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今儿容霄清早出门,不是干别的,而是跑去了那青叶观。
他惦记着昨儿见过的小道长,既倾慕人家的身手,却也喜欢那小道士的容貌气质。
竟是心心念念,一见难忘。
容霄知道,哥哥不会答应他如此胡作非为,所以竟什么人也不告诉,只带了两个随从便出了城。
他去的很早,路上还有薄薄的山雾,两个早起的小道童肋下夹着扫帚,打着哈欠开门扫地。
容霄留心细看,并不见那小道长,正要叫人上去询问。
就听见其中一个道童嘀嘀咕咕地说道:“那个李绝到底是什么人?年纪不比我们大多少,怎么观主对他那样不同?”
另一个说道:“看他的打扮也不像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倒是长的还不错。”
“那又怎么样,既然是出了家,就该跟我们一样,好好的诵经,修行……当然还得伺候师兄们,干杂活,他倒好,竟游手好闲,昨儿更跑出去……也不知去哪里浪荡了,观主跟掌教们竟不管他。”
容霄听了这两句,心头一喜。
他昨儿没问着小道士的名字,突然听这两个道童说什么“李绝”,便认定是昨儿路见不平的那人,当即上前问李绝在哪里。
两个道童见他打扮的像是个贵宦公子,倒是不便怠慢,便随意地向内一指:“这会儿他只怕还在后院睡觉呢。”
这青叶观容霄先前也来过几回,倒是不陌生,当即兴冲冲地带人进内,往后面道士们的居处而去。
在住处找了一圈,竟没见着人,正要叫小厮去打探,就见前方那小道士手里握着个包子,边吃边缓步走了出来。
容霄大喜,上前行礼道:“小道长!”
李绝止步,把他上下一打量:“是你啊。”
口中停了咀嚼,他的眼神忽然暗沉了好些:“你怎么在这儿?一个人还是……”
容霄不解他的意思,只忙道:“昨儿承蒙相救,我竟不曾认真谢过,所以今儿是特意来寻道兄的。”
“哦……”小道士长长地应了声:确实是一个人。
他把包子堵住嘴,泄愤似的用力咬了一口。
然后没理会容霄,他摇摇摆摆地往回走。
容霄没看出他情绪的细微变化,而只是一团热络的跟上了:“小……李道兄,我是靖边侯府的容霄,云霄的霄,是真心想跟你结交的……”
李绝眉头微蹙:“你怎么知道我姓李?”
“啊?啊,是刚才在外头无意中听人说的。”容霄急忙回答。
眼前那好看的菱角的唇动了动,然后冷哼了声,把手中的包子角塞进嘴里,却又嫌弃的:“真难吃。”
容霄见人家不理不睬的,正有些忐忑,听他说包子难吃,突然灵机一动:“道观里的吃食自然好吃的有限,若要吃包子,我知道京城里老希馔的包子是最好的,有水晶虾仁馅儿的,白菜猪肉的,芹菜羊肉的……还有只喝汤的汤包,什么时候我请你吃好么?”
李绝像是看怪物似的看着他如数家珍。
容霄身后跟随的小厮也有些听不下去了,上前低低地提醒:“二爷,道爷是不能吃荤腥的。您说的那些,他都不能吃。”
容二爷这才如梦初醒,抬手拍了拍脑门:“我糊涂了!不过不打紧,有专门的给吃斋的准备的素包子,指定是比道观里的好吃的。”
他说着,便眼巴巴地看着李绝,仿佛在指望小道士的首肯一样。
正在这时侯,一个年长的道士从前头走出来:“李绝,掌教让你快去。别耽搁了。”交代了这句后,转身走了。
小道士本面无表情,听了这句,忽然对容霄道:“我还没吃饱呢。”
容霄眨了眨眼:“啊?”
李绝看他傻呆呆的,唇角一瞥,便迈步往外走:“既然要请我吃东西,何必选在别日,我这人最不喜欢拖欠的。”
容霄呆了会儿才总算反应过来,当下喜的跳起来:“好好好!现在就去!”
就这么陪着李绝出了道观,容霄把自己的马儿让给他,让跟随的两个小厮同乘一匹。
那两个随从叫苦连天,又不能挤在一起,容霄倒是不以为意:“那你们在后面慢慢地跟上,去城内老希馔找我们就是了。”
他陪着李绝往京内而行,且走且道:“李道兄,你多大了?”
