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云数点,横亘于天际,像是宣纸上几点经年的淡墨褪了颜色。
旧时堂。
甘管事抱着一个锦缎包袱上了楼,直奔右手临街的一间房。
轻轻地在门扇上敲了两下,听到无声,这才推门进内。
进门的瞬间,那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的脸上便露出一种很熨帖的乐呵呵的笑:“二爷。您瞧我得了什么好东西。”
庾约坐在靠窗的小桌几后,正透过半开的窗户望着外头白描画似的街市跟屋宇,以及街头那零零散散走过的渺微的行人,缓缓而行的车马。
直到甘管事出声,他才慢慢回了头,目光落在甘泉放在桌上的那个方形的不大的缎布遮着的东西上。
看着那东西的形状,庾约的眉峰有皱蹙的意思,却又堪堪停下。
甘管事最了解他,所以并没着急去掀开那遮盖的缎布:“爷保准猜不到这是什么。”脸上挂着贴心的笑,眼睛却有几分期盼地望着庾二爷。
庾约那金石似的清冷声音淡淡响起:“是那丫头送回来了?”
他有几分不高兴了,虽然不明显。
甘管事眼中的笑却更深了些,这次他俯身把缎子掀开。
果然,底下是一个描金黑漆的檀木匣子,正是先前送给星河的。
庾约早有所料,便轻轻地哼了声。
不料甘管事却把那匣子打开了,里头空空如也,他笑吟吟地盯着庾约清冷带恼的脸色:“您再猜。”
庾二爷眉峰一挑,有点意外地望着那空荡荡的匣子。
最重要的东西不在,总不能是星河留下了东西,把这匣子扔了吧?
甘泉是一副看好戏似的促狭眼神,他笃定地,跟打赌似的:“这次,二爷指定猜不着。”
“难不成……”庾约唇角微动:“是当了?”
甘泉原本微微弓着的背蓦地挺直了,他向后一仰笑出了声,又赞道:“真不愧是爷,这也能给您猜着!”
说着不等庾约开口,也并没有再卖关子,因为知道再这样,二爷就要真恼了,现在他得给庾二爷一点甜头。
甘泉伸出右手一展,用一种难以形容的语气说:“当了五十两。”
庾约听到这个数字,先是惊讶,然后果然嗤地笑了起来,玉石般的声音里透出几分温度:“五十两……那丫头,真有她的。”
甘泉抿着嘴拢着手看着主子,庾约眉眼生辉地笑了会儿,又喃喃自语般的:“倒也知道点儿分寸,晓得那臂钏不能当,只亏得她想的出来……当匣子,古有买椟还珠,她倒好,留珠典椟了。”
甘泉道:“您还夸她呢,这匣子正经要卖,不下五百两,她卖了五十,还以为得了便宜。”
庾约却不以为意,也没吱声,只看向面前的一壶茶。
甘泉立即上前摸了摸,已有些温了。
正要叫人去换了,庾约一抬手,管事立刻给他斟了一杯茶,茶色微绿,正是湄潭翠芽。
见庾约喝了口,甘管事才又大胆问道:“说来,爷怎么就把那一对臂钏随手给了那小容姑娘呢,这本是准备给敬妃娘娘的,如今娘娘那边岂不落了空?”
庾约慢慢地把甜白瓷茶盅放下:“我手中的东西,想给谁便给谁。不成吗?”
“成成成,”甘管事雍容的头很捧场地乱点一气:“我这不是怕二爷犯难嘛,那小姑娘……又戴不成那东西,只怕她也不识货。”
“我还不至于为这点小事犯难。”庾约淡淡道:“既然给了她,哪怕她扔了,我也乐意。”
甘泉知道自己不能再多嘴了,便又笑道:“爷说的是,是我又小人之心了。”
他肯自己检讨,庾约便不再计较,只问:“你有没有正事?”
“对了,差点儿忘了,”甘泉点了点自己的脑门,声音放低了些:“信王府那个碍眼的老东西到了。应该是为了李三来的。”
庾约晃了晃手中的杯子,不语。
甘泉却仿佛又玩笑般地感慨道:“真想不到,那个李三竟然躲在关帝庙里,他年纪不大,倒是诡诈多端的,知道去关帝爷那里求庇佑。”
庾约轻哼:“说起这个,你倒也不用笑小星河儿,你们找了那么久都找不到的人,怎么偏她一个小丫头,一找就找到了?”
