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皓腕凝霜雪

天儿越发冷了,清晨打开门,地上一片亮晶晶地银霜,甚至墙角的石榴树枝桠上,墙头的蔷薇花架上,都挑着素白的薄霜,琼装素裹似的,倒是颇为赏心悦目。

平儿呼了一口气,面前就扬起白色的一团雾,她把有些冻僵的手拢在嘴边上呵了呵,却并没有因为眼前的美景而高兴几分。

再下两场霜,腊月门就近了,最冷的时候还没来,家里的炭火却快见了底,她自忖皮糙肉厚的,可以禁受的起,她最担心的是自家的姑娘。

但是平儿又清楚,对于容星河而言,她所担心的,是西屋里的两个老人。

平儿搓了搓有些活动了的手,去墙角上抽了些柴火,去灶下烧火煮饭。

才将小米粥熬好,身后一响。

平儿头也不回就笑着:“还想着你多睡会儿呢。”

身后进来的人,身形甚是纤薄,满头青丝乌云堆叠似的挽着简单的发髻,斜插着两根磨得发亮的桃木簪子,脸却比外头的霜雪还白。

看的出并未上妆,但黛眉明眸,秀鼻檀口,竟是个难得一见的绝色女子,就算一身的布衣,也掩不住天生丽质。

容星河走到灶台边上,袖口已经挽起,露出雪白无瑕的两抹皓腕:“睡不成的,外祖母又咳嗽了,那鸡蛋还有几个?”

“刚才看了还有三个。”

星河正去柜子里拿碗碟,手势略停了停:“你往小米粥里卧两个。”

平儿陪笑看着她:“三个吧,姑娘总该也吃一个。”

星河将碗碟放在桌上,又去拿腌好的酱菜:“叫你怎样就怎么样。”

她利落地挑了一段腌小萝卜出来,正要拿刀,平儿把灶膛内的火压了压:“姑娘我来吧,这种粗活……万一伤了手怎么办?”

星河道:“你去忙你的。我连这个都干不了?”

平儿的手挓挲在半空,看着自家姑娘,略有几分心酸,她不敢多说别的,回身去拿鸡蛋,听着菜板上轻微的哒哒声:“方才我看着地上都白了……小罗浮山上定然难走,今儿不如别出门了。”

切腌菜的声音有一瞬的停顿,然后是星河温和无波澜的声音:“今儿是最后一次,不去的话,你是成心叫我前功尽弃?”

平儿低了头,用只有自己听见的声音咕哝了一句:“我只是替姑娘委屈罢了。”

太阳高了些,总算有了几分融融暖意。

“吱呀”一声门响,是杨老太太从西屋走了出来,她走路的姿势很古怪,不懂的人看了甚至会惊疑骇然。

每次她出门,街头的那些孩子们见了她,都会顽皮地围着转,得平儿赶去将他们撵走才罢。

她的腰像是给人砸断了似的,只能往前可笑地伏底着,就仿佛正常人伏身捡东西的姿态,这个姿态让她的双腿只能微微向前弯曲,因为这样才能平衡力道,撑得起上半身,这也让她走起路来格外的缓慢。

星河才摆好了桌子,回头看见,忙过去扶着:“外婆,怎么也不等着我去叫呢?”

杨老太太歪头看向星河:“哪能睡得着,早醒了。”

星河的眼中掠过一丝忧虑:“是不是太冷了?”

“不是,”老太太赶紧否认:“上了年纪都这样儿,睡得少。”

桌上是舀好了的三碗粥,两碗里卧着荷包蛋,熥好的馒头冒着热气儿,只有两碟小菜,是容星河亲手调理的腌萝卜切丝,跟秋日之前收下来的小蔫黄瓜,有的上头还挂着嫩黄的花朵。

平儿捧着一碗粥过来:“老爷子没醒,我去叫叫?”

