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有啾啾的鸟鸣声传来,如梦似醒。
平儿掀开帘子往内看了眼,见星河仍是卧在炕上,合着双眸很恬静地睡着。
她又惊又笑,忙上前扶着星河的肩头轻声唤道:“姑娘,姑娘。”
叫了两声,星河睡眼惺忪地醒来:“嗯?”
平儿俯身打量她的脸,见肤色明润如玉,因为初醒,眼中像是有无限星光似的朦胧闪烁,叫人又怜又爱。
“姑娘,也好起来了。老太太问了几次,生怕你身上有个什么不舒服。”平儿悄悄地说。
星河的眸色顿时清醒了几分:“是、是吗?几时了?我睡过头了。”
看她着急地要起身,平儿叹息:“晚上几乎一宿没睡,不睡过头才怪呢。”
星河才把头发撩到身后,闻言手势一僵。
平儿拿了她的袄子给她轻轻披在肩头,眼神带点责备地望着她。
目光相对,星河的脸颊上飘来淡色的红晕,有些许心虚地嗫嚅:“你……你说什么……”
平儿本来不想说的,见她这般,便回头看了眼门口,见无人,才轻声道:“就算我睡得死,也不能像是死猪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昨晚上……闹的那样,我难道真的一点看不见?”
星河窘的把脸转开,又怕羞又怕输人的说:“你……你这丫头说什么胡话,谁闹得什么样儿了。”
平儿拢着她的肩头:“姑娘,我不是说你呀,我纵然是个笨的,也知道点道理,昨晚上不是小道士第一次来是不是?”
上次那个平白出现的烧鸡,已经让平儿疑心了,天上总不能掉烧鸡,也不至于有个什么黄鼠狼子拖了来的。
只不过星河不说,她也没法儿查起。
昨晚上平儿本来睡得很沉,但到底关心星河,朦胧间仿佛听见星河说话,半梦半醒,看到灯影下两个人坐在一块儿,正谈论什么“桓公匡合,济弱扶倾”等她不明白的话。
细看,原来那个竟是之前遍寻不着的小道士。
平儿当时吓的不轻,本来要起来的,可又知道自己的姑娘脸皮薄,若是此刻撞破了,只怕她受不了,所以一直装睡。
幸而两个人没做别的什么,都只是在讲书说词,平儿偷偷地听了一阵,才放了心。
她恍惚中几乎又睡了过去,等再醒来,却察觉气息不对。
屋内的灯不知何时熄灭了,漆黑一片。
她以为小道士已经走了,暗暗往身旁摸了把,却仍是没摸到星河。
等眼睛适应了黑暗,才发现有两道影子面对面站着……好似靠在一起。
平儿的汗毛都倒竖起来,依稀听到星河求饶般的:“别……”
那一刻平儿的心狂跳不已,最终,却还是假装梦呓的,含含糊糊说道:“姑娘?几时了,该睡下了……”
多亏那一声,星河及时醒悟,挣脱了小道士的手。
星河只以为平儿什么也不知道,没想到平儿什么都知道了。
平儿不愿意责备星河,而只是气恼李绝。
见星河羞窘,她便低声道:“我知道这跟姑娘不相干,都怪那小道士,白日青天的叫他呆着他不留,半夜三更的跑来干什么?我看他就是另存心思呢,姑娘别看他生的嫩,他到底是个男人……”
星河把头深深埋低。
平常只有她训斥平儿的份儿,没想到在这种事上给平儿“教训”了,她揪着一点垂落的发丝,勉强道:“什么、什么男人,他才多大。”
当初杨老太太请李绝来给星河看病的时候,星河还忌惮说他毕竟是个男人,而平儿的说辞是“什么男人,他比姑娘还小”。
如今短短几天,两个人的说法竟倒了过来。
平儿哑然失笑:“我的姑娘,别忒小看了他呢,他可只比你小几个月而已。再说姑娘生得这么好,是个人看了就心动,我就不信他看不到。”
星河忍无可忍,抬手打了她一下:“你还胡说?”
平儿笑道:“好好好,我不说了,姑娘是聪明的,你心里有数就行,横竖我是怕姑娘吃亏呢。”
“谁吃亏了……”星河的唇动了动,又想起小道士也这么警告过她,不过李绝指的是庾约,她嘀咕:“怎么总说我,我当然知道分寸,哪里就吃什么亏。”
平儿问:“那昨晚上呢?”
