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何须媚君侯

星河回了院内,把门闩了。

失了夹袄,身上一阵阵冷,她抱着肩头搓了搓两肩,心里却有些欢喜。

平儿已经把厨房收拾的差不多了,听见门响,出来一看,正见星河抱着肩膀往屋里跑。

“小道长走了?”她问。

“嗯,我关了门了。”星河头也不回地应了这句,跑进房中。

狠命地在身上搓了两把,她脱鞋上炕,把被子拉起来裹紧。

平儿从外头走进来,见她瑟缩发抖的样儿,皱着眉道:“出去怎么也不穿件衣裳?才好了又这样折腾……”

“穿了的。”星河回了句,又低低叮嘱,“别叫嚷,吵到外婆又要担心了。”

平儿狐疑:“穿了?”她在屋里打量了一遭,突然想起星河身上原本有一件夹袄的,这会儿却四处不见:“那件袄子呢?”

星河略一顿才道:“给了小道长了,他好像只穿着单衣……”

“什么?”平儿先是惊讶,继而道:“说的也是,他确实没穿厚的,不过……好歹找件老爷子的给他,把姑娘穿的给他算什么?”

星河笑道:“你懂什么。”

“我不懂,我什么也不懂,”平儿哼了声:“当我看不出来呢,先前那小道长给老爷子施针后,你看他的眼神就不太对了,如今又把自个儿的衣裳都给了他……是怎么回事?”

本朝的男女大防,其实没那么厉害。

只要不是闹出丑事坏了体统,未婚的男女是可以碰面交际的。

偏星河为人最谨慎规矩,要不然以她的这个姿色,方圆百里闻名的,早传出什么奇怪的话。

就算有心要引高佑堂,也从来的不假以颜色,如今高佑堂已然为她神魂颠倒,但却连她的手指都没碰过。

今日竟公然将袄子给了小道士,那可还是攒了好久的棉花新做的,平时都舍不得穿。

平儿觉着,这绝对不是自己的姑娘突然间善心大发了。

“鬼精灵!”星河揪着被子角,只露出一个头在外面,看起来像是个极美的三角粽:“偏你就留意这些了。”

平儿本要去给她弄水,见状凑过来:“到底想怎么样?总不会……是看上他了吧?”

星河皱眉:“你再开这种玩笑,就给我自打嘴巴。”

平儿不敢过分,吐了吐舌道:“好好好,那到底告诉我一声,我也知道该怎么做呢。”

星河说道:“你先去弄水来,洗过了再细细地跟你说。”

洗漱过后,又泡了脚,星河身上果然又暖了不少。

平儿本是在外间的,近来天冷,两个人就一个炕上睡,平儿卧在星河的脚边上。

星河有个毛病,每到了冬天,手脚便其凉如冰,尤其是这屋里没有火炉,有时候冻得夜晚睡不着,牙齿咯咯地打颤。

平儿便窝在她的脚底,将她的双脚抱在怀中,这才好过了些。

爬到炕上,平儿才把她的脚抱住,星河轻轻地踢了她两下:“我不冷了,你过来我告诉你。”

平儿忙又爬过来,靠在她身旁问:“什么?”

星河道:“先前外公醉得那样,那小道长刺了几下,就睡得安稳了。你记不记得,之前那个给外婆看诊的大夫说,要找针灸高明的人?”

平儿的眼睛一亮:“啊!亏得姑娘记得,姑娘是说,这小道长的针灸必然高明?”

星河道:“他必然有些能耐,我本来觉着我能好,只是他瞎猫碰到死耗子,毕竟他是这样的小……现在看来是人不可貌相。可巧他们在韦家要留六天,如果他会针灸,能对外婆有好处,岂不是吕祖爷爷显灵?才有这样的造化?”

平儿给她点透,乐不可支,像是小耗子似的嘻嘻地笑了两声:“果然不愧是姑娘,想的真周到……我看着小道长确实厉害,而且如果他能为老太太针灸,还不用花钱……”

星河也一乐,却轻轻地捶了她一下:“坏丫头,总想占人便宜。”

平儿故意地笑道:“是是是,是我坏,是我想占人便宜。就怕……那小道长不肯给人占。”

星河敛了笑,倒也有些忧心,毕竟今儿临去李绝并没说定。

平儿却又恍然大悟:“怪道姑娘把那舍不得穿的夹袄都送了他?我看啊,这事儿必然成了。”

“什么成了?”

平儿道:“他得了姑娘的袄子,还敢不来?那可真是有眼无珠,没有良心。”

星河虽吃不准小道士会不会来,但听平儿确凿地这么说,她心里稍微安了些,却还道:“要是明儿他不来,少不得……再想个法子请他来。”

平儿打了个哈欠,这连日为照顾星河,加上担忧,她始终没好好睡过一觉。

当下道:“知道了,还是先睡吧,姑娘的病也才好……”

星河答应了声,默默地思忖,过了半晌突然想起来:“对了,那橘子……”

平儿却没有声响,星河转头看了看,才发现丫头已经睡着了。

次日早上,冯老爷子倒是先起了。

跟以前的宿醉不同,这次老爷子颇精神,只是问起昨儿的事,觉着甚是惭愧,自己竟在小道长面前失了礼。

星河从早上起来,特意地洗漱了一番,对着昏黄的铜镜理好了头发,描了描眉,正要去取胭脂,突然自惭:这是做什么。

杨老太太进来问她怎样了,星河只说无碍。

老太太道:“多亏了那小道长,你的病好了,昨儿晚上你外公也一声没闹,真真是奇了。”

星河抿嘴一笑。

正在这时,门突然给轻轻地敲响。

星河听的分明,心头竟一慌:难道那小道士这么早就来了?

