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有瞬间的沉默,时间极短,但对于屋内屋外的人而言,却又极长。
长的足够叫人耐不住,转头逃也似的离开。
但星河并没有逃走。
她安静地站在原地,仿佛刚刚没听见里头的吵闹之声,以及靖边侯不悦的呵斥。
这让站在她身后的容霄很是震惊。
他简直不知道三妹妹是太过单纯没看出此时不适合见靖边侯呢,还是真的别有用意。
但容霄不敢相信,星河是真的故意“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三妹妹不可能这么蠢笨没眼色啊。
何况他已经尽力地拦阻暗示了。
就在容霄心头七上八下之时,里头传出容元英的声音:“进来吧。”并没有格外和缓温和些,依旧是那样威严之中带一点点淡漠似的。
星河迈步向内,容霄看着她明明娇小的身影,把心一横,也跟着走了进去。
容元英的眼睛瞥见了容霄,又看向星河。
这是时隔十年靖边侯第一次见到女儿,昔日的小女孩儿已经成为亭亭玉立的少女,出乎意料,她生得比任何人都要美。
容元英一位正妻,三名妾室,不管是苏夫人还是冯蓉,以及两位妾室,都是难得的美人儿。
靖边侯自己也是个风流不羁的性子,早年带兵,现在在京,最不缺的就是美色。
但在看到星河的刹那,向来不动声色的靖边侯,眉峰却不由自主地向上耸了耸。
星河也看到了自己的父亲。
他坐在一张宽绰气派的紫檀木太师椅上,军旅出身让他身上总是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煞气,但这些年在京城养尊处优,学着文人雅士们的做派韬光隐晦,乍一看,简直有点像是什么风流俊逸的大儒。
星河看着容元英审视自己的眼神,对于父亲的记忆,她大概也是刻意淡忘了吧,所以眼前的男人总是没法儿跟心底那个残存的影子合在一起。
不过,这倒不是什么坏事。
而此刻,冯蓉站在靖边侯身侧,她已经擦干了泪,可眼睛仍是红而湿润。
星河刻意不去看她。
她上前行礼。
容元英看着少女在面前垂地的头,虽换了缎服,依旧素净的过分,乌青的云鬓上没什么珠宝点缀,可反而更有一种天然矜贵的纯粹之美。
靖边侯将目光移开,道:“怎么突然就来了。”
这话说的,倒好像是星河自己跑回京、跑到他这屋里来似的。
容霄头皮一紧,感觉父亲像是要兴师问罪。
他急忙上前一步:“回父亲,是老太太吩咐了,让我带了三妹妹来给父亲行礼的。”
容霄特意地把老太太抬出来,靖边侯自然不至于如何。
轻轻地哼了声,容元英的声音微微提高,透出了一分刀锋似的锐利:“进来之时怎么没通报?人都死了?”
门口处的两个随侍早进了门,双双跪在地上,战战兢兢道:“是小人们疏忽了,求侯爷恕罪!”
容元英淡淡道:“去门外,一人十军棍。下不为例。”
两个随从脸色大变,却不敢做声,垂着头领命,倒退出去。
容霄大大地咽了口唾沫,脸上也有点泛白。
跟在星河身后的平儿也有些不安地看向星河,冯蓉眼中的担忧更是一涌而出。
星河抬眸看了眼容元英。
起初她也有些惊愕,但很快她明白过来,不错,这确实是靖边侯的做事风格,他自己的规矩。
但这时侯,她的父亲,恐怕是故意做出来的,一个下马威。
星河垂了眼皮,依旧是很温顺得体的:“老太太命女儿来给父亲磕头,只没想到父亲正忙着,是女儿来的不是时候,请父亲勿怪。”
容元英狐疑地看着豆蔻年华的少女,有点分不清她刚才究竟听没听见他跟冯蓉的对话,因为她表现的太过安然了。
“既然是老太太的意思,自然不相干。你在外头这么多年,以后就多学学家里的规矩吧。”靖边侯如是说道。
星河仿佛没听出他话中的其他意思,坦然地回答:“是,女儿知道了。”
容元英眉峰浅浅地皱蹙,他看向容霄:“带你妹妹去吧。”
父亲没有发怒,容霄松了口气,忙道:“是。”
星河目光转动,看向旁边的冯蓉。
姨娘本想留下来再求一求侯爷,突然接到了星河的眼神,她慢慢地低下头去:“侯爷,妾身也告退了。”
容元英淡淡地“嗯”了声。
众人从靖边侯的书房退了出来,一直到出了院子,容霄才先大大地松了口气:“哎呀,刚才吓坏我了。”
他抚了抚胸口,又看向星河:“三妹妹,你胆子怎么那么大,就敢闯到老爷的书房去?”