星河咬了咬唇:“你别多想,也没做什么。”
当时屋内没有灯光,平儿没看的很清楚,怀疑地看着星河:“真的?我明明听见……”
星河忙阻止了她说下去,辩解:“那只是、只是因为捡书……不小心握了手。没有别的。”
“只是握了手?”平儿狐疑。
“你怎么还问,难道我跟你说谎?”星河恼羞成怒地推了平儿一把:“你出去打水,我要起了。”
冯老爷子一早出门了,杨老太太见星河无碍,便也放心。
她的腰已经不像是先前那般僵硬难动,已经能够撑着些试着起身了。平儿扶着她在院中走了几次,彼此甚是欣慰。
只是毕竟正恢复中,老太太有些累,外头又冷,便又进了里屋,去剥之前邻居送来的花生。
她又道:“等我炒一些,什么时候送去小罗浮山,给小仙长留着磨牙。”
星河总算得了点空闲,正捧着之前的琴书在看,听了这句心头一动。
平儿进来,哼唧着道:“老太太可惦记着那小道士呢,倘若知道他半夜不干好事,还不知如何。”
她原本一口一个“小道长”“小仙童”或者“小仙长”,因为昨儿晚上看见李绝胡闹,便统一地又变成了“小道士”。
星河心一跳,啐了口:“你又说?”
平儿笑道:“不过说来也多亏了那小道士,不怪老太太惦记着他,对了……姑娘知不知道,再过几天就是他生辰了。”
“什么?”星河很意外,凝神问:“什么日子。”
“昨儿老太太闲聊起来问过他,就在本月二十四日,老太太还说要给他包包子吃呢。”
星河想起跟李绝说话的时候,他是提过一句他的生日是冬月,只是星河没问仔细,听到平儿提起,微微心动。
平儿看她的反应,却后悔自己多话了。
那小道士不知轻重,何必告诉姑娘这个,看着样子是又惦记上了。
她故意咳嗽了声:“姑娘,老太太去歇着了,你不如也补补觉吧,我看你的眼圈有些黑,必然是昨晚缺觉的缘故。”
星河揉了揉眼:“待会儿吧,我看看这本书。”
平儿抿嘴笑道:“真的要考女状元了,这没日没夜的只是看书。”
星河晃了晃手中的琴谱:“这个跟昨儿的不一样。这个是琴书,比昨儿的容易些。”
平儿探头看了眼,见上面扭扭曲曲的字不成字,不由皱眉:“这是什么天书,我可是一点不懂。姑娘悠着点,累了就歇会儿,不管学什么也不用这么急。”
星河见她出去了,便擎着琴谱盘膝在桌边坐了,一边看着书,一边提起右手,在绿绮的弦上轻轻一拨。
“铮”的一声,琴弦簌簌抖动,那悦耳空灵的音直入耳中。
星河如闻天音,心里竟甜丝丝的,只要继续听下去。
纤纤的手指半垂,在琴弦上抚过,起初生涩不成调子,但慢慢地,就有了一点儿音调的雏形。
平儿在厨下忙碌,听到里头先是单单调调的音,但慢慢地,就有鏦鏦铮铮的曲子流淌出来,平儿又惊又喜,连杨老太太也走出来看顾。
却见里间,星河盘膝坐在炕上,神色专注,竟没留意老太太跟平儿掀帘子向内打量。
平儿晓得星河从来没摆弄过这些东西,她更不知道古琴是最难学的,而只觉着自家姑娘果然聪慧非常,才上手就学的有模有样了。
丫头甚是心喜,暗暗想:“怪道那庾二爷会送那架什么绿绮给姑娘呢,难不成就是看出我们姑娘会弹得这样好?”
马车驶过街巷,头前跟车后都有骑马之人随行。
一直到了冯家门口,马车才停了下来,一个随从上前敲门。
平儿在厨下闻声,出外开门。
门外站着两个人,一个不认得,另一个却是个相貌俊美的青年。
平儿看的一愣:“你、你是……”
她的记性不错,当即认了出来,这人正是之前在珍玩阁内,跟着庾二爷的那个捧匣青年,只是不知名姓。
青年垂眸看她:“我们爷到了。你们姑娘在家么?”
