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三奶奶嫁的虽然并非宁国公府嫡系,但到底是京内权贵派系,自然很不把这种小县城看在眼里。
她又是个骄横自大的性子,知道高夫人不敢得罪自己,便要好好地摆一摆威风。
虽然也被星河的容貌震慑,但怎能放过这个机会,谁知星河并不是那种任由她拿捏的,两句话便挤兑的她失了方寸,流露泼妇本色。
高佑堂红着脸,实在按捺不得:“姨妈!”
高夫人也是心头一沉,觉着自己的妹妹实在太过分了,刚要开口,就听见楼梯上响动。
因她是县丞夫人,今儿又是陪了贵客来的,所以这珍玩店的掌柜便已拦着没许外人再进门。
听到二楼响动,几人都觉诧异,一时鸦雀无声。
在所有沉寂之中,那店掌柜的瞅见那一角如墨色的府绸角摆,顿时飞奔迎了上去,不敢高声,只是喃喃:“您请,您请。”
满脸堆笑弓着身子,手臂伸的长长的做出“恭请”的架势。
星河起初倒是没留意那楼梯上的响动,而只是望着尧三奶奶,星眸里头一次忍不住流露出恨怒之色。
见众人都转头,星河才跟着回头看去,目光从那垂着乳黄流苏的羊脂玉平安扣向上,——一抹同墨色的宫绦,松松垮垮地束在腰间。
同时贴在腰往下的缎袍上的,是一柄合起的泥金扇,被三根极长的手指似握非握地捏着,随时要掉下来,却又没掉的样子。
星河疑惑地抬眸,那人已经又下了两级台阶。
这人身姿端直,自有一种萧素自若,爽朗清举的气质。
他缓缓而行,且转头看了过来。
那是一张很古式儿的温润君子脸,有点像是用高古游丝描的工笔技法仔细精致地描绘出来的,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但这绝世的描画,却仿佛并不属于人物的画派类别,倒如同是仙佛鬼神一派的,玉树皎皎,风姿特秀,令人琢磨不透。
在他身后一左一右还跟着两人,一个面白稳重身着褐金缎袍的中年人,两只眼睛透着精明,行走间不时望向身前的那人。
另一个是面容俊美身量高挑的青年男子,手中捧着个描金的檀木匣子,透着小心翼翼的气质,两人倒像是天王图上那神仙身后的侍从。
那店掌柜的把腰弯的像是杨老太太害病的样子:“您选好了?”
那人无声,若有所思地下了楼梯,一双眼睛看向星河,不知在想什么。
他身后那白脸的中年侍从脸上露出一种习惯性的笑,就像是老狐狸在转什么心思。
他没回答掌柜的问话,而是反问:“这儿热闹的很,是怎么回事?”
店掌柜道:“这……”
他还没想好怎么回答,那边尧三奶奶咽了口唾沫,竟往这边迟疑地走了两步,望着白脸中年人,又且怯生生地问道:“您……您不是、是府里的甘管事?”
那白脸侍从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却见他身前的主子已经迈步走了开去。
他从容地向着星河走过去。
平儿把星河挡在身后,有些不安地看着这来历不明而气派很大的人。
他的目光从平儿面上扫过,依旧落在星河脸上:“小星河儿?”
声音不高,玉石交撞一般,压着底下的清冷。
星河心头猛地震了震。
她惊愕地看向这人。
一是诧异于他竟知道自己的名字,而且唤的这样亲切;二,她听出来,这人正是先前旧时堂的隔间,那说《合欢令》尚可的那个“君侯”。
“怎么,不认得了?”泥金折扇在手上轻轻地拍了拍,他的眼中漾着浅浅的笑,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你……”星河疑惑,心跳的很快。
就在此刻,星河突然想到方才尧三奶奶那怯生生的一句“府里甘管事”,以及昨儿那声“君侯”。
一团混乱中,说不清是怎样,星河试探着:“你是庾……庾叔叔?”