李绝反问:“你多大。”
容霄道:“我十五,这个月生日。”
李绝淡淡道:“我比你大。”
容霄虽看他生的嫩,但对他的话却毫不怀疑,反而高兴地说道:“那我这声道兄可是没叫错。”
李绝见他果然傻的可爱,便微微笑道:“是,确实没叫错。”
说了这句,他若有所思地看向容霄:“听过你们靖边侯府最近有什么喜事?”
“喜事?”容霄愣怔,继而想起来:“哦,你说的难道是我们星河妹妹回来的事?”
李绝沉默,道袍的大袖在风中轻轻扬起。
容霄本就健谈,也不管他理不理自己,是个什么心情,自顾自地说:“说来确实是喜事,我那三妹妹,是天仙一样的人物,也极可人疼,昨儿道兄没见着,不过你若想见,以后倒也有机会。”
李绝有些吃惊地看着这傻小子。
心中翻腾了一阵,他敛着眼中的厉色,不动声色地问:“你总不会对认识的哪个人都这么说吧?”
容霄眼睛睁大:“当然没有,对道兄还是头一个呢……反正道兄又不是坏人。”
他倾慕李绝的身手、人品,觉着他是一等正直的人,何况又是出家人,便极其的信任。
更兼容霄自己也是个不知世事险恶的,他觉着星河好,李绝也好,两个人见见也自没什么,且他也口没遮拦惯了。
李绝稍微松了口气,这才哼地一笑,停了停又问:“贵府的这位三姑娘,在府内住的还好吗?”
容霄完全不知道自己差点享受到昨儿那些地痞的待遇,见李绝笑了,只当是好意:“当然啦,老太太跟太太都疼她疼的什么似的,她又是家里最小的,自然上下都怜惜……唉,说来三妹妹也不易,据说之前在乡下受了好些委屈呢。”
李绝眼睛望着前方,沉默下来。
两人进了城,直奔老希馔,正是早饭的时候,这老字号里的人很多,忽地看着一个贵公子领着一个神仙般的小道士进来,纷纷侧目。
容霄不理别人,对迎着的小伙计道:“素包子都有什么馅儿的?”
“客官要素的?”小伙计扫了眼李绝,立刻了然:“香菇油菜馅儿,白菜豆腐,萝卜粉丝木耳……都是纯素的,又香又好吃。”
容霄立刻吩咐:“每样来两笼。”说着回头对李绝道:“道兄,不够咱们再要,对了,你喝粥还是喝茶?”
两人上了二楼,这里还有不少空地方。
才落座不多时,小伙计把包子跟茶都送了上来,才开笼屉,香味扑鼻。
容霄虽来过几次,这种素馅包子还是头一次吃,忙请李绝品尝。
小道士捡了个香菇油菜包,极烫,破开之后,轻轻一咬,倒是别有滋味。
见他点头,容霄才眉开眼笑:“道兄喜欢,咱们就没白走一遭。”
容霄在家里喝了一碗粥,如今见小道士吃的津津有味,就也跟着吃了一个香菇包,小道士却是各样的包子都吃了几个,也幸而那包子不很大,菜馅倒是挺多。
容霄的随从还没来,他竟亲自给李绝斟了茶:“以前我也去过青叶观几次,怎么没见着道兄?”
他本是随口的话,却听李绝道:“我才来不久,你当然没见着。”
容霄忽然想起那两个小道童所说,忙问:“道兄先前在哪里修行?”
李绝顿了顿:“小罗浮山。”
容霄只听说过罗浮山,竟不知这小罗浮山在哪里,却仍是笑道:“想来一定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那道兄怎么又来京了呢?”
李绝看看手中的茶:“我是来追一个人的。”
“啊?”容霄很意外,同时心里的好奇像是雨后的春笋一样嗖地拔高:“追什么人?”
“是我的……”李绝沉吟半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的齿间挣扎,终于道:“徒儿。”
“徒、徒儿?”容霄的愕然从五官之中一涌而出,这小道士年纪不大,就收了徒弟了?可想想他那出色的身手……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道兄的徒儿……难道在京内?”