平儿心头乱跳,看了眼他身后,却正好见到甘管事扶着庾约下地。
“在、在的,”平儿语无伦次的:“不知二爷来了……我去告诉姑娘去。”
正在这时侯,庾约抬手制止了。
原来他从方才还未下地,就听到了淡淡的琴韵,这会儿院门敞着,那音调越发地清晰了。
庾二爷扶着甘泉的手往门口走了两步,若有所思地倾听着里头传出的乐音。
旁边甘管事本是要凑趣说一句话的,可见他这般神情,便忙又止住。
此刻杨老太太因为听见门响,便走了出来:“谁呀。”
平儿还没开口,庾约已经回过神来。
他的目光一动,甘管事先一步进门:“老太太,身子康健啊。”
“好好好,您好,”杨老太太有些懵,本能地露出和蔼的笑容应答,又问:“您是……”
“我们是京内来的,”甘管事把自己的亲和发挥的极至,看老太太腰身不便,他就也躬着身低着头,笑眯眯道:“我们爷跟你们侯爷是故交,知道小容姑娘在这里,特来探望,并看看你们二位老人。”
说着,两个侍从提着些点心补品等物送了进来。
“是京内来的?”杨老太太受宠若惊,又看这个阵仗,越发惶恐。
最后才在甘泉的示意下看到了进门的庾约。
今日庾约穿了件青莲色的缎袍,腰间束着白玉连环扣带,他的衣袍向来都是暗色的,很少穿这种,气质竟跟先前迥然不同,越发的清雅风流,贵不可言。
庾约缓步上前,清正的脸上透出几分和煦的笑意,微微低头招呼:“老太太,您好啊。”
老太太不知如何是好:“这这、您也好……”只觉着眼前的人,竟如同从画上走下来的神仙一流人物。
甘管事见她站不太稳似的,忙从旁扶着。
平儿也上前来扶住了老太太,低低地说道:“老太太,这位是京内宁国公府的庾二爷。”
“国公府的?”杨老太太更加惊呆了,有些语无伦次的:“这这、贵客……外面冷,快请里头坐了说话。平儿,快叫星河儿出来……奉茶……”
庾约的目光顺着琴音扫向东屋,温声道:“老人家不要忙,若是您受累,那我就不该来这趟了。”
甘管事最了解他的心意,当即低低对平儿道:“扶老太太进门儿吧,也别去打扰小容姑娘。”
平儿若有所觉,便应了声“是”,对杨老太太道:“二爷是来看望姑娘的,自然有话跟姑娘说,咱们先进去吧,我跟您细说。”
甘泉跟平儿一左一右,扶了老太太进门儿。
从庾约下车,进门到现在,那琴音一直没停。
听得出,那琴韵还不算到行云流水的地步,调子有些慢,就像是在落指之前,那弹琴的人正在深思熟虑似的。
可就算如此,在庾约听来,那有些生涩的乐调,竟透出一种别样的动人。
他十万分不愿意有人去搅扰,不想打断这音调。
眼见老太太进门后,庾约迈步入了门槛,目光扫过陈设简陋的堂下,便看向东屋垂落的帘子。
平儿在安抚老太太,甘泉即刻上前轻轻地把帘子往上搭起。
里头是个小套间,外头无人。
最内的房间,门帘也是垂落的,琴音便从内淙淙而出。
甘泉本想等庾约进内后,自己也跟着去搭帘子,但看着二爷的脸色,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该多此一举地跟着打扰。
于是甘管事反而后退回来,向着桌边的老太太介绍带来的各色“礼品”。
庾约缓步而入,目光扫过旁边的那架窄榻,一直走到里间门口。
长指在那灰底儿小吉祥纹的门帘上轻轻一挑。
满室流溢的琴音没了阻隔,迫不及待似地向他直奔而来。
乐调将他围住在其中,庾约屏息住脚。
他并没有立刻进内,而只是站在门口向内看去。
炕上,一侧堆叠着棉被褥子等,炕内是封住的窗户,用微微泛黄的麻纸糊的。
外头的天光照在上头,让室内的光线介于明暗之间。
而窗纸上,贴着有点褪了色的红纸剪出的窗花,一侧是个喜鹊登枝的,透出几分古雅跟淡微的喜气。
简衣薄裙的少女,披着件外衫,便端坐在窗户旁,小桌前。
不施脂粉的素面,眉若远山,长睫低垂,透着无限娴静。
