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国公府。
今日国公府的女眷们自然也不能免俗,早就在盼着今日。
国公府的内眷们平日虽也常出门,但不像是今儿这么雀跃喜欢。
上巳这日,城郊十里梨花苑,桃花跟杏花开的正好,京城内的贵妇名媛齐聚,或赏花,或去香叶寺拜佛,各种热闹光景不一而足。
除此之外,也能见着各家随行的青年男子,叫人怎么不心动。
国公府这边,长房的庾清湘,庾清瑶,便来寻二房的庾清梦。
还未进门,就见一人从内出来。
此人着一袭蜀锦的暗蓝卷云纹常服,腰间却系着赭红色的宫绦,垂着一枚鱼佩,并个浅赭色的刺绣牡丹的荷包。
他手中拎着把象牙柄坠流苏的折扇,身形宛若玉树,容貌秀丽神飞,正是庾约。
两位姑娘急忙止步行礼,庾约笑的明朗:“是来找清梦出去玩儿的?”
“是,”庾清瑶听他声音带笑,就也抬头道:“二叔不一块儿去吗?”
庾约像是听见可乐之事般仰头一笑:“小孩子的玩意儿,我去做什么。再说清梦这里也有子甫陪着,行了,你们去吧。”
他把手中的折扇潇洒地往内一摆,自己迈步向前去了。
庾清湘跟庾清瑶目送庾约离开,清湘才低低道:“你不是不知道,二叔从不凑这种热闹的,干吗又说。”
清瑶道:“我不过是随口提的罢了,省得每次见到二叔都笨口拙舌地说不出话来。”
庾清湘掩口一笑:“说来也怪,都是自家人,怎么每次见了二叔咱们都怂头怪脑的,不过,我倒也盼着二叔跟咱们一块儿去呢。”
“为什么盼着?”
清湘笑说:“今儿去的人多,万一……二叔看上了哪家的姑娘呢,家里头就不用为二叔的亲事操心了。”
“我看难。”庾清瑶啧了声。
“为什么难?”
“二叔的眼光忒高了,京内未必有人能入他的眼,也没人配得上。”
庾清湘听了这话,倒是沉默了。
两人往庾清梦的宅子而去,且走,庾清湘突然说:“对了,今儿可多了一个人了。”
清瑶不笨,心中一转:“你指的莫非是那个靖边侯府的三姑娘?”
庾清湘笑道:“据说那可是个天仙一般的人物。还有人大放厥词,说是清梦妹妹都比不上她呢。”
清瑶冷笑:“那些外头的混话,我可不相信。”
庾清湘见左右无人,低低道:“外头的话不信,家里的话你信不信?”
清瑶问:“怎么说?”
庾清湘在她耳畔低低地说了几句。
正在此时,迎面见二房的庾轩陪着庾清梦从门口走了出来,兄妹两个边走,庾轩边低头在劝什么似的,庾清梦神色淡漠地,眉眼不抬。
两人居然没发现庾清湘跟清瑶,直到丫鬟提醒,庾轩才抬头瞧见。
四个人碰了面,庾清梦淡淡地行了礼:“二姐姐,三姐姐。”
庾家之中,庾清梦最小,她从小长的出色,才情更佳,所以上下宠爱。
两位姑娘素来知道她的性子,知道她可能不知又为什么不高兴了,便不以为意。
庾清湘道:“我们刚才遇到了二叔,他今儿仍是不去的?”
“二叔向来不爱那些热闹,听说他今日又有应酬。”庾轩回答。
庾轩是二房里的长子,庾清梦的嫡亲哥哥,相貌俊美,人物谦和,从小饱读诗书,如今在吏部供职,大有出息,是京城贵宦门第炙手可热的青年弟子。
只听庾清梦哼了声:“我也不爱那些热闹,为什么我非得去?”
两位姑娘面面相觑,掩口偷笑。
庾轩哄着说道:“妹妹,别闹性子,今儿伯母跟咱们太太都有兴致,自然是一起去的。到了那里,我多给你买些有趣的小玩意儿可好?”