星河柔柔地回答:“霄哥哥,我哪里有什么胆子闯父亲的书房,不是老太太叫你带我去行礼的吗?”
容霄愣了愣:“你……哎呀,总之以后你可要留神,千万别再这样啦。我是为了你好。”
说着他回头看向冯蓉:“四姨娘,我说的对不对?”
冯蓉道:“是,二少爷说的很对。”
星河微笑着跟容霄道:“霄哥哥,我有些累了,就不去老太太那边了。劳烦你帮我去回一声好吗?”
容霄见她娇滴滴的柔弱模样,又恐怕她是在父亲那里受了惊吓,他心里怜爱的很:“好好好,你只管回去,老太太跟太太那边有我呢。”
于是容霄先行回去,这边,星河便跟冯蓉一起往相反的方向而行,平儿跟冬青便跟在后面。
冯蓉边走边打量星河的脸色。
不知为什么,虽然是时隔多年才相逢,冯姨娘对于自己的这个女儿却有一种打心里的“畏怯”,说不出是因为愧对,还是……她看不透星河的心。
星河走了会儿,问道:“我记得前头是不是有个花园子来着?”
“是,”冯蓉急忙回答,带有几分讨好的,“有很多的牡丹花呢,开的时候很漂亮,不过花期未到,这会儿……应该没什么花开。”
星河辨了辨方向,缓步往那边走,过了月门,果然见满园萧瑟,也无人踪。
但如今已经是二月,地气萌发,墙角的柳树上已经笼了一层很淡的薄绿。
回头对平儿使了个眼色,平儿便停了步子,对冬青道:“姐姐,咱们在这儿等吧。”
星河走了几步,淡淡地问:“姨娘方才在老爷的房内做什么?”
冯蓉的脸色有点难看:“没、没什么。”她还试图掩饰。
星河道:“姨娘觉着我是因为什么,才硬要去闯老爷的书房的。我本来该转身走开的。”
方才容霄问她的时候,她回答的滴水不漏。
冯姨娘还以为她果然是什么都没听见,误闯而已。
如今听星河这么说,冯蓉才信了她竟是故意的。
“你、你都听见了?”冯姨娘心虚的,白了脸。
“我想听姨娘亲口告诉我。”星河转头看向生母。
冯蓉没法儿面对她的眼神:“星河儿……”她有些痛苦的,半晌才道:“你不该回来的。”
“没什么该不该,再不该,我也已经回来了,事到如今说别的没用,只不过是一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星河不以为然地。
冯蓉满脸苦涩:“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才要姨娘说明白,”星河的语气仍是很淡:“我才回府,府里什么事儿都不知道,兴许有人也是想瞒着我不许我知。姨娘也想瞒着我不说,眼睁睁地看我瞎撞吗?”
一句话招惹的冯蓉又落了泪:“星河儿……”
她扭身,掏出帕子擦眼,半晌才道:“我当然不想瞒你,只是怕你知道了会难过而已。”
星河安静地等着她开口。
冯蓉吸了吸鼻子,低下头道:“我也是这两天才听说了风声,府里最近想要议亲,对方是……兵部的左侍郎。”
星河诧异:兵部左侍郎,听来像是个大官。
但她清楚事情没这么简单,要真是如意贵婿,自己头上两个姐姐,哪里轮得到她。
她问:“然后呢。”
冯蓉低头看着自己的脚:“那位侍郎大人,已经是五十多岁了,家里有许多姬妾,就是原配两年前死了……”
星河听见“五十多岁”,心头咯噔了声,又听原配死了,她咽了口唾沫:“填房?”
冯蓉点了点头,忍泪:“他已经是个老头子了,都能当你的爷爷了……我怎么忍心把你往火坑里推。”
星河觉着自己不在火坑,而是突然落了水,没法儿呼吸。
脑中有瞬间的空白,整个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浮浮沉沉。
听着冯姨娘低低的啜泣,她才慢慢地醒了过来。
奋力一挣。
星河深吸了一口气:“我不明白。”
冯蓉见星河的反应竟很平淡,一点没有惧怕或者恼怒,更别提是哭泣了。
姨娘愣了愣:“什么不明白?”
星河道:“我就算是庶女的身份,到底是靖边侯府的人,为什么非得巴巴地跟一个老头子结亲?侯府不怕丢人吗?”
靖边侯地位殊然,就算兵部侍郎是很大的官儿,容元英也不至于就巴结到这份上,把自己才十四岁的女儿嫁给一个足以当爷爷的人,他竟拉的下脸?
这种事情,就算是在小县城里也会招来很多的闲话,难道京城的风气跟县城不同?
