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岁将暮兮欢不再

旧历年的气氛十分浓郁。江津街上许多人家的门上都贴着住在东门外支那内学院①的欧阳渐大师手写的红纸春联:“乾坤万里眼,天地一家春。”欧阳大师那苍老有力的独出一家的书法,人都赞赏。

  旧历年前后,赌风大炽。那夜,邓宣德在柳鸣枝家通宵“抗战”,四个宪兵突然光临,当场给邓宣德上了手铐带去宪兵队队部。道貌岸然的邓宣德斯文扫地。不少本地士绅的子弟都是邓宣德批准进入中学读书的,他们都给邓宣德喊冤。同邓宣德认过本家的邓六爷立刻出面找了些本地绅粮、名流联名作保,也来找了童霜威。邓宣德很快就释放了。

  ①支那内学院,原在南京,抗战后迁至四川江津,创办人欧阳渐(1871--1943),字竟无.江西宜黄人。这所佛学院以“育通才宏至教”为主旨,讲经宣教,培养物学研究人才,翻译编校刻印了一批佛学典籍。

  校长,自然做不成了。据说,邓宣德去重庆了。教育部立即任命邵化来做校长。邵化带了一批班底来到,学校正逢寒假,邵化有充分时间做好掌握全校的工作。

  童家霆寒假在江津同爸爸一起居住。他的好友们:“博士”靳小翰回北碚陪伴母亲了;“老大哥”去重庆看望朋友了;“南来雁”邹友仁的父母在南温泉摆香烟摊做小生意,他也回南温泉了。家霆陪着爸爸,清晨远处雄鸡高唱时就起床,爸爸看书,他也看书;爸爸写《历代刑法论》,他就写《间关万里》。每当写作时,往事涌上心头,五味俱全。战争中造成的创伤与哀思,那些死去的人,难忘的人,同自己生活有过瓜葛的人,都一一浮现脑际。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知道时光的涵义。岁月飞逝而去,有些事已经像一出戏落了幕,有些事却仍在虚无缥缈间回荡,似随风的浮云不知会飘向何处。而种种关注与忧思还不知何时会休止,还难卜命运有多少曲折变幻。有时,他想:大后方的生活难道就是这样平淡乏味这样阴暗寂寞?未来大后方的时候,他曾幻想过来到以后该是火热沸腾的抗战生活。就像抗战初期他在武汉时见到过的景象:到处是激动人心的抗战歌声,到处可以看到街头在演抗的小剧,到处可以听到人们慷慨激昂谈前方的战局。当时,他还是个孩子。如今,已是高三学生了。多么渴望为抗战献出自己的身心和力量,想不到大后方竟是这样令人消沉和萎靡。

  读读书,写写东西。疲乏了,落日西沉,晚霞在明净、寒冷的天空里闪烁时,他陪童霜威散步,有时逛到东门外的公园和体育场去。在临江的公园里,可以看看几江打着漩涡的江水和江上缓缓行驶的木船。有时逛到西门外,那里有陈独秀的墓,头年五月陈独秀因心脏病死在江津。他是中共第一任领袖,但却不是个好领袖。一九三二年十月被国民党逮捕后,囚禁到抗战爆发才释放出狱。他背离共产党,晚年贫病交加死在江津,无声无息。大概那些变成可有可无的人死后总是这样的吧?看到他的墓,童霜威不说什么,家霆也没有什么感触。去了一次,也就不再去了。西门外,值得看的是大片的橘柑林,也可以看到湍急的江水无尽地流泻。天上烟云浮动,满山郁绿苍蓝,童霜威常常苦闷地叹息,虽不多说什么,寂寞无聊的情绪溢于言表。家霆似乎能体会到“竹林七贤”中的阮籍当时醉酒狂放,驱车走人绝途哭泣而返的那种苦闷的感情了。他还年轻,胸怀热血,并不消极颓废,却不能不厌恶江津这种死水般的生活。