庾清梦听了这句,才回心转意。
国公府这边,众人齐聚,比靖边侯府更见气派,十多辆车往城外而去,跟随的小厮、侍从,丫鬟等过百人。
出城八里,就见前方红云如织,正是桃林在望,此刻桃花未曾全放,却是杏花最好,郁郁粉粉的,看去便赏心悦目。
而在桃杏林的一侧,却是梨花似雪。
在各处林子之外,车马喧喧,而林子之中人影烁烁,仕女、贵妇穿梭其中。
几位姑娘从车帘后往外看去,遥遥地看到这美景,不由越发喜欢,连本来不甚爱动的庾清梦,看到那梨花如雪,不由也在心里生出几分欢悦。
宁国公府的车驾停住,不免引了许多人张望。只是不敢靠前。
庾轩跟长房的两位哥哥一起下地,前方的管事已经在调度车马,小厮们四处围绕,丫鬟纷纷下车去伺候自家主子。
其实庾清湘跟庾清瑶本也算是美人,下车之时,远远地有人偷偷地发出惊啧之声,偷偷地问:“哪位是他们府里的那个清梦姑娘?”
有知情的笑道:“哪位也不是。”
等到最后一辆车上,庾轩亲自扶着庾清梦下车后,所有人却又鸦雀无声。
只见那少女年纪尚小,身量未足,但体态轻盈,眉眼昳丽,气质更是清雅高贵,犹如空谷幽兰,令人见之神往,竟仿佛能忘却一切尘俗之事。
所有人都鸦雀无声,不约而同地看着庾清梦。
庾清梦对这情形早习以为常,扶着哥哥的手,跟两位姐姐走到一处,顿时把庾清湘跟庾清瑶比的毫无颜色。
等到宁国公府这些人去了杏花林里,那些围观的人才如梦初醒。有人说道:“怪不得人人说国公府的这位姑娘是京内头号美人儿,今日一见才算信了。真真的世间难求。”
突然旁边另一个说道:“不不,这位姑娘自然是极美的,但若说起头号美人来,只怕还不能够……你没见着方才靖边侯府的那位三姑娘?”
先前感慨那人果然是没见的,忙问:“什么,在哪儿?难道靖边侯府的小姐生得比宁国公府的这位姑娘还出色?”
那人满目神往,还没开口,先咽了口唾沫。
在旁人的催促下,半晌才道:“侯府的那位三姑娘,我也不能说什么,就是……就是觉着……她在跟前的时候,连这无限的桃林春光,也都黯然失色了。”
宁国公府地位尊崇,才露面,原先那些先到的人家闻讯,都来寒暄。
有两位夫人应酬,姑娘们只跟在后面行礼对答而已。
庾清梦有些意兴阑珊,世人最喜欢游览的是杏花林跟桃花林,但她心里惦记的却是那如雪的梨花。
又见人多,她就有些不耐烦。
见太太们正跟某家诰命说话,庾清梦便拉了拉庾轩的袖子。
庾子甫明白妹妹的心意,当下领着她往旁边走了开去。
清梦且走,且说道:“哥哥带我去梨花林哪里走走罢。”
庾轩笑道:“罢了,你好好地就在这里,别往那边去。那边都是些男人。”
原来这是三月三约定俗成的道理,内眷们通常不往梨花林去,只有一些城内的文人墨客、风流子弟在那里流连,高谈阔论,饮酒作乐。
而除了这个,或许还有些心意相投的青年男女在那里幽会……
所以庾轩不想让庾清梦过去。
清梦有些不悦,嘀咕道:“这哪里是赏花,竟是在看人嘛。怪不得二叔不来。”
庾轩道:“二叔今日不来,他在其他闲散日子可是常来呢。”
清梦皱眉:“那二叔怎么不带我一起?偏叫我在今儿跟他们挤。你们都说二叔疼我,我看也有限。”
庾轩无话可说,只笑哄着:“别又说赌气的话,谁不知二叔对你最好,上次出去那一趟,别人都没有,只给你带了礼物。”
清梦听到这里,才轻轻地哼了声。
兄妹两正说到这里,突然听见一阵琴声传来。
庾轩转头,故意地要让清梦开心:“哟,有人弹琴呢,这又是谁家的,妹妹听听好不好。”
庾清梦不以为然:“又不知是哪家卖弄的,有什么可听,那真弹得好的,哪里肯在这儿弹给这么多俗人听。”
庾轩拿她很无奈:“你又说偏颇的话。到底合群些才好。你不喜欢她们弹奏的,你倒是露一手,也惊一惊他们,叫他们自惭形秽从此不敢再弹。”
“我才不干这哗众取宠的事儿,”庾清梦翻了个白眼:“就像是二叔,他也算是京城内数一数二的古琴高手了,他哪里肯轻易弹给人听……”
庾轩正苦笑,庾清梦突然皱了眉,她侧耳听了会儿,忽然自言自语:“咦……”
“怎么了?”庾轩忙问。
庾清梦微微蹙眉:“这个音调……”
庾轩见她仿佛感兴趣,回头看看,说道:“在那儿,咱们过去靠近了听听?”