杨老太太道:“不用,不用管他,一会儿就来了。”

老爷子没落座,谁也没先去坐着,平儿很想让老太太先落座,却知道老太太未必就肯。

容星河扶着老太太,柔声道:“外婆,吃了饭,我要去小罗浮山上香,中午前就回来了,若是有个延迟,您别担心,吃食我叫平儿熥在锅里,若是饿了您就在炉子上热一热。”

“知道知道,方才我看到外头那么厚的霜,上山的路又艰难,非得今儿去吗?”老太太关切地问。

星河笑说:“那自然了,跟道祖爷爷许下的,怎么能延迟不去?等今儿上了香,心意到了道祖爷爷那儿,他老人家一慈悲,您的咳喘一定大好了。”

杨老太太清瘦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你的孝心,道祖爷自然知道的,赶明我好些了,还要亲自去山上上香,求道祖爷保佑我的星河儿平平安安,将来嫁个能知冷知热的好郎君。”

正说到这里,里屋一声咳嗽,是冯老爷子起了。

搭起帘子,老爷子披着一件厚袄走了出来。

冯家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早饭鸦默雀静地吃完了,平儿自去收拾碗筷。冯老爷子便看星河:“你今儿要出门?”

星河已经站了起来:“是,外公,要去小罗浮山上香。”

冯老爷子也很瘦,头发已经稀疏了,越发显得脸小而枯瘦,他的脾气不大好,大概是年轻时候当过兵的原因,面相上透着一股凶戾。

他抽出一根烟杆,在板凳上磕里头的烟灰:“天不好,上山的石阶子怕要滑的,去年就有个人掉下来,不是摔得半死吗?”

杨老太太也愿意星河不去,所以很想附和丈夫,但她知道星河是个自有主张的性子,一旦下定决心便不会更改,所以又不愿意她为难,只是又不敢违逆丈夫,最终只是沉默着。

星河走上前去,将老爷子的烟杆接过来,磕干净了灰儿,又细细填了烟丝进去:“不打紧的外公,我会小心,而且这会儿太阳已经出了,那霜自然也很快就化了。且等我回来,倒可以顺路去杏花村那里给您带一壶好酒。”

她把烟杆双手递给冯老爷子,又笑着:“您可好歹记着这个,别先喝别的喝足了呀。”

冯老爷子年纪大了,最好烟跟酒,就是有一样不好,喝多了酒,容易撒酒疯。

听星河说起要打酒回来,他的脸上已经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丝笑容:“知道知道,就知道星河儿是最孝顺外公的了。”

他不再提路不好走摔死人的事。

一辆马车停在了冯家院墙外头。

过路的人不免会多看上两眼,冯家的邻居探头出来,看见马车后,像是被什么蜇了一下似的缩了头,然后很快地,一个头变成了两个,竖在那里且看且交头接耳地议论。

零碎的话语传到了路人的耳中,什么“生药铺子……”,什么“小小年纪,狐狸精”,以及“她的那个娘就……”

平儿陪着星河走出来的时候,对面的两个头已经又多了一个,六只眼睛看稀罕光景似的盯着她,以及那辆马车。

星河正要上车,隐约听到其中不知是谁说:“真是不知羞耻……”

平儿也听见了,柳眉顿时竖了起来。

星河将她的手摁住,转头看向那边。

容星河生得出色,从她四岁被送到驿马镇的时候,那会儿还没罗锅腰的杨老太太领着她出门,每个见到小姑娘的人,都舍不得挪开眼睛。

十一二岁,已经是方圆百里芳名远播的了,甚至有些登徒子常常闻名而来,想要看看那小姑娘到底美到什么地步。

冯老爷子脾气暴躁,拿着一把铁锨出来,连骂带打的,这才消停了。

十三四的时候,容星河很少出门,只在两个月前,去了一趟庙会,所到之处,那些游灯观景的路人都不看别的了,只管看她。

就算最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老商贾,也自认从没见过这样美貌的姑娘。

若美貌而无自保之力,那这貌美就是一种灾祸。

而容星河的美貌之中,有些慑人的锋芒。

今日她仍是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浅色对襟褂子,灰绿色百褶裙,乌云一样的头发上也并无点缀,除了一段系头发的淡黄发带,便只是那两根桃木簪子。

出门的时候,星河薄上了点妆,但只是淡扫娥眉,轻点朱唇,连胭脂都没拍,就已经绝艳照人了。

只要看着她的脸,哪里还顾得上去看别的。

那三个闲话之人看到她秋日冷湖似的目光,就像是被猎人的箭瞄准的兔子似的,齐刷刷地把头又都缩了回去。

星河踩着小凳子,慢慢上了车。平儿正要也入内,却给跟车的一个仆人拦着:“平儿姑娘,您还有一辆车呢。”

平儿心头一沉,却见星河已经进了车内,隐隐地还传来说话声音。

“姑娘。”她试着叫了声。

星河的声音传出来:“你去吧。”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慢慢地离开了冯家的巷子。

在马车去后,那躲着的几个邻居才又闪身出来,刚才被容星河那一眼堵回去的话,就像是决堤的河水一样变本加厉地涌了出来。

“看到没有,那丫头没跟着上车。车里指不定是谁呢。”

“还有谁,听说是上回逛庙会,被县衙的……看上了……先前马车已经来过两回了,每次出去都是大半天才回来,谁知道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

“我怎么听说是去小罗浮山上香?”