她满头的青丝松松地用桃木簪子挽着,鸦青的发,雪白的肤,专注凝神的表情,整个人如美玉无瑕,明珠在室。
星河面前放着本摊开的琴谱,她垂眸且看,素手且弹。
庾约当然听出她的指法有很多的错误,比如右手的擘托抹挑勾之类都不算标准,左手的按音跟滑音时常出错。
而且琴声十六法跟二十四况也大有出入。
但偏偏她弹出来的乐调,竟是朴拙,天然,直扣心弦。
他从没听过这样的琴音。
庾二爷就一直站在那里,直到星河自己停了下来:“好像不对。”
她自言自语地,看着琴弦,又看看那本琴谱,仍是没看到有人来到,而只是苦恼的:“这儿怎么都不对……”
正端详着自己的手跟琴弦,冷不防身侧有一只修长的手探出来。
就在她的小手旁边,那骨节分明的右手食指在相并的两条弦上抹过,发出相似的一声,中指却极灵巧的摁过前弦。
玉石交撞般的声音道:“这叫叠蠲指法,这个最忌急躁,你要先练抹,再练……勾……”
他不疾不徐地说着,长指也缓缓而动,一抹一调,一勾一音。
悦耳琴音伴着他的声调,更像是一首新奇的曲奏,说不出的动听。
星河几乎来不及惊讶,就已经给那巧妙灵动的指法吸引,他的高明的指法跟解释的话,将她心里的疑惑豁然解开。
直到庾约说完,星河才恍然如醒。
她猛地惊动:“庾叔叔?!”
庾约展颜一笑,微微转头跟她目光相对:“你练了多久?”
星河的唇动了动,惊愕于他竟然会出现在自己家里,又不知他是何时来的。
但见他若无其事地问起,她呆了呆,回答:“今、今早上开始的……”
庾约的心头一悸:“那就是……不到两个时辰。”
“我胡乱弹着玩儿的呢,当然不能入耳,”星河的脸上微红:“庾叔叔怎么会来?什么时候来的?我竟不知道。”
庾约不动声色的:“无妨,我也是才到。”他的目光扫过星河微握的小手,又转向一边的琴谱:“你竟能看懂这个?”
星河道:“我也是乱看的。”
这古琴琴谱的字,跟平常写的字不一样,所以就算是饱读诗书之人,若是不懂琴,就也如看天书一般不认识。
庾约按捺心中的惊异,微笑着感慨道:“你可知你的这‘乱看’‘乱弹’,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
从先前星河只听庾约弹了一次三弦后,就把他的曲调学了个大概开始,庾约就知道这小姑娘恐怕自有一番他所不知的天赋。
如今果然,他的预料没错。
他不知是该震惊,还是喜悦。
这对别人而言仿佛天书般的琴谱,对她而言却一目了然,别人苦练半年乃至更久才会的曲调,她竟不到两个时辰便会了个大概。
她对此却一无所知。
星河却不在意什么“梦寐以求”。
因总算意识到庾约来到这个事实,星河忙着要下炕。
她自觉太过失礼不成体统,又暗想平儿怎么也不来说一声……星河哪里知道刚才她沉浸于琴韵乐理之中,外头吵嚷了半天,她全然未觉。
身上披着的衫子慌张中落了下来,星河顾不得,只忙下了地。
两只小小的脚胡乱地趿拉着鞋,雪白的罗袜露在外头,她突然想起自己因为起的晚,所以竟没有上妆,蓬头垢面的。
举手拢了拢有些散的头发,星河自惭形秽地:“庾叔叔,您别见怪……”
庾约竟不知何为“见怪”。
看着小姑娘微红的脸,闪烁的星眸,略略慵懒的娇态如同初醒,别有一番平日见不着的情韵。
只因肤色过于白净,眼底那一点点的微青就格外明显。
“起晚了?”庾二爷却没有离开炕,顺势坐在炕沿上,他换了个舒服点的坐姿,打量着星河。
星河不晓得他怎么知道,有点惭愧:“嗯……”
庾约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过,瞄见自己手旁的那本褶皱了的《千字文》。
“昨儿晚上必是没睡足吧,”庾二爷把书拿起来,刷拉一声轻响地翻开:“又忙些什么?”
他好似轻描淡写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