甘泉的笑有几分古怪:“爷,不是我说,这小丫头可不简单,瞧她先前跟高家……如今又跟李三,年纪虽小,心思密的很啊。”
庾约啧了声,一双明眸若有所思地在管事脸上逡巡:“你什么时候这么嘴碎,一把年纪了有家有业的,背后嚼舌一个小姑娘,臊不臊得慌?”
甘泉又开始笑着认错:“是是,不说了,不扰爷清净了。”他退后了一步,刚把门开了半扇,却又极快而轻地合上了,管事折身回来,笑的更怪了:“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庾约抬眸,就听到外头小伙计道:“高公子,就到这边坐吧?”
高佑堂的声音却温柔地:“妹妹请。”
在甘管事眼中,庾二爷那仿佛远山似的眉轻轻地扬起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
先前敲响了冯家门的是高佑堂,小厮站在他身后。
平儿有些诧异地看着高公子,见他的双眼红红的,像是哭过,神情也不似平常一般安然。
因为上次在珍玩铺子的事儿,平儿很不待见他,不等禀告星河便要打发他走。
高佑堂着急般:“平儿姐姐,让我见见星河妹妹吧,我真的有话跟她说。”
平儿板着脸:“什么话,你告诉我我转告姑娘就是了。”
高佑堂哀求地看着她:“平儿姐姐……”
“高公子,你可别这么叫我,我一个丫头可不配,”平儿冷笑着:“叫你们府那位不好惹的贵亲听见了,还不把我咬死呢。”
她本还想多损高佑堂几句,但街上人来人往的,叫他在这儿站着却不妥当,当下道:“待会儿我们姑娘要午睡呢,高公子请回吧。”
高佑堂情急:“我、我等在这里,等妹妹起来了再说。”
平儿气的关了门,从门缝向外打量,果然高佑堂没走。
她回了屋内,气呼呼地跟星河说了,又抱怨:“他还有脸来,他家里的亲戚那么难缠,就算以后真的……那姑娘也得受他们的气,叫我说干脆不要理他了。”
高佑堂在门口不走,四邻八舍岂不都看了个足。
星河本来想叫他进来说话,但这样势必惊动老太太跟老爷子,而且小道士又在这里,有些不方便。
虽然李绝并没有像是很不方便的样子。
他没多嘴,只在星河准备出门的时候,才闷闷地道:“姐姐,我看他也不像是金龟婿的样子,不要理他了好不好?”
星河一怔,这若是在从前听见这话,她指定要心惊,觉着小道士在嘲讽,但现在心情却已然两样。
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你懂什么。安静养着去。”
李绝哼了声:“你别小看人,我什么都懂。”
星河本来心情不佳,看到他这幅不服还要忍着的样子,却差点笑出来。
旧时堂的人照例是不很多的,又雅静,所以星河也愿意在这里跟高佑堂说话。
高佑堂的手在膝头抓了抓:“妹妹,上次的事情,我替姨妈向你道歉。”
星河垂眸:“很不必,高公子,有话且说罢。我家里还有事呢。”
她也只不过穿着家常的旧衣裳,可偏偏就像是明珠一般熠熠生辉,那光芒润眼的叫高佑堂想要去碰一碰,又不敢造次。
先前在珍玩店那一场后,尧三奶奶跟高夫人回了府。
因为尧三奶奶对星河的态度,让高夫人很不喜欢,谁知杀出个庾二爷,竟让三奶奶吃了大亏,高夫人就不便再说什么了。
她只是惊疑这庾二爷到底是什么来头,竟让向来心高气傲的尧三奶奶不惜当众下跪。
同时她觉着,星河跟高家的事只怕要告吹了,毕竟在星河面前如此丢脸,以三奶奶的脾气是绝容不得这门亲事。
谁知恰好反了。
在回府之后,尧三奶奶便叫人准备启程回京,她本来还想多呆几天,可因遇到了庾约这个煞星,又得罪了人,竟是半刻也不能多留。
高夫人勉强问:“为何走的这么急?”
尧三奶奶道:“姐姐,是我看走了眼,没想到这个小地方竟还藏着凤凰。你说的对,那个容星河确实是不错,要是佑堂能娶了她,确实是件大好事。”
高夫人瞪大双眼,这跟她之前的说辞可不一样。
尧三奶奶看出她的意思,一笑道:“要不怎么说还是姐姐眼光高呢,妹子到底不如你。”她在高夫人面前可是处处要压一头的,此刻竟主动认错,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尧三奶奶道:“姐姐你当那位庾二爷是什么人,他虽非国公府的长房长子,却是府内最矜贵的人物,他是正经有军功在身的,是皇上亲封的宣平侯,正五品的定远将军,如今掌管着京畿司二十三县的兵马,在京内都是横着走的……如今那容星河竟有这等靠山,若是佑堂能娶了她,岂不是一件大大的美事?”
