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为了李绝,星河托容湛作陪,在旧时堂见了庾约。
虽然在见他之前演练过很多次要如何开口,他若不答应的话……自己又将如何。
但在进了房间之后,原先想好的话术突然都不管用了,仿佛时间不对,地方不对,但最主要的是,人不对。
她就算准备一千种说辞,在看见庾约的时候,所有的说辞都变得无关紧要,像是树梢上飘扬的柳絮。
当时他手中拎着把檀香骨的折扇,扇子是合起的,像是握笔一样端正地捏在掌心。
倒立着,扇面的一方戳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很闲散自在的样子。
“怎么想到要见我了?”语气倒是一如既往的温和。
星河只多看了两眼,心就随着那扇子的起落跟着乱了。
“庾叔叔,”她尽量地不去乱看,而只盯着面前侍者送上来的一盏茶,紫砂器的三才盖碗,表面是一层陶器独有的润光,“我有一件事情想拜托您。”
“哦,”庾约笑的清雅:“什么事,总不会还是上次那件儿可诛九族的吧?或者,是你改变了主意?”
星河窘的想钻到桌子底下去:“不是那些。”
“那是哪些。”庾约神色温温淡淡,并不着急。
星河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主动开口求庾约帮忙,竟是为了一个男子。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她在府内撒了谎,求了大哥帮忙,找到了此处,见到了人。
这会儿再闭口不言可就太亏了。
“我、我的一个朋友出了事……”放在膝头的双手暗暗地握紧:“想请庾叔叔帮忙,救他出来。”
庾约早就料到,却仍是问:“什么朋友?”
星河咽了口唾液,又呼出了口气:“他、就是之前在驿马县的那个小道长,先前因为一件……是无妄之灾,给关在京畿司的牢房里,庾叔叔……”星河大胆地抬头看向庾约:“您不是京兆府的人吗,您应该能够救他的是不是?”
庾约是能救的,何况他应了陆机。
“竟肯为了他特意来找我,想来,他对你而言……很重要?”他饶有兴趣地问,并没有调侃跟恶意的表情,而是笑隐隐地透着点关切。
星河的眼睛飞快地一眨,然后她点了点头。
竖起的扇子慢慢地被放倒了。
“如果,我不能答应你呢?”眼里多了几分之前没有的讳莫如深的笑。
星河的心一揪,她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庾叔叔!”
她没有办法,总之这一趟,她不能白来!
“求你了,”星河厚着脸皮,准备临时拍拍马屁,她嗫嚅:“我知道庾叔叔是好人,先前在县城里还替我出头……我一直都记着呢!”
“星河儿,你是在临阵抱佛脚吗?上巳我去见你的时候,你却不像是很记得的样子。”庾约戏谑地望着她。
抱佛脚比拍马屁要高雅的多了,如果能成,那她抱住也无所谓。
可因为庾约这句话,突然提醒了星河,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她紧紧地盯着庾约:“上巳那天,庾叔叔亲口问我有没有事情请你帮忙的,那句话总不会这么快就没用了吧?我如今就想你帮我这件事……庾叔叔,你自己说过的,你不是骗我的……是不是?”
奇怪,庾约不太喜欢她为了小道士来求自己。
但对于小姑娘好言好语、眼眶微红看着自己,千般祈求的模样,他倒是不讨厌。
也许是因为给那双泪润润的眼睛盯着的缘故,他沉吟道:“当然不是骗你,可……”
“那庾叔叔就是答应了?”不等庾约那个“可”字出口,星河已经伶俐地抱住了他的“佛脚”:“我就知道庾叔叔最好了,庾叔叔是一言九鼎言出必行的,才不是那些出尔反尔的人。”她把自己所知道的好词儿都不吝啬地捧了出来。
庾约皱着眉,微微抿了抿嘴。
他觉着自己好像被一个少女套路了。
这种感觉让他有点不悦,但……确实也只是“一点儿”而已。
琴室内。
庾约收神:“方才我看到,梦儿在教你指法?”
星河忙道:“是,那个……我始终学不会。”
庾约笑:“不打紧,有点缺憾不算大事,若是你练得好,兴许这缺陷也会成为好处。”
“我不懂,既然是缺憾,怎么会是好处?”