  童霜威的客人不少。来的人有各种各样的目的。像李参谋长、邓六爷等是结交名流,像郑琪、李思钧等可能是怀念一点旧关系表示点尊重,像鲁冬寒是来侦探,像江津的报社的人是来约写应景文章。只是童霜威一直婉言辞谢,不愿在这张三青团办的八开小报上写同他的身分不合的文章。既不想胡乱地廉价地歌功颂德,也不想无事端端地招惹是非。意外出现的杂事也不少,逃难来川的下江人,在江津的死后埋葬没有地皮。下江人决定办一个“义民公墓”,要有声望的人出来向县政府及当地士绅募捐并划定公墓地界。当然找到童霜威,请他出面同县长接洽。年关近了,下江难民穷得难以维生,早就有人来请求童霜威写信同重庆赈济委员会联系,请求拨一笔救济款发放,他这个委员似乎也只能起这点作用。江津被服厂是个给军队制造被服的工厂,厂长田绍曾是下江人,童霜威就去看望,请求尽量多安插一些生活困难的下江人进厂干活。此外,索取墨宝、请求题写招牌的人也有,找童霜威来谈谈心、聊聊时局、喝喝茶的也有。童霜威怕这些干扰,又觉得如果真的一个人都不上门,处境就更凄凉。每天会会客,聊聊天,散散步,睡睡午觉,看看书,写点文章,日进三餐,倒也挺好打发‘现在儿子放寒假了,旧历年也到了,回想前尘,感慨万端。《全唐诗》里有过两句诗:“岁将暮兮欢不再,时已晚兮忧来多。”岁暮天寒,他摆脱不了迟暮的心情。

  家霆的思想在自由飘荡,了解爸爸心情,却无法劝解和为爸爸排遣这种心情。因为他也一样寂寥、哀愁,心情与阴霾低沉的天色相仿。大后方的不景气局面和魑魅魍魉的众生相使他泄气,欧阳素心的失踪使他悲伤。

  他无聊时,有时同看大门的老钱聊天。老钱说起话来绘声绘色,常使他想起战前在南京潇湘路时家里的那个司机尹二。两个人长相迥然不同,尹二高大壮实,老钱瘦小猥琐。但两个人对他都亲切,两个人说话都幽默有趣。

  家霆最后一次见到尹二,是前年清明在沦陷了的南京。尹二在拉人力车,为了报仇正在暗中找机会刺杀日寇和汉奸。他现在怎么样了?因拒绝日寇强奸,自己剜眼毁容遭到日寇刀砍劫后余生的尹嫂好吗?沦陷区的同胞水深火热,何时我们才能回去同他们见面?

  老钱那张青黄瘦削总是带着微笑的脸,使家霆深深同情他。生活困苦,他总是讨好地对人笑。是为人而笑的,是为了求生而笑。“嗨嗨”地笑得仿佛他生活得十分愉快,像舞台上的丑角似的,即使内心辛酸也总是抖出笑容使人发笑。他告诉家霆:“嗨嗨,我是江津城里的‘包打听’,是‘千里眼’、‘顺风耳’。江津城里什么事我都知道。”只是他很有分寸,该说的、能说的他说;不然则一句不露。他有时讨好地笑盈盈地摆些“山海经”给家霆听:农工银行襄理罗元斌赌钱输多了,挪用公款给查出来,昨天丢了饭碗了!渝江师管区秦司令看中了江声舞台的坤角凤蕊,礼拜天秦太太带了些兵到后台亲自动手将凤蕊打得鼻血直流。上礼拜三河坝枪毙一个杀人犯,这人和另一个同伙拦路杀了一个老头,谁知老头身边只有五斗米的钱。杀人后怕事发被捕,这人又杀了同伙灭口,五斗米三条命。

  今天,老钱告诉家霆一件轰动的事。说这件事时,脸上笑容没有了,语气沉重。“大少爷,得胜坝那个伤兵医院你知道吗?前天上边来人检查工作,院长伤天害理,为了打扮门面,也为了怕人控诉揭发,一早将些半死不活的重伤号抬到江边树林里搁在地上。检查大员走后,夜里将重伤号抬回,发现好些野狗在那里吃人,有的重伤号连肚肠都给野狗扒出来吃了。……”

  家霆听了,气愤极了,说:“这院长真该枪毙!”他忽然想起该去看望一次吕营长了。他是个守信的人,说了话总要兑现。前些时答应了吕营长要去看望,没有去,觉得不应该。现在听老钱讲了伤兵医院的事,更想去找吕营长谈谈。 

  老钱见家霆听了这事气愤,马上说:“我嘴快,大少爷,其实这种事跟我们都没关系,我告诉你是让你解闷,知道点江津发生的故事,并不想惹是生非。这件事你知道就行,也不必告诉秘书长了,免得他听了也生气。我知道,你们都是讲正义的人。世道不好!其实比这种事更黑暗的也多的是。像秘书长这样的大人都未必管得着,我们这些可怜的小百姓更屁用也没有!”

