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掩映,还未见到人,先是一枚淡赭色的刺绣牡丹的荷包晃了晃。
然后,象牙柄折扇把那丛杏花拨开。
星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望着那仿佛从天而降的人,一下子重又站直了:“庾、庾叔叔?”
“嘘!”庾约且走且向着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脸上带着三两分清雅笑意,有条不紊地走到跟前,他含笑叮嘱:“没人知道我来,星河儿可得替我保密。”
星河盯着庾凤臣身上的暗蓝蜀锦缎袍,绷紧的心弦松开的同时,心里骂自己简直是惊弓之鸟。
“庾叔叔。”她向着庾约行了礼。只要不关乎那小道士,其他她都可以从容应对:“您怎么来了这儿?”
这会儿有几个人从前方经过,庾约将象牙折扇打开,遮住了半边脸。
折扇是细雕镂空的,中间是蚕丝的一副绣画,竟是两只白鹤,雪地晾翅的姿态。
翩舞的白鹤扇面遮住口鼻,越发显出庾凤臣一双幽晦如渊的双眼,目光轻转,他看向星河。
星河恍惚想起,从在驿马县见他,几乎每次庾约都会换一把不同的扇子,泥金扇,白玉扇,如今的象牙扇,但无一例外每一柄都看着贵价非凡。
幸而那些人只是路过,也没有在意这边的情形。
庾约将扇子撤了,微微一笑:“你说叔叔像不像是掩耳盗铃?”
星河正胡思乱想,竟不懂这话:“嗯?”
庾约把扇子在她的额头轻轻地一敲,沉重的象牙落下,却只是蜻蜓点水似的点了点,并没叫她疼。
他了然般地笑问:“又走神了?”
星河定了定神:“没有。庾叔叔突然前来,可是有事?”
“没别的,”庾约往旁边挪开,半靠在星河原先倚过的杏树上:“你上京也有些日子了,怎么不去拜会叔叔?”
星河哑然:“庾叔叔跟我玩笑呢?您是何等样的身份,我哪里敢贸然前往……只怕国公府的门槛都进不了。”
“少妄自菲薄,”庾约仰头一笑,颈间突出的喉结微动:“你不去,怎么知道能进不能进呢?再说,你方才不是跟四丫头他们相谈甚欢吗?”
星河听他突然提到这个,便垂了头:“只是偶然跟庾大哥和四姐姐遇到,承蒙他们不嫌弃……”
庾约突然问:“听说,你把绿绮带来了?”
“是。”
“琴技必然是大有长进,所以才敢在众人面前公然弹奏?”
星河的心一跳,隐隐觉着庾约这话别有用意。
她悄悄抬眸看向庾凤尘,却见他似笑非笑地也正瞧着自己。
“哪里敢当,”长睫忽地一动,星河想了想,回答道:“只是很喜欢那音调,想要试试在这天然之地弹奏的感觉罢了。”
这一句,却并不是敷衍。
她公然地在杏花林中弹奏,除了之前的一个意图,如今告诉庾约的,也是真实之感。
“那、可喜欢?”庾约问道。
星河点头,唇边多了点笑意:“喜欢。”
其实在上巳之前,星河忙着在侯府里学各样的规矩,学琴棋书画等等,前来教导她的嬷嬷,伺候的丫鬟,以及容晓雾晓雪等,自然也时常地跟她闲话。
明里暗里,星河不露痕迹、有意无意地在言语之中打探着自己想知道的所有事情。
最主要的便是宁国公府、以及兵部的事情。
国公府的事儿,她很快知道了个七七八八,除了庾约外,最出名的便是四小姐。
包括庾清梦难伺候的性子,以及她的琴技超卓。
毕竟,几乎不等她问,负责教导她的嬷嬷也一再说起过这个,赞庾清梦不愧是大家闺秀,琴技无人能及之类。
但是兵部种种,打探起来就有些难度了。几乎无人可知。
星河认定,靖边侯巴结兵部左侍郎必有缘故,若解决了那个缘故,一切迎刃而解,自是上策。
所以她想知道的多些。
但又不能暴露自己的意图,就只点到为止。
不过,就算她做了万全准备,却错漏了一点。
她本以为庾约会陪着宁国公府的女眷前来踏青赏花的,谁知道庾二爷不好此道。
不过,星河倒也没有扑空。
她的琴技,果然引动了庾清梦,除此之外,竟还有意外收获,那就是庾轩。
侯府里想把她送给老头子,就算星河不愿意或者哭闹,侯府只会觉着她不识抬举,不懂大体。
所以她非但没表露出不甘愿,反而处处显出欢喜。
果然老太太跟苏夫人都觉着她极为懂事,府里头也一派的歌舞升平。
她把自己当成了棋子,才能跟那些想利用她的人博弈,从而更好的往前走。
冯姨娘屋里的那通闹,就像是冬青所说的,星河也是故意的。
她笃定苏夫人不会看她“受委屈”,而会顺着她,果然冯蓉的境况大有改观。
人人都以为容星河是个听话的,是认了命。
但星河心里筹划的,是如何才能不动声色地摆脱当下窘境。
本来她想借庾约的势力,但想到庾二爷那个令人琢磨不透的性情,星河并不敢轻举妄动。
星河打算等见了庾二爷后,先试试他的口风,谁知庾约不到。
可就像是那句话说的——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庾约没到不要紧,她的目的还是达到了。
只要庾清梦跟她好,或者更进一步,庾轩对她动了念头,那一切就仍是往好处在走。
横竖她还没及笄,府里再怎么急,也不至于就立刻把她塞到老头子那里去。
余下的时间,大有可为。
那些人还以为,容星河当众抚琴,是为了出风头。
却想不到她是因早知道庾清梦琴技超卓,故意要引动庾清梦罢了。
为了达到目的,她甚至不惜模仿庾约先前教自己弹琴时候的手法、琴韵。
果然如她所料。
只不过,虽然别有目的,但就在刚才,坐在杏花树下抚琴的时候,在紧张之余,她确确实实地是“受用”到了。
杏花,微风,飘扬的琴韵,好像也在瞬间荡涤了她连日的困扰跟不安。
也许正是这份纯粹天然的愉悦跟沉浸其中,才吸引了庾清梦。
只没想到,自己的目的达到了,庾约突然又出现。
星河有种不妙的预感,仿佛她的所作所为,会逃不过庾二爷的眼睛。
所以她问:“庾叔叔是什么来的?”