冯蓉眨了眨眼:“具体怎么样,我也不太清楚,他们原先都瞒着我。据说现在还没完全定下来……”
所以她才壮胆去求靖边侯别这么冷血,说到这里,冯蓉的眼睛里又泪汪汪地:“星河,是娘没有用……”
星河走开了两步,来到苗圃的旁边,她微微俯身看那牡丹的枝桠。
表面看着,像是一丛丛枯枝,但低头细看,却能看到枝上钻出的些许嫩芽。
春之将至。
“姨娘,”星河缓缓起身:“我有句话想跟你说。”
冯蓉忙拭泪:“什么话?”
星河道:“不管嫁谁,这是我的事,我自己心里有数,姨娘不用替我操心了。更加不用为我去求任何人。”
冯蓉睁大双眼:“星河儿……”
星河看着她憔悴的脸色,她恨这个女人,生了她,又没好好地养,但是这毕竟是她的母亲。
而且星河心里清楚,冯蓉在这个侯府里只怕是……自身难保。
她是恨冯蓉的,但这恨就像是一层表面的掩饰般的硬壳,在深处,星河的心是软的。她绝不忍心看冯蓉难过伤心,所以先前听见她在靖边侯书房里受委屈,她才毫不犹豫地选择上前。
冯蓉似懂非懂,而只是替她担心。
“这儿风大,还是快回屋吧,”星河点点头,转身往外走,看冯蓉还呆呆地,她回头道:“姨娘,我真的不是当年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了。”
一句话,让冯姨娘又泪湿于睫。
冯蓉在冬青的陪同下回了院中,星河自带了平儿回房。
进了门后,屏退了其他丫鬟,星河把冯蓉告诉她的话也跟平儿说了。
平儿的眼睛乌黑,而脸雪白,她像是白日见鬼:“什么?要姑娘嫁给个老头子?”
“小点声。”星河往门口示意。
平儿抓了抓自己的脑门,像是没法儿接受这个现实:“这是怎么说的……难道府里接姑娘回来,对姑娘那么好,就是为了把你嫁给一个老头子?”
星河反而释然地笑了笑:“是啊,这就说得通了嘛。”
之前两个嬷嬷摆明了非要带她回京,所以才做了那些妥协,什么耐心地等她,什么弄了仆人伺候二老。
星河想不通自己有什么值得他们这么紧握不放的。
等回了府,老太太跟太太又格外示好,平儿以为这些人是真心对她好,殊不知星河心里总不踏实。
现在总算知道了“事出有因”。
对星河而言,比蒙在鼓里要强的多。
“姑娘你还笑?”平儿比她还着急:“这、这算是怎么一回事,我简直的想不通!”
“有什么想不通的,无非是买卖而已,他们需要我,才肯对我好。若是没这回事,应该不会想到叫我回京吧。”
说到这里,星河心里掠过一点异样之感:对啊,快十年了,就算真的需要有个女儿嫁给那兵部侍郎,怎么就偏想到她?
但平儿接下来的一句话让星河来不及细想那点异样:“早知道是这样,那还不如不上京呢!咱们的银子都暂时够花的了,不愁那些,再说小道长……怎么也比老头子要……”
平儿原本满心渴盼星河进京,以为这对她是好的。
如今梦想破灭,一时竟口没遮拦。
星河听见她说“小道长”,就仿佛有人拿着尖锐的东西在自己心头狠狠刺了一下,她不等平儿说完便呵斥:“你说什么还不住口!”
平儿吓得急忙捂住嘴:“姑娘……我、我一时着急说错话了……”
星河的呼吸都急促了几分,恨恨地瞪着平儿:“以后、再不许让我听见……你提那个!”
她很少这么疾言厉色地训斥,平儿怕的只想答应,但心里实在疑惑。
平儿壮胆上前,扶着星河的膝盖慢慢地半跪下去:“姑娘、姑娘……您到底告诉我一声儿,究竟是怎么了?”
她砸碎了脑袋也想不通,到底小罗浮山上发生了什么事,会让星河从一团火热变成了一团坚冰,甚至对她曾那么喜欢的人,这样绝情,讳莫如深。
星河刚要推开平儿,却又停下。
双眼微微地闭了闭,心底蓦地跃出那道熟悉的、曾经叫她魂牵梦萦的影子。
那天,她确实是见到了李绝。
只可惜,当时那道身影是那么的陌生,完全不是她认得的那个乖巧,羞涩,可人疼的“小绝”。
“别问了。”星河心头一阵阵地发寒,入骨的冷意夹杂着隐隐地疼:“别问了,就当从没认识过那个人,他不是……他不是你我能招惹的。”
星河本想说“他不是好人”,可心里竟不愿对平儿这般说李绝,所以临时换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