对面的男人一怔,继而仰头笑了声:“真是机灵的小姑娘,到底没忘了……我这个叔叔。”
星河觉着他这话有些意味深长的,不由红了脸。
平儿满眼惊奇,却也总算知道这人不是歹人,便按捺满心疑惑,悄悄往旁边退开了。
这会儿那甘管事走过来,笑道:“没想到爷能在这儿遇到……小容姑娘。真是可喜可贺。”
高夫人跟高佑堂都愣住了,不知这是什么情形。
只有尧三奶奶脸色很难看的,急忙上前行礼,很谦卑地低着头好声好气地:“不知道……二爷怎么突然来了这里?给您、给您请安了。”
庾约看向甘管事,脸色已经恢复了之前的淡然:“这是?”
甘管事道:“是后街的庾青尧家里的。”
“哦。”庾约似是而非答应了声,唇角掠过一点冷意:“原来真是亲戚。”
甘管事听了这句,便笑对尧三奶奶道:“我们爷刚才在楼上听到下面有些话很不好听,还以为有人假冒国公府的名头在这儿闹事呢,原来是三奶奶……那就没事儿了,只是三奶奶以后行事可要谨慎些,要知道国公府的名声可禁不得败坏。”
尧三奶奶的脸上涨红:“是、是……您说的是、再不、不会了。”
方才她的气焰那样嚣张,此刻庾约一句话没跟她说,听着一个奴才训斥,她却只有唯唯诺诺的份儿。
庾约却只看着星河,竟温声地问:“你怎么在这儿?是要买东西?”不等星河回答,“对了,刚才听说有个什么镯子?”
身后甘管事转头看向店掌柜:“还不拿来?”
掌柜的忙从柜子后拿出一个匣子,打开看时,果然是很好的一枚紫春贵妃镯。
甘管事捧在手里送到庾约跟前:“爷,您看。”
庾约只扫了一眼,碰也没有碰:“以为是什么稀罕玩意儿呢。”
甘管事看向他脸上,突然也跟着笑道:“爷说的是。确实不是什么稀罕东西,还是放回去吧。”
他转身要将那镯子放回匣子里,可不知为何手一抖。
只听高佑堂跟掌柜的一声惊呼,那玉镯已经跌向地上。
清脆一声,碎片迸溅。
庾约眼皮都没抬一下。
甘管事也依旧笑呵呵地:“哎哟看我这毛手毛脚的,竟连个镯子都拿不稳。掌柜的,你不用怕,多少钱回头一起算就是。”
“不、不敢。”掌柜虽心疼那镯子就这么摔了,实在暴殄天物,却也不敢多言一句。
高佑堂呆呆地看着那枚镯子,心里一阵揪痛,他觉着自己的心都给摔碎了。
尧三奶奶更是站不住脚了。
听甘管事的意思,她方才作威作福的种种,庾二爷自然是听见了,也甚是不悦。
连同她刚才对星河叫嚣“紫春贵妃镯她也配”,这句当然也没有被遗漏。
甘管事是最精明强干的人,宁国公府的头一号人物,平常经手过多少价值连城的东西,拿一个镯子会失手?
这哪里是什么失手,就是故意的要摔给她看。
她简直要晕过去了,就如同小鬼耍威风却偏遇到了阎罗王。
平白得罪了这个人,别说是国公府的旁系,就算是府内的人,只怕也难以混得下去。
“二爷……”她颤巍巍地含着泪叫了声,脸也不顾了,跪地道:“求二爷饶恕。”
庾约才像是发现还有这么一个人在,有些诧异地:“这是干什么?……尧三奶奶是吗?好好地你跪我做什么?”
甘管事在旁笑吟吟地补充道:“是啊,三奶奶跪错人了吧?”
尧三奶奶愣了愣,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的脸色从红转白,最后看向星河。
本以为是个不起眼的妾室之女,又是在这种穷乡僻壤,没想到这丫头的靠山这样硬。
嘴唇颤抖着,尧三奶奶眼中带泪:“容、容姑娘,我先前……胡言乱语,您别放在心上。是我说错话了!您大人大量!”
