止官员进青楼,但严禁同妓/女工共寝。
李坚正要让人把这老东西揪出来,隔壁的声响却突然变了。
“你、你是……”左侍郎惊愕的声音,“你是什么人……”
话未说完,变成了一声惨叫。
有个浑厚的声音低低地骂道:“你这该死的猪猡,不安安静静在家里等死,却出来寻死!”
左侍郎支支唔唔,嘴好像给堵住了。
而那人道:“我本该掐死了你了事,只是叫你这么死了未免太便宜了……不如,就这么把你扔下楼去?”
左侍郎的挣扎声音大了些。
“不对,这样也太轻了,还是先把你割了吧,免得整天惦记着祸害人!”
惠王虽然也对左侍郎甚为失望,但却没料到会发生此事,再怎么样,那也是朝廷命官,若是衣衫不整地给扔下楼,丢的可是官体跟朝廷的脸。
只不知道对方是谁,竟敢如此大胆袭击朝廷命官!
当下一抬头,底下的人立刻冲出门去。
惠王听见房门被踹开,动手的声音。奇怪的是,他耳畔听见的竟都是自己侍从们的痛呼。
当李坚按捺不住走出房门来到隔间的时候,正看到地上横七竖八,倒的都是王府的人,还有被吓得已经失禁昏迷了的左侍郎。
唯一一个站在原地的,竟是个身着暗蓝道袍的小道士,听见动静他缓缓转过头来,看着惠王,他冷冷道:“你跟他们是一伙儿的?”
出乎意料,在隔壁听他的声音,以为会是个粗犷的汉子,没想到竟是这么眉清目秀的小仙童似的。
而他的眼神却一点儿也不像是“仙童”,反而像是什么煞神。
那一刻,惠王知道,假如自己承认,小道士会立即扑过来,将他也如法炮制。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少年,不知是为什么,李坚笑了。
大概是因为他这一笑,李绝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跟随惠王的侍从们挣扎着爬起来,另一些侍卫则将那些闻声而来的人都赶了回去。
惠王看看地上污糟不堪的左侍郎,对李绝道:“这儿不干净,你随我来。”
李绝道:“我得先弄死这个人。”
惠王想了想:“他自然是要死的,不过不是在这时候。你听我的话,好不好?”
李绝眨了眨眼:“我凭什么要听你的话?”嘴里虽然这么说,人已经迈步走了出来。
惠王见他跟上自己,心里竟有几分喜欢,两人到了隔壁坐下,另有人去收拾残局。
“你为什么要找他的麻烦?”李坚问道。
小道士的眼睛闪了闪,说道:“自然有个缘故。”
“你说出来,兴许我会帮到你。”
“不用你帮,我杀了他就一了百了了。”小道士有几分傲气的。
惠王很好脾气地笑笑:“有时候杀人虽然痛快,但未必是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法。”
小道士沉吟片刻:“他想娶靖边侯府的姑娘。”
“哦……是那位三姑娘。”惠王居然知道。
“你怎么知道?”小道士的眼神又流露不善。
惠王笑说:“这种事虽隐秘,但要探听,还是能知道的。你放心,我自然叫他乖乖地打消这个念头。”
“不用你卖好儿,你若不多事,我自己也能做到。”小道士看到桌上摆着的果子,便捡了一个又大又红的橙子。
惠王一拍手,侍从自外进来。
他歪头低低地吩咐了几句,那侍从便退了出去。
小道士看似没有抬头,仍有条不紊地剥橙子。
惠王看着他的动作,见那长指上被橙皮的汁儿打湿了,李坚沉吟:“你是出家人,怎么会为人家侯府的姑娘……出头?”
“用你管。”小道士低头啃着橙子,一边去吸那汁水。
惠王很想递给他一块帕子:“那好,我不问了……你等等。”
他拦住了李绝,抬手又取了一个橙子。
从腰间摘下一把小小的匕首,掏出帕子擦了擦,然后将那橙子切开一片片的。
“这样吃,不容易脏到手。”将刀子擦干了,重新挂回腰间,惠王看着李绝道。
李绝看看他,又看看桌上那切成了很整齐的八片的橙子,却没有立刻去取。
“你是什么人?”他低头又去啃手上没吃完的那个,嘴里含含糊糊地问。
惠王停了停:“我……也算是个路见不平的人罢了。”
小道士的嘴里发出一声类似嘲笑的“嗤”。
惠王道:“怎么了,你不信?我能做很多很多事呢。”
李绝哼了声:“这可不一定吧。”
惠王皱眉,终于思忖着说道:“这样吧,你有什么难办的事,你告诉我,看看我能不能办就是了。”
小道士翻了个白眼:“你是我的什么,就这么大包大揽,谁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何况,我才不欠人情呢。”
惠王眨了眨眼:“你倒是个聪明的道士。”
他打量着李绝的衣着:“你这一套袍服,是靖江棉布,而里间的中袍,却是贡缎,据我所知,京内的道士,能如此穿的,只有青叶观里。”
李绝的手一停:“哦,你去过青叶观?”