  家霆离开老钱回去,见爸爸午睡未醒,留了张条子在桌上,决定去吕营长那里走走。

  出了门,朝文庙那儿去。天色阴霾,颇有雨意。从南安街到文庙,不太远。走了一程,看到了文庙的红墙。红墙旁空草地上,有一伙小孩在踢小皮球,嘻嘻哈哈很高兴。家霆朝前再走,刚想打听吕营长的营部所在地,已看见文庙旁那条街上一处旧瓦房门口,有一块白底黑字的竖牌子,上写“渝江师管区一团二营营部”的字样,门口有个卫兵站岗。上前说了找吕营长,出来了个勤务兵通报后将家霆请进里边去。

  里边是个小院,一棵黄桷树,几棵芭蕉。房屋破旧,坑坑凹凹的砖墙。地方不小,不见人影。地上生满了苔藓,窗户糊着的桑皮纸多半破破烂烂了。几根绳子上晾着些旧军衣军裤。一看就是驻着军队,糟踏得不像样子。阴沟附近尿味熏天。从小院穿过一条屋旁的小过道往里走,里边又有一进旧瓦房。院落的规模同前院相似,也是空荡荡的,只听见有哗哗的牌九声和吆喝、欢笑的人声。家霆心里懊悔,不该来的。为什么要来呢?看来,吕营长正在赌钱。刚想转身对勤务兵说:“我不找你们营长了,我回去了!”没料到勤务兵在门边招呼了一声,吕营长就从那问牌九声“啪!”“啪!”响的房间里出来了,见了家霆拱着拳说:“啊呀,小老弟,你真的来了!怠慢怠慢!”他身上有股香烟熏染的气味,好难闻。酒喝得满脸通红,嘴里喷着酒气。

  热情地将家霆请到隔壁一间房里去,吕营长大声叫勤务兵:“快,泡壶茶来!”

  吕营长的住房看上去又大又简陋,墙角挂满蜘蛛网,地上潮湿,撒满雪白的石灰,摆设简单:一只木板床上放着铺盖,被头肮脏,乱成一团。靠墙的一边贴着发了黄的旧报纸,床前一张破旧老式的木桌,上边零乱地放着牙刷、无敌牌牙粉、墨水瓶、玻璃杯、饭碗、旧瓶罐、钢笔,几本破烂的《薛刚大闹花灯》《三箭定天山》等连环画。一把旧扶手椅和一把旧红木椅放在一边,一只木制洗脸盆架上放着一只花花绿绿的旧脸盆。脸盆里半盆污水泡着条发了黑的手巾。屋角放着一只破箱子和一只旧柳条包。吕营长抱歉地请家霆在扶手椅上坐下,说:“哈哈,平时牌九我是不赌的。今天,看到报上德军在苏联继续溃败,为了高兴,才被他们拉去赌的。偏偏又赢了一些,哈哈,晚上我请客,去‘桂香斋’吃排骨面。”

  家霆说:“我放寒假了,特地来看望你。晚饭得回去,父亲等着。”

  勤务兵送来了泡好的一壶茶,将桌上两只脏玻璃杯用茶水略为涮了涮,就给家霆和吕营长斟上了茶。吕营长似能看出家霆心里想些什么,说:“我这里生活条件差,当兵的单身汉嘛,马马虎虎。你是学生,对赌钱看不惯吧?其实,日子过得无聊,这些人都是上过前线死里逃生过来的,打过仗的人跟没见过死人的人不同,大家赌一赌耍一耍不算什么。听说你们校长也爱打牌,出了事,是不是?”他又高叫勤务兵,掏出几张钞票扔给勤务兵,说:“快!买点橘柑、花生来!”

  家霆说:“不吃不吃!”勤务兵已拾起钱走了。家霆把邓宣德换成邵化的事说了,指出:听说邵化比邓宣德坏得多。

  吕营长喷着酒气,说:“俗话说:好人不在世,祸害活千年。这话一点不差。”他把伤兵医院院长程福同用担架将重伤号抬到江边树林,有的被野狗咬死掏出内脏来吃了的事讲了,知道家霆已经知道,他气愤地拍着桌子说:“真后悔当年没把这鬼儿子扔下江去!”又大声擤着鼻涕说:“告诉你吧,我写了信到上边告状,检查大员来可能是我写了那封信的原因。可是来了有屁用,反倒害得几个弟兄给狗咬成那样子。俗话说:麻雀也有大胆的时候!现在,我也是豁上了,打算再写信告,请求上级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

  家霆问:“有用吗?”

  吕营长摇头叹气:“上上下下都是乌鸦一般黑,不过他马王爷三只眼我也不怕,告了再说。”

  勤务兵捧了一堆橘子和一大包花生来,放在桌上,回身走了。吕营长要家霆吃,家霆剥开了一只橘子吃起来。隔壁的牌九声和喧哗声仍在传来,空空的两进大院似乎也仅这点人。

  家霆不禁问:“你这儿怎么看不到兵呢?一营总得有三百个兵吧?”