星河见那镯子竟然碎了,本还没怀疑是甘管事故意的,只觉着可惜了的,那么漂亮的镯子。
突然看到尧三奶奶下跪,以及甘管事的那话,这才意识到不对。
星河吃了一惊,她虽然恨极了尧三奶奶诋辱自己,但她毕竟是京内的贵妇,居然跟自己下跪,如今她碍于庾二爷的颜面跪了,以后难免又记恨自己,倒是何必。
她便侧过身去:“我也并没有要你跪,我也受不起这跪,三奶奶快请起吧。”
甘管事这才说道:“你们愣着做什么,还不扶你们奶奶起来?”
跟随尧三奶奶的那些嬷嬷们本也跟着跪倒了,听了这话才忙上来扶着起身。
甘管事笑的若无其事,甚至透出几分贴心:“三奶奶,这儿若是没有您可心的物件,不如往别处逛逛去?”
尧三奶奶如蒙大赦,急忙道:“是,这就走。”
她又向着庾约屈膝行了礼,退后两步,才转身带人去了。
高夫人心慌意乱,连上前都不敢,也匆匆地跟着行了礼出门。
高佑堂还在打量星河,似有招呼之意,却给高夫人拉了一把,这些人一起去了。
星河总算能松了口气,目光掠过地上的贵妃镯碎片,不由轻轻地叹了声。
“又叹什么气?”是庾约。
星河抬头。
目光相对,他又淡淡一笑:“是觉着可惜?”
星河摇了摇头:“听说……玉碎可以挡灾,兴许是它的劫数。”
“哈,”庾约又笑了声,有些戏谑地望着她:“小丫头,年纪不大,说话怎么老气横秋的?”
星河脸上又有点发热。
庾约却道:“没想到今日竟会跟你在这儿相遇,你既然叫我一声叔叔,我自当该有礼送你,偏我出了府,并没带什么好东西,还好……刚得了一件玩器。甘泉。”
甘管事吃了一惊,笑都敛了。
庾约淡声道:“拿来。”
甘管事终于向着那俊美青年使了个眼色,那青年上前,跪地低头将匣子举高献上:“主子。”
庾约单手将那描金匣子接过来,望着星河,眼中泛出几分笑意:“这玩意儿,就送给你吧。”
星河大惊,哪里肯收:“庾叔叔,使不得……”
“怎么,”庾二爷见星河不动,便微微俯身:“是嫌弃么?”
他是成年男子,身量比李绝还要高,这样俯身盯紧之态,莫名给人一种压迫感。
星河很想退后两步,又觉着如此很失礼,便道:“不是,是、太名贵了,我受不起。”
他这样的人物看的上的东西,自然绝非凡品,而且先前把那么名贵的贵妃镯都给摔了,难以想象这里的会是什么。
何况非亲非故的,她怎能随便要人家的东西。
而且他果然是宁国公府的庾二爷,他的东西,又怎能随随便便就收了。
“你都不知是什么东西就说名贵,倘若是一块破砖烂瓦呢?”庾约眼睛里有三四分的笑意在闪烁。
星河愕然。
庾约却又笑道:“给你,就算是破砖烂瓦也只好收着,是不是?你既然叫我一声叔叔,那就是‘长者赐,不敢辞’了。”
星河不懂后面那几个字的意思,却察觉到他执意要给不容人拒绝的意图,当下便低声道:“既然如此,多谢庾叔叔。”
她伸出手将檀木匣接了过去,心里暗惊,这匣子看似不大,却竟沉的很。
纤细而小的手捧着那匣子,竟仿佛有些捧不住之意,多亏平儿及时上前接住。
庾约从那细嫩的手上扫过,看向她的脸:“近两日县内不太平,怎么竟在外头乱逛呢,你要去哪儿……要不要叔叔送你?”
星河急忙摇头:“不用。多谢庾叔叔。”
“别跟我见外,小星河儿,”庾约唇角挑起,泥金扇在掌心里轻轻地敲了敲:“他乡遇故知,还是个小相识……叔叔心里可是欢喜的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