庾约道:“刚到。怎么了?”
星河松了口气,只要庾约没听见她抚琴,就不会听出她刻意模仿他的琴韵:“没……就是有点遗憾,四姑娘跟庾大哥才走,对了,庾叔叔这会儿去,还能找到他们。”
“谁要找他们,”庾约笑吟吟地:“尤其别给四丫头知道我来,我没答应陪她来,却悄悄地又来了,她定然又要使小性儿了。”
星河有点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为什么不陪着四姑娘?”
庾约道:“我不喜欢人多,挤在一起有什么意思。”
“那怎么又来了?”
“若说是惦记着小星河,你信不信?”
星河一怔,摇摇头:“不信。”
庾约笑起来:“怎么不信?你不去拜会叔叔,叔叔亲自来找你,你却这么对待?”
星河脸上微微有点发热,低头不语。
庾约看她头顶沾着两点杏花瓣,手一动,却偏往旁边走开了几步:“你上京这些日子,过的还好?”
“多谢庾叔叔记挂,一切安好。”
“没……”庾约停了停,瞥了眼那花瓣:“没别的事?”
星河抬眸:“庾叔叔指的是什么?”
庾约露出那种一切了然的笑,却又不动声色:“比如,有什么需要叔叔帮忙?”
星河屏息。
她看向庾约的双眼,想分辨他是不是当真的。
如果这时侯跟他开口,表明府里要把她送给兵部左侍郎的事,他会不会帮她?
如果他答应,那么她就不用再……
但是……万一他不答应呢?
星河的心嗵嗵地跳了几下,又尘埃落定:“确实有一件事,想要请教庾叔叔。”
庾约笑问:“你说。”
星河道:“庾叔叔可知道,是否有什么原因,我父亲……才需要去逢迎兵部的人?”
庾约的笑敛了几分:“小姑娘家,怎么问起朝廷的事来了?”
星河道:“做女儿的为父亲分忧,不算是逾矩吧?”
“确实,告诉你也无妨,”庾约展开折扇,轻轻地摇了摇:“靖边侯原先驻扎西北,那里有一批他的老部下,年前,有一封急奏,说是屯兵的粮草恐怕支撑不住,请朝廷调拨。”
说到这里,他看向星河:“不过,兵部好像没把此事放在心上,甚至有意裁撤那边的屯兵。”
星河听他缓缓说完,心头一沉。
她完全明白了。
庾约打量她的脸色,玩味地问:“你现在知道了,你想……怎么帮靖边侯?”
星河竟发不了声,顿了顿,才道:“庾叔叔原先问我,需不需要叔叔帮忙……”
“你不是要叔叔帮你解决这件事吧?”庾约哑然失笑,“小丫头,别过分了,你庾叔叔不是神。这是兵部的事情,我若干涉,御史随时给我一顶勾结外官的帽子,这可是要诛九族的。”
如果事情真是这么容易的,容元英就不至于要用那种不上台面的法子了。
而庾约管的是京畿二十三衙门的军事,要是插手兵部跟外地的兵政,这可不是好玩儿的。
星河本来确实要开口,听了这句,便把话压了下去:“不、不敢。”
庾约倒是看出她的失望之意,看着她怅然所失的样子,叫人想摸摸她的头安抚。
但他只是握了握象牙扇。
星河飞快地收敛心绪,想起了心里另一个疑问:“庾叔叔,你以前问我想不想回京,这么巧,府里就接我回来了,总不会是您做了什么吧?”