  “兵?”吕营长喷着酒气哈哈笑了,“我是营长,隔壁赌牌九的有副营长、连长、连副、排长,另外,还有几个班长、伙夫、勤务兵,统共三十一员大将。”

  “那怎么回事?”

  吕营长摇摇头,酒意浓重的脸上咧嘴笑着说:“小老弟,你是少爷,父亲当官,不知道吃饭的困难。我们这渝江师管区是负责训练壮丁输送新兵的。现在那点军饷,一个营的养不活一个连,你说怎么办?”

  家霆愣在那里,不明白吕营长说的是什么意思。

  吕营长解释道:“小老弟,你我不见外,我对你不说假话。这两年,我们从上头到下头,都是这样的做法。要看新兵花名册,都满额满员,实际上,差不多是光杆司令,团部里除了团长、团副和勤务兵、伙夫外,没有一个新兵。我这营部同别的营部一样,只三十人左右。这样,那点可怜的军饷才能养活我们。我们上头,师管区的秦司令和李参谋长他们,主要靠吃空额,他们吃大的,我们吃小的。上行下效嘛,也只有这条路,能怪谁呢?”  

  他说得诚实,似内疚又无可奈何。

  家霆不禁叹息,问:“万一要你们将训练了的新兵送到前线,没有兵,怎么办?”

  吕营长大口抽烟,红着脸喷着酒气,说:“小老弟,我不该瞒你。说实话,这也是伤天害理的事,听了可不要看不起我们。也是没办法呀!我这人,也是军校出身,我家里都在沦陷区没出来,谁要说我不爱国不抗日,我死也不能承认。为抗战,我流过血险些送了命,到今天也没成家。可是如今,我不同流合污也不行,这叫作大厦将倾,独木难支。陷在烂泥河里,只能香臭不分、随波逐流。”家霆说:“你讲一讲吧,我倒想听听。”

  吕营长粗声大气地说:“这事我自己还没干过,也不是我们的发明创造,是团长出的主意。团长又说上边虽没吩咐这样做,但允许‘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说别的师管区就是这么干的。反正,上次奉命限期送新兵三百名到昆明去补充五十三军,是副营长赵安邦去的。他是个在前线差点送过命的人,死人看多了,心也狠了。带了所有连、排长和班长、老兵们,从江津开始,一路上抓壮丁。夜里择荒凉、冷僻处人家敲门,有男人出来开门抓了就走。抓到壮丁后,先剃光头换上军衣,接着狠狠一顿杀威棒,打得皮开肉绽、老老实实乖乖顺顺的,然后进行训练。只要会立正、稍息、‘一二一’就行。一路行军,一路抓,一路训练,雪球越滚越大。晚上新兵全部脱了裤子光屁股睡,免得逃跑。想逃跑的马上杀鸡吓猴,军法从事,当众枪毙。快到昆明时,还缺二十三个人。怎么办?赵安邦本事不小。路过一个小镇正逢赶场,他让几个排长和班长去叫了二十三个挑担、推车卖粮食、卖蔬菜、卖柴火和水果的,说是军队要买,让挑了送来。挑来后,如法泡制:剃光头、换军衣,狠狠打一顿杀威棒,所有东西全部没收劳军,发了笔小财,人数凑得整整齐齐。”

  家霆听了心里难受,不解地问:“这些胡乱抓来的壮丁移交给五十三军后不会揭露吗?”

  吕营长用手搓着脸,有一种力不从心的隐痛,摇摇头:“揭露有屁用,彼此彼此,他们自己也拉壮丁!新兵去了马上也该上前线了,接受新兵的谁管这种闲事。”

  家霆无话可说。刚才吕营长带着酒意说的一番话闻所未闻,连同伤兵医院的黑暗内幕,听了真是惊心动魄。江津这个小城看来平静,实际却像川江的江水一样,面上平静,里边水势凶猛,到处漩涡。从这小城的种种看到大后方的腐败,使他哑口无言。他下意识地从布满斑斑污点的桌上拿起花生剥食。吕营长肯说出这些是诚恳的,也说明对同流合污并不甘心,但似又心灰意冷无法摆脱。他遗憾吕营长深陷在这种肮脏可怕的黑暗勾当里,却又不知该如何办,就只有沉默了。

  吕营长讲了这些,看到家霆的沉默,明白家霆在想什么,说:“小老弟,老实告诉你,我宁可上前线,也不愿呆在后方。我这人本来并不坏,现在变坏了!真的,变坏了!吃喝嫖赌我都干,没办法呀,我是个浑蛋了!”