“就像是人无完人,”庾约走到那架琴后,见星河还站在原地,便道:“你过来,给我弹一次看看。”
星河走到琴桌后,重又落座,抬起右手,微微垂底,却又有些犹豫。
庾约道:“你先做一个单弦的蠲法。”
星河闻言,食指拂落,抹过宫弦,旋即中指紧紧勾住,音调还算不错。
庾约看着她的手指颇为灵巧,微微一笑,扇子抵着下颌:“那再做一个双弦的。”
星河最怕的就是这个,总是出错,果然,她的中指始终慢一拍,很难摁准前弦,明明是简单的分搂动作,她竟做不到。
鼻尖隐隐地有些汗意,正在调整姿势,身后庾约道:“别动……”
庾凤臣竟不知何时俯身过来,扇子已经在左手中握着,背在了腰后。
他的右手却探出,覆在星河的手上,食指叠着她的食指,中指勾着她的。
在星河反应过来之前,他的手指力道压迫下来。
星河不由自主地,食指向下滑过两条弦,还未如何,中指被他勾着向上,及时而巧妙地摁住了前弦:“是不是很简单?”
仍是俯身的姿态,庾约转头看着星河,笑的随和自在。
星河没有为自己准确地弹出那个音调而欢喜,而只是为了手跟手的相贴而心惊。
目光短暂的一碰,她忙着把手撤了出来。
庾约仿佛才意识到不太妥当似的:“啊……抱歉。”
虽然说着“抱歉”,不过也没很把这个放在心上的语气,而是很淡漠的,仿佛是走路的时候差点儿蹭到了人那种随口的客套话。
除了这两个字,没有更多。
星河听着他略淡冷的口吻,不由怀疑是不是自己反应的太过了。
此刻,庾清梦带了丫鬟进内:“二叔,到了我这儿也换换口味吧,雷鸣时候的天山雀舌,上次进宫的时候,敬妃娘娘所赐。”
看到他们一个站着,一个坐着,清梦问道:“刚才我好像听见了琴音是对的,是星河妹妹弹的?”
星河摇了摇头:“不是。”
她觉着刚才那个音,并不算是自己弹的,因为她完全是被庾约手上的力道左右,虽然是自己的指腹扣住弦,但却不是出于她的心意。
“不是?可……”庾清梦诧异。
“确实不能算她自己弹出来的,”庾约无谓地一笑:“不过四丫头也没听错,是我手把手的教,还能不对么?刚才你若也手把手教她,自然也对。”
星河没想到他直接说了出来。
不过,由此更可见庾约是心底无私的吧。
“我以为呢。”清梦释然,走到星河跟前:“妹妹再弹一遍看看。”
星河摇头,清梦道:“不妨事,又没人骂你。”说着便也在她手背上轻轻覆上:“来……”
清梦其实并没有跟庾约似的迫压着她,但星河却仿佛福至心灵,食指轻抚,中指向上摁落……独弦的音戛然而止。
“哈,这不成了?”庾清梦笑着一拍手,又回头看庾约:“还是二叔高明,一点就透。”
庾约面无表情,连敷衍的笑影都没有。
星河很意外,来不及高兴,忙又试了一次,果然毫无瑕疵。
她才有些许喜欢,同时觉着自己是真误会了庾二爷,忙回头看向庾约。
却见庾约坐在身后不远处,手中捧着一个盖碗,正垂眸喝茶,神色淡淡地,无喜无忧,也并没往这儿看上一眼。
不知为何,星河感觉到,他不高兴了。
她知道应该是自己刚才突然的躲避,惹到了庾约。
但她实在是不习惯被男子触碰……不对,原本她并不十分在意庾约如何的,毕竟在驿马县的时候,他扶她下车,她也没很如何。
可刚刚为什么那么不适?细细想想,应该是李绝的缘故。
小道士时不时地就在耳畔嘀咕,说什么庾凤臣不是好人,叫她不要见他之类。
虽然星河并没有把这些话就真的记在心里,但兴许……不知不觉中她还是听进去了一些,有了那种不适宜的印象。
庾约吃了一口茶,问清梦:“先前你去找我,是为什么?”
“就是因为星河妹妹来了,所以领她去拜会拜会二叔嘛。”
“哦……没事我就放心了,先前因为陆机在那搅扰,我很是心烦,”庾约把茶杯放下:“所以过来看看,你们两个玩儿吧,我还有事。”
庾清梦忙道:“二叔,再坐会吧。”
四姑娘也已经察觉了,庾约的气场跟先前才来的时候不一样了。她不由看了星河一眼。
星河的唇动了一下,却没有出声。
庾约才一笑:“不了。横竖……你们若有事自然会找我。没事儿的话,就用不着了,我也不在这里碍眼了。”
他瞥了眼星河。
星河知道他指的必然是先前求他救李绝的事情,心中很是惭愧:“庾叔叔……”
不等她说什么,庾约已经转身,捏着扇子的手往庾清梦摆了摆:“不必送。”
清梦走了两步,到了门口才停下。
而门外,甘泉正在跟平儿和望兰不知说什么,见庾约露面,便向两人打了个招呼,跟着去了。
庾清梦微微地叹了口气,回头看向星河:“刚才……是怎么了?”