清梦没有吱声,庾轩便陪着她往那方向而去,却见杏花林下,林林总总站着许许多多的人,都向着一个方向。
庾清梦最不爱凑热闹,通常看见人多她就主动退了,但这会儿却没怎样,庾轩带她靠前,找了个空隙,向内看去。
却见在众人围住之处,一棵枝桠低垂的杏花树下,盘膝坐着一个少女,正低头抚琴。
她梳着简单的百合髻,发边环着两朵珍珠为蕊的金花,修长的脖颈上戴着一串海珠项链。
身着一袭藕荷色的素罗上襦,杏花粉的薄纱褶裙,散开坐着,裙摆随风微微地掀动。
庾轩对于古琴造诣只是一般,只称得上略懂而已。
可当他一眼看到那眉眼半垂的少女,心头巨震,耳畔那悠扬不绝的琴音瞬间入了心,在他的脑中、肺腑之间盘桓徘徊。
正此刻风起,头顶的杏花林上飘飘洒洒地落下几点花瓣,有的落在她的发端,有的在裙摆上,还有的在那青葱纤细的玉指之间。
刹那间庾轩竟忘了所有,简直不知身在何处。
半晌,身旁的清梦喃喃地问:“她是谁?”
庾轩竟没听见。
而跟庾清梦一样有此疑问的,还有围观的众人。
随着一曲终了,鼓掌之声四起,那弹奏的姑娘也似如梦初醒,抬眸看见身前竟这么多人,她仿佛显得很意外,明眸飞快扫了一圈儿,脸上缓缓浮出两片红云,更显得明艳动人了。
庾轩在庾清梦身旁,本没有在最前方,但就在美人抬眸的瞬间,他竟觉着那双妙眸是特意在自己面上停驻过的。
不知是哪里的声音传过来:“这就是靖边侯府的那位新上京的三姑娘!”
“原来是她?只听说她倾国倾城,没想到琴技竟也如此出色!真真的是才貌双绝了。”
庾清梦没自己哥哥那么沉迷,她也听见了这两句话。
其实庾清梦也听说过星河的名头。
但清梦向来心高气傲,从没把这个放在心里。
她从不觉着自己多好看,也讨厌别人非得把自己跟什么人去做比较。
但是……面前的人竟然就是那个容星河?
此刻围观的那些人,有的站在原地,舍不得离开,想要多看那美人一阵,还有的不太好意思,缓缓地退后。
可还有人发现了宁国公府的庾清梦跟庾轩,顿时窃窃私语,驻足查看。
庾清梦察觉了,低声唤:“哥哥……”她想让庾轩陪自己离开。
可是向来从未错过她任何一句话一个颜色的大哥,突然好像聋了似的,毫无反应。
庾清梦转头看向庾轩,却见大哥正盯着那容星河,双目之中朦胧向往,叫人一看便知他沉溺于此了。
清梦皱了皱眉。
就在这时候,前方星河身后一个丫鬟上前,在星河耳畔低语了几句,目光往庾清梦这里看了眼。
星河的脸上透出诧异之色,缓缓起身,一双秋水般的眸子盯着清梦,好像有些惊喜的。
清梦没想到如此。目光相对,她突然觉着自己不能就这么走了。
不等星河打招呼,庾清梦抬手,稍微用力地掐了把大哥的手臂。
然后没理会大哥发出的低呼,她迈步往前:“你就是靖边侯府的三姑娘?”
对于这稍微有点儿不太客气的问话,星河却仍是笑意不改,她甚至从容不迫地屈膝行了个礼:“您就是宁国公府的清梦小姐?”
庾清梦只得还了礼,目光在面前这张艳压桃李的脸上扫过,清梦看向那张琴。
她早看出来那是绿绮,虽然是仿造,但也难得了,音质尤其不错。
可清梦的关注点不在琴上,她重看向星河:“你……你的师父是谁?”