尧三奶奶虽也算国公府的人,可却连庾约的面儿都见不着。所以先前才不认得。
她原先看不起高夫人,如今觉着高佑堂能娶这样有大来历的夫人,却又有些羡慕嫉妒。
不过一想假如容星河成了自己的甥媳,自己在国公府里就也算能巴结上了庾二爷了……倒也算一举两得,锦上添花。
她本以为高家走了狗屎运,谁知高夫人听她说完,反而沉默下来。
高夫人确实是喜欢星河,觉着她不仅长得好,更知晓事理,识大体懂进退,面对尧三奶奶都没落下风,实在是个好儿媳妇的样儿。
但突然间冒出一个庾约来,这人位高权重身份矜贵的,才跟星河见面,摔紫春贵妃镯,逼三奶奶跪,处处给星河撑腰。
高夫人想到星河的容貌气质,又想到庾约对她时候的那种情形,不禁叹道:“只怕我们这小门小户的,没有那大福气。”
这两天,高佑堂一直催促母亲,让快叫人去提亲,把两人的事情定了。
但高夫人总是推诿,更严禁高佑堂前去找星河。
渐渐地高佑堂看出不妥,私下里问高夫人,高夫人道:“我看这件事不成,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高佑堂问何故。高夫人道:“那位庾二爷对星河那样亲近,想来靖边侯府也未必会忘了她,就算我们愿意,她们那府里也不会答应这门亲事,何必自取其辱招惹是非呢。”
高佑堂目瞪口呆。
他觉着母亲说的不对,但又生恐是真的,百般央求,高夫人终于松口,叫他亲自来找星河问个明白。
高佑堂说了尧三奶奶回京的消息。
星河不置可否,横竖这件事跟她无关。
高佑堂心里无数的话竟不知从何说起,最终他深吸一口气:“妹妹!你嫁给我好不好?”
星河吃了一惊:“你、你说什么!”
高佑堂按捺不住,起身向着她跪下:“妹妹,我的心意你早该知道,从见了你到如今,我、我……只要你答应,立刻八抬大轿到冯家……妹妹!”
他语无伦次地靠前,抓向星河放在膝上的手。
“高公子!”星河忙抽手避开:“你请自重。”
高佑堂不能动。
星河站起来后退半步,高佑堂没正经说几句话,星河却看了出来,见他举止不太像样,就不愿再说下去,只道:“高公子,既然这样,那就让我说明白吧,先前你那姨妈因为误会,有的没的说了许多,你也听清了,我跟你们高家自然两不相干,请你也不要多说。”
星河挪步要走,高佑堂情急之下牵住她的裙角:“妹妹,不是的,姨妈也已经后悔了,她巴不得我娶了妹妹……”
高佑堂是太冲动了,竟口不择言。
星河又羞又恼,只觉不堪:“行了高公子,别再说这些过分逾矩的话!如今你们这样,不过是、是因为那位庾二爷对我好,呵,倘若我说我跟他一点都不熟呢?事实也确实如此,那是我跟他第一次见面,他为何会照拂我,不得而知,兴许转头就忘了我是何人,岂不叫你们白想了一场?何况我也并不想仗着他的势力而高攀……请放手吧。”
“不,不是,我没有那么想。”高佑堂着急要辩解,见星河义正词严,他又爱又惧,索性抱住她的腿:“妹妹,你听我说,我娘是很喜欢妹妹,只是碍于那位庾……”
“你放开!”星河又惊又悔,她以为出来一会儿,跟高佑堂说明白就行了,所以叫平儿在家里看着那药炉子,不用跟着。
而且先前几次见面,高佑堂都算守礼,没想到会这样失态。
星河没遇到过这样的,几乎站立不稳。
正危急关头,房门悄无声息地开了。
有人及时闪身过来,单手在高佑堂后颈敲落。
不等高公子栽倒,那人单手将他拎起,轻松地扔在一边。
星河正惊魂未定,门口清清冷冷地有个声音道:“过来。”
竟是庾约,手中握着把白玉柄的折扇,向着她轻轻地一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