“嗯,”李绝的长睫低垂,“本来,我们好好的,谁知她竟撇下我不辞而别,应该是嫌弃我没什么出息,所以另攀高枝去了。”
容霄的嘴巴半张着,半天合不拢。
脑袋艰难地转动了会儿,他生出义愤之意:“啊?既然是道兄的徒弟,对师长就该不离不弃,又谈什么有没有出息、高枝低枝之类的?这不是、不是始乱终弃……啊不对,是背信弃义,也有点不太对,背叛师门?”
容二爷绞尽脑汁,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
李绝的唇角挑了挑,倒是不以为忤地:“始乱终弃……差不多吧。”
容霄词不达意,但很替小道士不平,便撸撸袖子道:“李兄你放心,你的徒儿叫什么?我帮你找,等找到了再好好教训就是了。”
李绝脸上的笑意古怪的掩饰不住:“哦,是该好好教训。”
容霄觉着自己知道了小道长的“私密”,两人感情俨然更进一步,他心里高兴的很。
谁知正喜欢中,楼下一阵哄闹,有人叫道:“就是那个小畜/生,就在楼上!”
刹那间,踩踏楼板的脚步声轰然乱响,有人冲了上来。
侯府。
容霄把跟小道士相识的经过简略地说了一遍。
当然,他没忘记提小道士的名字。
而在“李绝”这两个字蹦进星河耳中的时候,她反而有一种奇异的释然。
早在昨儿,听容霄说那个“小道长”之时,她就没来由地觉着那是李绝。
就算理智以及平儿都说不可能,但她心里不知是怎样,钻进牛角似的执拗认定。
如今果然,所有的理智跟分析都不堪一击,该来的还是来了。
她反而不似先前那么惊悸不安了。
只不过在容霄说起李绝是进京寻找那个“始乱终弃的徒儿”的时候,她的脸势不可免地红了。
两个很小的拳头攥紧,星河按捺着没打断容霄。
“那到底是为什么被捉到京畿司?”她问出症结:“小……道士又如何了?”
容霄道:“唉,说来还是为了咱们啊!”
原来他带了李绝去老希馔吃包子,恰好给那几个昨儿死里逃生的地痞看见,这些人是睚眦必报的,昨日还不知李绝的身份,如今见他公然来到京内,当即报了官。
京畿司的人把李绝跟容霄围住,后来是容霄的两个随从来到,发现不对,这才赶紧回府告知。
容霄说道:“我索性都跟妹妹说了吧,昨儿我跟湛哥哥为何会跟那些地痞起冲突呢,只因为他们在哪里嚼舌三妹妹,我实在气不过才出头的,谁知……所以说李道兄是因为我们才遭这飞来横祸的。”
星河这才彻底明白。
容霄又道:“可惜京畿司只肯放我一个,他们说李道兄把人打的很重,其中有两个至今还性命垂危之类的,不肯放人。父亲不叫我再惹事,不过三妹妹,李道兄是因为咱们而被关在牢狱的,要是我也甩手不管,岂不是也成了那‘始乱终弃’的?”
星河有点耐不住,纠正他:“宵哥哥,什么始乱终弃,不要总是口口声声地好吗?”
容霄眨巴着眼睛说道:“我又不是说三妹妹,是说李道兄那个小徒儿。”
星河红着脸,转头轻轻地啐了口。
这时侯天色已晚,星河勉强地安抚了容霄几句,又叮嘱他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别人。
容霄答应了,也道:“我正是不敢透露给别人,才只告诉三妹妹你呢。唉,到底要想个法子救一救道兄才好。”
回了房,伺候着星河洗漱完后,平儿一脸无奈地:“我只当不会是他,怎么竟真的是他?”
星河不语,只叫把针线活拿来,灯下慢慢地穿针引线。
平儿知道她此刻心里必然也不平静,便小声嘀咕:“他来也就罢了,跟二爷说的那些话又是什么意思。若真是冲姑娘来的,姑娘什么时候成了他的什么徒儿了?这小道士只管胡说!哼,他还分明比二爷小,居然当面骗人,让二爷叫他哥哥。简直是没一句真话。”
星河尽量控制,才让自己的手稳稳的:“好了,别只管抱怨了。”
平儿住了嘴,又换了一副愁容:“姑娘,现在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二爷说的……”平儿本想说李绝给关在京畿司的事,才张口,又自己轻轻打了打嘴巴:“罢了,管他做什么!”