她说不清自己是惊更多,还是喜更多。

冯老爷子正在院内活动筋骨,听了声响便去开门,平儿也从厨下探头。

门开处,是个意外的人。

平儿先诧异:“咦?”

星河也看见了那人的打扮,眼中的光慢慢地消减下去。

门口站着的竟是高府的仆人,因为来过一次所以平儿认得,正是上回送黄精茯苓膏的,当下忙赶着迎出去:“是你?什么事?”

那仆人正给老爷子瞪得不知所措,见了平儿才松了口气:“姑娘好。我们公子前两天有事,今儿特来给姑娘致歉的,呃……想请姑娘到前头的茶楼坐一坐。”

平儿有点为难,星河的心事她最清楚,在这种地方,高佑堂的人物、出身算是拔尖的,按理说不应该总拒人千里。

她只好说道:“你且等着,我去问我们姑娘的意思。”

本县最有名的茶楼是旧时堂,这是一家百年老字号,总店在京内,各地自有分号。

所用的茶,山泉水,乃至茶器等都是上品,坐一回,至少也得三两银子之上。

高佑堂选这个地方相见,显然是极尊敬星河的了。

旧时堂的伙计们都是火眼金睛的,早看出星河一身旧衣衫,但偏偏相貌绝美,气质高贵,自有一种叫人不敢直视的慑目光华,竟不知是什么来历,忙请了入内落座。

茶奴请选茶,高佑堂刚要开口,又先问星河:“妹妹要吃什么茶?”

星河淡淡道:“湄潭翠芽。”

茶奴笑道:“姑娘也好品味,这湄潭翠芽是黔州湄江畔所产,识货的不多,这是今年才运来的新茶,这个时候喝最好,可巧了……”说到这里突然跟想到什么似的,往旁边隔间扫了眼,及时停下来。

星河浅浅一笑,并未留意。

茶奴奉了茶后退下,请客人自在说话。

高佑堂很想把眼睛粘在她身上脸上,又怕冒昧,便讪讪地开了口:“妹妹休怪,本来早该来看望的,只是这两天,京内来了客,家里不许我出门,今日才得了闲,也才知道妹妹先前竟病了?如今可大好些了?”

“已经好了。公子不必挂心。”星河应着,心里却想高家到底来了什么客人,京内来的,这样隆重?只是不便开口问。

高佑堂却自己回答了:“妹妹知道宁国公府吧?”

星河抬眸:“这个谁人不知,难道府里那位客人,是国公府的人?”

“是我的一位姨母,她嫁的是宁国公府的旁支,虽非是嫡系,但宁国公府势大,也算身份不凡了。”

星河没再言语,只低头喝茶。

高佑堂见她捧着一盏秘色瓷茶杯,玉手跟那青瓷的颜色相衬,简直如同光润无瑕的羊脂玉衬着青玉,美不胜收。

他再也按捺不住了:“我想,等府里的贵客去了,就跟母亲说……”

“高公子,”星河及时地将他拦住:“您尝尝这茶,味道可好?”

高佑堂顿了顿,只好食不知味地尝了口茶:“确实……还不错。妹妹怎知道这湄潭翠芽,我虽来过几回,竟第一次尝。”

星河并不想他提先前那件事,毕竟若是听他说了,便仿佛两人私下议定了似的。

听他问这个,便顺势道:“以前在府里的时候不知听谁说过,隐约记得。”

高佑堂心悦诚服地点头,又问:“对了,妹妹还去不去小罗浮山了?”他把声音放低了些:“最近可不要去了吧?”因为那件事,他尚心有余悸。

星河道:“最近不去。公子放心……您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人吧?”

“当然不曾,连那车夫我也叮嘱过了,”高佑堂急忙答应,又说道:“以后妹妹要去哪里,派人去告诉我一声,我多调几个人随行护送才好。”

星河虽觉着大可不必,却仍是笑了笑:“多谢公子。”

“妹妹何必谢我,说来惭愧,上回给那三人……我竟都吓呆了,若不是妹妹,我只怕还不知怎么样呢。”高佑堂脸上微红的。

星河忙制止了他:“不是说不提的么?”

正在此时,隔壁突然响起铮铮地两声调弦,却并无人声。

不多会儿,有人弹起了三弦,竟是一首古曲《合欢令》。

星河很少听这种曲调,虽不知道牌名,一时却也听怔了。

高佑堂只管看着她,把心里想说的话都忘了,真想靠过去,闻闻她身上的香,或者握握她的手,可……竟不敢,只连贪看都像是白赚的一样。

三弦的调子弹完了,星河如梦初醒:“高公子,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高佑堂闻言,怅然若失。他约星河出来,本是想告诉她那件重要的事,但被打断之后,便全然忘了。

正想让她再坐会儿,星河站起身来,高佑堂只好跟着起身:“妹妹……”

星河退后一步:“高公子请。”

高佑堂无法,只好挪了一步,有些失落地往外走。

星河随着走出去,经过隔壁的时候,忽然听到里间有人有些谄媚地笑问:“小地方并无佳音,这一曲自然不能入君侯之耳了?”

星河听见“君侯”两字,心头微顿,便听到有个清冷的玉石般的声音道:“尚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