庾约淡淡道:“你肯问出来,倒也是好。不过你误会了,这可用不着我做什么,毕竟在县城里见过你的又不止是我一个。”
两个人正说话,那边平儿退开了几步。
跟随庾约的仍是甘管事,他笑盈盈地看看前方说话的两人,又看平儿:“平姑娘,想不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平儿向着他低了低头:“管事好。”
甘泉道:“星河姑娘这一换装束,可是比先前更好看百倍了。刚才过来的时候,挺多的人都在那里议论侯府的三姑娘呢。”
平儿强笑道:“我却不知道,不知都说什么呢?”
甘泉说:“无非是说什么,比我们府里四姑娘都好看之类的。”
平儿摇头:“都是胡说的,我们姑娘跟贵府的四小姐,刚才说的可开心呢,还约了改日去府里见面。”
甘泉眉开眼笑:“那敢情好,我们四小姐素来是个性情高傲难亲近的,今儿竟跟你们姑娘投缘。”
平儿嘀咕了声:“国公府的人,又有哪个不难亲近呢?”
甘泉本揣着手,看到平儿头顶也落了些杏花瓣,便抬头给她拈走:“难道我也是?”
平儿歪头避开,转头看他。
正这时侯,丫鬟翠菊寻了来,平儿一眼看到,急忙迎了过去:“什么事?”
翠菊往前看,却见星河站在一棵杏树旁边,正发呆的样子。
原来此刻庾约人在杏花树后,两棵挤在一起的杏树遮住了他的身形。
翠菊道:“太太那里叫姑娘呢。”
平儿打发了翠菊,跟甘泉道:“庾二爷怎么神出鬼没的?我们姑娘可要回去了。”
甘泉笑呵呵地:“你有所不知,我们二爷向来不来这种地方,要是给人看见了,明儿满城都是二爷见你们姑娘的事儿,星河姑娘愿意的话,二爷倒是无妨。”
平儿耸了耸鼻头,赶去禀告了星河。
见星河告退,庾约突然叫了她一声。
星河止步回头:“庾叔叔还有事?”
庾约沉吟道:“你想要我帮的,只刚才那一件事?”略微停顿他补充:“除了那件,其他的都成。”
星河的明眸闪了闪,终于轻声回答:“只那一件。”
“你这小丫头,”庾约长长地叹了口气,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真是坏了心了,就这么想看叔叔为你诛九族?”
星河听着这句话,脚下一顿,本来想再开口。
但转念一想,既然是这么冒险的事情,以庾二爷的为人当然不会做,自己又何必在意他这玩笑似的话呢。
若认真解释,倒像是自己当了真,白白叫他笑。
于是只向着他莞尔一笑:“星河告退了。”
这日回府,苏夫人仔细问过了星河跟庾家兄妹相处的经过,颇为满意。
当晚上,平儿问星河,庾约最后那几句话是什么意思。
虽然庾约没有挑明,但星河心里已经清楚了,庾二爷说,除了兵部那档子事,其他的他都可以帮忙。
那就是说,如果自己求他想法儿,别叫侯府把自己送给左侍郎,庾约必然能够办到。
但她偏不。
她自己能做到的事,绝不用人帮忙。
也不想轻易又欠下庾二爷的情分。
庾凤尘要是真的有心,那就帮她解决了那根儿上的事。
当然,星河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次日一早,容霄神神秘秘地出了门,除了随行的小厮,并没有人知道他去哪儿。
谁知不到中午就出了事,据说容二爷给京畿卫的人捉了。
苏夫人跟谭老夫人先惊的魂不附体,而靖边侯也早赶往京畿司询问情形。
阖家都惊恐不已,连星河心里也为容霄担心。
直到傍晚,容霄才跟个斗败了的公鸡似的给靖边侯提了回来。
当时合家子都在老太太房内,安抚老太太外加等候,容霄进了门,给老太太跟太太磕头,苏夫人看他有些衣衫凌乱的显出狼狈,顿时先过去抱住,竟失声哭了起来。
容霄从小到大被府内宝爱,哪里吃过什么牢狱之灾,苏夫人又是好不容易才得了这个儿子,先前生怕有个闪失,几乎吓死过去。
靖边侯黑着脸,说道:“叫老太太受惊了,都是这小子胡闹,不过原系误会,先前说明白了,京畿司就放了人了。不用担心。”
相比较女眷们的,容霄倒是看着还好,他安抚了老太太跟太太,便借口沐浴,退了出来。
两位夫人牵挂了一天,总算能安心,老太太催促苏夫人快去祠堂上香。
这边三个姊妹也退了出来,容晓雾跟晓雪围着容霄,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容霄搪塞道:“就是误会嘛,他们捉错了人。”
晓雾跟晓雪问不出来,可既然弟弟无事,那就天下太平,于是也都离了。
等他们都走了,容霄却拉住星河,使了个眼色。
星河一愣,同容霄走到花园中,左右无人,她才问:“宵哥哥,怎么了?”
容霄低声:“妹妹还记得昨儿跟你说过的那路见不平的小道长吗?”
“嗯……”星河窒息:“记得呢。又如何?”
容霄跺跺脚道:“他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