星河嗤地笑了:“你啊,净在这里口硬心软。明明骂他,现在又替他担心了?”
“我哪里是替他担心,”平儿靠近过来,幽幽地叹息:“我不过是知道姑娘心里放不下他罢了。先前夜间……”
星河的手一动:“什么?”
平儿咽了口唾沫:“有一回,姑娘梦里叫过他的名字。”
星河的心突地窜跳起来,紧张:“什么时候,你听见了?”
平儿点点头,又忙补充:“姑娘放心吧,只有我听见,翠菊他们都不在呢。而从那之后我便更加留心,幸而姑娘也没再说梦话了。”
星河吁了口气,又不放心地叮嘱:“以后我若还是做噩梦,你就摇醒我。”
这夜,直到子时星河还没睡,嬷嬷在外头催了几次,才放下了针线活。
就算如此,星河仍是翻来覆去的过了许久还无法入眠。
容霄因为“闯祸”,给靖边侯下令在家禁足三天。
他什么也不能做,却又放心不下李绝,暗中求大哥容湛去京畿司查看情形。
可是容湛知道父亲不愿让容霄再跟这件事有所牵连,他不敢违逆父亲,竟不能应承。
直到星河来找他。
容湛惊讶地看着这个妹妹:“你说什么?你要我去找宣平侯?”
星河道:“是。”
容湛皱着眉:“你知道宣平侯是什么人?”
“我知道。”星河很安静地:“大哥,我也不瞒你,我其实见过庾二爷,那一架绿绮,就是他送的。”
容湛的脸色已经不能用一个震惊来形容,他很快想到:“是在县城的时候?”
星河点头:“是。”
“他为什么送你琴?他……”容湛满目疑惑,盯着少女秋水盈盈的双眸,因为某种隐忧,心跳都加快。
星河解释:“大哥,你不用多心,庾二爷是因为我是靖边侯府的人,才格外对我示好的。他自己说了,他是长辈。”她是在暗示容湛,不要乱猜他们的关系。
容湛稍微松了口气:“是这样?”他很快想到,星河的琴技出色,听说宣平侯也是此中高手,兴许也有这一方面的原因。
“那你这次想见宣平侯,是为了什么?”容湛还是有点不放心。
星河道:“我有一件事想求他。”
容湛觉着不该再问下去,但仍是忍不住:“是什么事……能告诉我不能?”
星河顿了顿:“如果我说不能告诉大哥,大哥是不是就不替我送信了?”
对于这个答案,容湛没有很意外:“我可以去。不过我不保证……宣平侯真的会答应见你。”
再怎么样,星河不过是个小丫头,而以容湛对于庾凤尘的了解,他可不是那种随随便便会跟小丫头动真的人。
星河倒是很坦然地:“知道呢,哥哥只管送信,见不见,是他的事。”
星河没敢告诉容湛,自己是为了李绝的事要见庾约。
因为星河担心容湛会碍于靖边侯的缘故,知道后就不去送信了。
所以在容湛看来,星河想见庾约,多半是因为跟兵部左侍郎的那件事。
先前那么多天,府内上下、甚至包括容湛都以为,她是真的无怨无悔地接受了府里的安排。
但从昨儿杏花林,星河跟庾家兄妹的相处,让容湛看出了一点不同。
容湛没跟任何人提过。
他心里却清楚,自己这位妹妹,已经不是之前那个可怜巴巴的小女孩儿了。
京畿司。
李绝给关了一宿。
没有人来审问他,更加不曾严刑拷打,他就好像被人遗忘在监牢里。
而小道士也没把这“窘境”放在心里,虽然外头时不时地会听见被上刑的哀嚎,甚至囚犯的痛苦低吟,他都充耳不闻。
嘴里叼着一根枯草,眼睛看着头顶开的一扇小窗户,他的表情都跟在吕祖殿、以及青叶观没什么两样。
他只是有一点点的不耐烦。
昨儿众目睽睽之下,不宜过分,所以克制着只用了几分力道。
没把那些杂碎尽数杀死,他心里总像是有点膈应。
伸出手掌,对着光影他看了会儿……果然,心慈手软要不得啊。
牢门之外,响起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李绝的眼中起了一点波澜,张开的手掌缓缓握起,他仿佛听出了来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