“笑话,对着那么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儿,只是上香?又不是阉人。”

正在议论,冯家的门响了声,人还没露面,先是很重的一声咳嗽。

这些人知道是冯老爷子出来了,这老爷子可不是好脾气的,众人怕惹事,便忙都散了。

马车缓缓地出了镇子,往城外驶去。

车厢之中,高佑堂双手搭在膝上,不敢抬头。

双眼原先盯着自己的膝盖,过了会儿,却不由自主地溜到对面。

他看到的是颜色已经有些褪淡了的灰绿百褶裙,裙摆垂落,将秀气的双足遮了大半儿。

他的目光在那一双脚上停了半晌,复又悄然往上,落到了那搁在裙上的一双细白的手上,玉雕似的精致润泽。

从容星河进了车厢开始,高佑堂就闻到一点很淡的香气,不是熏香那么浓,却有点像是花香。

只是这个时节哪里还有什么香花,他想到曾不知从哪里听人说什么:处子的身上是有一种香味的。但他家里那些小丫鬟他也略抱过两个,只觉着粗鄙无聊,并没什么格外令人留恋的香。

都不如面前的这个人。

高公子鼓足勇气慢慢抬头,掠过那平平无奇的淡褐色对襟褂子,往上,他看见竖起的立领,仔细地遮住他想看的美人颈,他大胆地将目光上移,越看,越是魂不守舍。

“高公子,”容星河开了口:“这跟咱们先前说的不一样。”

高佑堂一顿:“容姑娘……我只是渴见姑娘才特意来接,并非故意唐突。”

容星河的语气在温和跟疏离之间:“我知道高公子是好意,只是这三趟车去,你总该知道坊间该有多少流言蜚语。”

高佑堂脸上微热:“姑娘莫怪。”

他确实是想趁着两人同车,或许可以干点什么的,可是面对容星河,那贼心竟给压得死死的。

高佑堂不敢。

他更没敢看容星河的脸,所以没留意到她唇角那一掠而过的讥诮。

他们来的还算早,山脚的草木上挂着的银霜有的还没融化,山上更冷,那登山的石阶更是难走。

高佑堂不由生了退意:“容姑娘……”

容星河回头看他:“高公子,说好了的,不能食言。”

她的语气很轻,因为绝色,只要稍微有一点温柔流露,就会让人有十分的受用,仿佛刀山火海也能去了。

高佑堂看着她秋水似的眸子,心头血涌,刚要叫她,却听见是平儿道:“姑娘!”她下了车,向着这边赶过来。

容星河带了平儿,高佑堂也带了个小厮,四个人从山脚到山顶,用了半个时辰才登上。

小罗浮山在驿马镇的东南,原本不叫这个名儿,据说是先祖皇帝打这儿经过,觉着这山形似罗浮山,故而赐了小罗浮三个字。

可巧这山上有个吕祖观,就矗立在山顶上,因山势陡峭,从山脚往上看,能瞧见云雾缭绕中那影影绰绰的红墙绿瓦,底下若隐若现的那层层蜿蜒阶梯,就如同登天的路。

因为知道的人少,素日来拜观的人便不多,偏今日天冷,地上又落了厚厚的严霜,更是空寂无人。

观内的道士不见一个,地没扫,香炉里也没点第一炷香,冷冷清清,仿佛是个被弃置的地方。

容星河迈步进了吕祖殿中。

正中间是端庄威严的吕祖像,两侧各有一个侍者,中间的供桌上放着香烛,并没有什么糕点果品供奉。

桌前的地上放着一个铜火盆,里头是燃尽了的灰白炭。

铜盆旁边便是供人跪拜的蒲团。

星河仿佛如释重负。

转头,星河看向身旁的高佑堂。

因为走了长路,她原本瓷白的脸上透出几分红润,越发光彩照人。

这让高佑堂生出一种绮丽的想象,他觉着吕祖在前,兴许星河就是何仙姑在世,必是仙人之体,才能如此绝色瞩目。

他却有些无法直视星河期待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