惠王笑看他:“你既然是青叶观的道士,怎么敢在京内闯祸?风来先生的规矩可是很严格的。”
李绝舔了舔唇边的橙子汁:“你认识陆机。”
惠王道:“见过几次罢了。”
李绝没有再说话,只风卷残云般把那个橙子吃光。
然后他抬眸看惠王:“你刚才问我有没有难办的事,我正有一件,不知你能不能做到。”
“你且说。”
“不急。”李绝把桌上的茶壶取过来,将双手冲了冲。
惠王正要把帕子递给他,李绝却将手直接在道袍上擦了擦:“我说过我不欠人情,你有没有难办的事儿,你说出来。”
“你替我?”惠王觉着好笑:“哈……这不必了吧。我的事情可不是小事。”
“你以为的大事,或许在我看来就是小事呢,”李绝把手擦干净了,“就像是我以为的大事,或者对你而言不成问题。”
惠王琢磨着他这句话,大有道理。
他终于开了口,却并不是当真的那种,而是带着几分玩笑:“我很讨厌一个人,简直恨不得他去死,可他偏偏身体健朗,武功还高,看样子还有好几十年的活头。”
李绝道:“是嘛,你这个人真傻,岂不闻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阎王要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惠王笑道:“是,你说的对,也许就有不测风云呢。小道兄,那咱们就打个赌吧,如果他真的时运不济,被生死簿勾了,那我就为你做成你想做的事,好吗?”
李绝从桌上取了一瓣橙子:“好啊。不过假如我赢了,你却做不到,我就会把这件事张扬的世人皆知,让大家都知道你才是那个勾魂的阎王。”
“你知道我是谁吗?就张扬?”惠王笑问。
李绝垂着眼皮吃橙子:“那可不一定啊。”
玄真殿内。陆机听惠王说了花蕊楼的经过。
他看向惠王:“所以,霸州的徐将军被刺杀,是他做的?”
李坚道:“本王听说之后,也很不信。但……只有这个一个解释而且……”
“而且怎么样?”
“本王……得到了人头。”
花蕊楼里他没有跟李绝承认身份,本以为李绝不知。
谁知,李绝竟把徐琰的人头直接送了去,这是宣告,也是警示,是告诉李坚:该他实践诺言了。
陆机几乎站起来。
他想到了之前庾约的警告:你放他出来,迟早会惹出更大的祸事。
真是个乌鸦嘴。
李坚看着陆机的脸色变化:“风来先生。我起初想,他之所以认得本王是谁,是因为本王先前来过几次青叶观。但……”
他叫手下人去查,才知道青叶观的小道士叫李绝,是才进京不多久的。
陆机道:“王爷想说什么?”
李坚道:“他是怎么知道本王是谁的?”
陆机说道:“也没什么稀奇,兴许是哪里走漏了风声,他又是个耳聪目明的。也许早从王爷的言谈举止里看了出来。”
“可是……”李坚皱皱眉,脸上浮现些许若有所思:“本王在看着他的时候,总是莫名地也有种熟悉之感。”
陆机心头一沉,竟不能答。
李坚看向陆机:“说到这个,本王却想起了一则传闻。”
“什么传闻。”
惠王道:“多年之前,曾有人传说,信王府的三弟弟因为什么体虚的缘故被度化出家了,还有的说他是被养在王府,只是外人见不着……信王叔一直在辽北,经年不回,所以竟不知此事真假。”
他的双手仍是合拢在腰间,两根拇指风车一样轮转,至此忽然刹住。
李坚抬头看向陆机:“据我所知,风来先生当初,跟信王叔也是有些交情的?”
陆机见他已经猜到了,索性垂眸不语。
“风来先生,小道长他……”李坚轻轻地叹了声,语气却是又释然又惆怅地:“真的是铖御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