星河垂眸一笑:“我并无师父,只是给人略教了几天。”
庾清梦吃惊不小:“这话胡说。”
这时候庾轩因反应过来,正跟着走上前,听妹子这样,忙道:“梦儿……不可这样。”
庾清梦皱眉,却对星河道:“我最讨厌人口不对心了,有就是有,你藏掖做什么?难道怕我会抢你的师父?”
星河有些疑惑:“为什么姑娘认定我有老师呢?”
清梦道:“你的手法虽还不算流畅,但琴韵极佳,跟那些凡俗之音不同,一定是有名师点拨过。”
“名师……”星河念了声:“我回京后,府里确实请了教习师父指点我琴棋书画,应该也算得上名师吧?”
“教习师父?什么名字?”
星河道:“教我琴的,是乐坊的一位崔嬷嬷。”
庾清梦差点给噎住:“你、你这人真不老实!什么嬷嬷也能算做名师?”
旁边庾轩见妹子越来越不饶人,心里生怕这容姑娘下不来台。便忙道:“三姑娘莫怪,我家妹子很喜欢古琴,也颇有点造诣,她并无恶意。”
星河却仍是微笑:“庾公子不必如此,我知道自己琴技不精,方才也是献丑,在姑娘跟前,自然是班门弄斧,给姑娘喝问几句,自是应当的。”
星河始终没有一点恼色,不管庾清梦怎么咄咄逼人,她仍是温和的带着好脾气的笑容。
又听这样熨帖的回答,让庾轩沉醉而感动。
此刻,围观的人越发的多了,竟比先前星河弹琴还要更多了一倍。
原来人都知道宁国公府的庾清梦也到了场,两个少女都是世间难得的美貌,如此站在一起,简直似明珠美玉,绝色争春,却又相映生辉,无可比拟。
此情此境,就算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便已经令人倾倒了!
星河扫了眼周围,众目睽睽,或惊或疑,如痴如醉。
靖边侯府的人也在其中。
她便低低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能不能……”
庾轩即刻领悟,忙低头对庾清梦道:“妹妹,咱们换个地方。”
避开了那围观的许多人,庾轩陪着清梦跟星河两人,往杏花林僻静之处又走开了几步,那些围观人众也不好意思尾随,就渐渐散开了。
两人到了几棵挨着的杏花树下,庾清梦淡淡道:“你要不说实话,我走就是了。”
星河长睫闪烁有些不好意思地:“姑娘莫怪,我属实没有名师,不过……有一件事,兴许有些关系。”
“什么事?”庾清梦有些好奇。
星河道:“我原先没上京前,遇到过……咳,贵府的一位爷,承蒙他指点了一二,可不知他算不算名师。”
“是谁?”庾清梦的眼睛睁大了几分,却不等星河回答便道:“是不是二叔?”
庾轩在旁边也诧异地开了口:“是我们凤臣叔叔?”
星河垂眸:“就是庾叔叔。”
庾清梦长长地吁了口气:“我说呢!你的琴韵之中透着几分若有如无的熟悉……我就知道跟二叔有关!你怎么不早说?”
星河有些赧颜地:“我不太懂这些,也不知该不该说。请姑娘莫怪。”
庾清梦解开了心里的疑惑,这才又正色看向星河。
却见她果然是生得好,眉若远山,星眸朱唇,就是人似乎太腼腆了,动不动的就脸红,简直让人忍不住想欺负她。
清梦感慨一般说:“原来你跟二叔有这般缘分,二叔向来很不喜欢随意指点别人的,如今他肯把你放在眼里,你必然有别人没有的好处。倒是难得。”
“不敢当,只是恰逢机缘而已。从那之后就再没见过二爷了。”星河略有惆怅,却又微笑轻声道:“只是没想到,今儿竟有幸跟庾公子跟姑娘见着,实在是我的荣幸。”
妹妹肯好好说话,庾轩就不再插嘴,而只是安心地从旁细看面前的女孩子,可越看越是心跳,呼吸都有些急促。
他是朝廷命官,又是世家公子,见惯了场面,本来不该有这般窘迫之时的。
但就是情难自禁。
听星河说了这句,庾轩突然道:“既然相识,何必见外,我年长些,姑娘也可以……”
庾清梦疑惑地看了兄长一眼。
而庾轩还没说完,星河长睫低垂,含羞轻声唤道:“庾大哥。”
庾轩眼睛亮了,喉头动了动:“星河妹妹。”
星河挑了挑唇,却突然觉着身后有些微微地如芒刺背,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却见身后杏花烁烁,并无人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