星河心里发沉:“我、我可能是得罪了二爷。”
庾清梦道:“好好地又怎么得罪了?”
“方才二爷教我,”星河揉了揉手,还是说道:“我不习惯……就挣开了。”
清梦却明白了她这没头脑的一句话:“只是因为这个?”
星河道:“没别的了。”
清梦想了想:“兴许二叔以为,你嫌他轻薄么?你啊,别多想。二叔可不是那些见了美人儿就挪不动脚的,他当初……咳,总之不会对你有什么不轨的心思的。”
星河很惭愧:“是,我知道的,只是当时……一时的忘了。”
清梦嗤地笑了:“罢了,二叔应该也知道你是个实心儿的人,他多半是一时的不受用,未必就会认真记在心里,过后必然忘了,放心吧。”
给她安抚了几句,星河才慢慢地把此事撂下。
中午,清梦留了星河,星河本来忐忑是否要去拜见庾家的长辈,不料却是她多虑了。
庾清梦同星河说了,今日是她单独请星河,不用去各处请安,改天等府里请她的时候,自然免不了那些规矩。
星河略觉轻松,两人倒是无话不谈起来。
午休的时候,两个少女躺在一张榻上,庾清梦问起星河在县城内的生涯等等,星河简略地跟她说了些。
庾清梦听的发愣,她是锦衣玉食娇生惯养的公府贵女,很难想象星河的那种处境。
听着听着,庾清梦转头看向星河:“真难为你是怎么过来的……假如是我,我应该一天也活不下去。”
星河觉着这话不好,便道:“别这样说,四姑娘的命当然跟我不一样。”
庾清梦笑道:“你该叫我姐姐。星河妹妹。”
星河乖乖地叫了声“姐姐”,她本以为庾清梦听出了自己之前杏花林的琴韵是故意模仿庾约,会兴师问罪,没想到仍是一如既往,这反而让星河有些摸不着底。
犹豫再三,星河道:“有一件事我想跟姐姐说,只是,你听完后别生我的气。”
庾清梦道:“是不是,上巳那日你学二叔琴韵的事?”
星河心悸,颤声道:“你果然听出来了?但你为什么……”为什么没有揭破,还待她一如既往。
清梦道:“我虽不知你为何那么做,却想你必然有缘故,而且你能弹出那样的琴韵,又是得二叔青眼的,必是个可交的人。”
“多谢……”星河忍着鼻酸,轻声说。
她本想跟清梦解释,自己是逼不得已的。
可听了四姑娘的话,便把那些难以启齿的又压了回去。
庾清梦不该听见那些龌龊不堪的,哪怕是真相。
这日起了晌,星河告辞,庾清梦也不多留,只约了改日再会。
临别时候,清梦问她要不要去跟庾约知会一声,星河本来想“亡羊补牢”,不料丫鬟来说,二爷先前有事出门去了。
星河坐车回了侯府,还没到二门,就见容霄鬼鬼祟祟地从靖边侯书房的方向溜过来,一眼看到她:“妹妹你可算回来了!”
星河诧异:“霄哥哥,怎么了?”
容霄刚要开口,又忙放低声音:“要紧大事,你跟我回去就知道了……”
“我还得去见老太太呢!”
容霄只得停下:“那你先去,回来后直接去我院里……”
他扔出一个自以为心有灵犀的眼神。
星河狐疑地看着容霄,却就在此时,前方有两个武官自靖边侯房中走出,其中一个说道:“发生这种大事,朝廷一定是要派特使前往调查的。”
另一个说:“只是不知道凶手到底是何人,竟然如此大胆!杀军中大将取走首级……太耸人听闻了!”
星河只听见只言片语,却也有些惊心,忙加快步子入内。
进上房见了老太太跟苏夫人,容晓雾跟晓雪却不在,星河只说四姑娘甚是和气,相谈甚欢之类。
约莫两刻钟,星河退了出来,本想回房先换衣裳,路过容霄院子,想到他先前的叮嘱,只好先拐过来。
容霄听说她到了,急忙出门拉着手,又吩咐平儿:“姐姐在外头就行了。”
星河只当容霄真的有要紧大事跟自己说,谁知他拉着自己进门后便把房门掩了,指了指前方的榻上。
星河才发现容霄的床帐竟然是落下的!两人的眼神飞快地交换了一阵,星河总算明白了先前容霄使眼色,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