  家霆脱口说:“你不坏,我相信。以后你就还是做个好人,别干不好的事。”

  吕营长笑笑点头:“小老弟,做人难哪,没办法呀!人都那样,你偏要这样,他们会恨你、害你!你年轻,不懂!”

  隔壁房里的牌九声和喧哗声一直不断。这时,忽然一个穿棉军装的矮胖子出现在房门口,高声喊:“营长,大家等着你哪!不能赢了钱就跑呀,快来吧!”

  家霆明白是下逐客令,代吕营长赶客人了,站起身说:“你快去吧!我回去了。”

  吕营长却把桌上的橘皮向门口那个矮胖子扔去,正好掷在他脸上,说:“走走走,赵安邦!我有客!”对着家霆说:“别管他!今晚,我一定请你吃晚饭。你要是不吃,就是看不起我!”

  家霆看出吕营长心情不好,想留客多谈谈,但他不想坐了,坚持告辞,由着吕营长把他送出大门。

  外边,阴霾的天空又洒小雨花。

  家霆回到南安街九号,进了门,见钱嫂正在门口过道里做“风鸡”。杀好的鸡,毛不拔除,将花椒五香八角同盐炒热后塞进鸡肚,用绳捆紧,挂在通风处吹晾,然后蒸了吃。见家霆回来了,钱嫂笑着说:“大少爷回来啦!”忽又笑笑说:“有客人在呢!女中的周校长,打扮得花枝招展,真要命!”她的笑容里含有另一层意思,家霆可以意会。本来嘛,江津的事,“包打听”老钱哪一件会不知道呢!家霆朝里边走,鼻里嗅到一阵随风飘来的鸦片烟香,也弄不清是法院院长郑琪家里还是被服厂厂长田绍曾家传出来的。他皱皱眉继续往里走。他对周秀珍本来印象不好,听了钱嫂的话心里更不是味,觉得这个“猪油”一向禁止教职员和学生打扮,如今自己却打扮了送上门来真太可笑。他正走着,恰巧见童霜威在送周秀珍出来,迎面相逢,他就闪身往旁边让。童霜威送周秀珍过去,也没给家霆介绍。

  周秀珍今天穿的是件新墨绿色绒线外套,胖脸上涂了太多的雪花膏,脚上是双平跟新皮鞋,黑亮黑亮,走起路来袅袅婷婷,身上香得俗气。钱嫂说的“真要命”,大约来源于她脸上过多的雪花膏和身上过浓的香气。童霜威将周秀珍默默送到门口,微微招呼就回来了。见家霆等在那儿,说:“你回来啦!”同儿子一起进屋。两人在书房坐下,家霆把到吕营长处的见闻简单说了,又把伤兵医院的事也讲了,气愤地说:“爸爸你看,这些黑暗现象如何得了?”

  童霜威摇摇头,叹气说:“晚唐动乱时代,诗僧贯休痛恨黑暗现实有诗说:谁信心火多,多能焚大国。’意愤言激,说明了一个真理:能得人心者国家统治可以久长,失人心者,民众的心火可以把他焚烧成为灰烬。‘七七’军兴以来,面对的寇侵略,决心都要抗战,老蒋抗战了,人就拥护他。本来,抗战到了今天,国际形势越来越有利于中国,理应大得人心,可是却相反。人们都深锁愁眉,对国家前途感到迷茫,什么事也唤不起人们的热情。贪官污吏存在外国银行里的美金据说有好几万万,上行下效,什么坏事都出现了,我经常为这些丑恶现象叹息。只是我不得意,又上了年岁,困居在江津这种小地方,又能怎么?”说到这里,深深吁了一口气。家霆黯然,觉得自己不该提这些事又引起爸爸心中不快,岔开话题说:“刚才周秀珍来啦?”

  童霜威看得出儿子对周秀珍含有敌意,解释说:“是来找我写字的,女中的校牌要换一块。我谢绝了,她却把宣纸留下来了。”说着,指指放在茶几上的那一卷雪白的宣纸。

  家霆意在言外地说:“这女校长,解聘过两个谈恋爱的年轻女教师,恨不得让人都做老处女。可今天,脸上粉涂得像曹操,身上香水洒了一瓶,钱嫂都看不顺眼了。”

  童霜威厚道地解释:“雪花膏是搽得太多了,衣着还是挺朴素的。你可能是上次听李思钧夫妇说要给我介绍,所以对她印象不好。其实不必。她来,以礼相待,别的事我是不作考虑的。”

  家霆想起前天看到爸爸练草书,在纸上翻来覆去写的是陆放翁的诗:“梦断香销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对照刚才爸爸说的话,隐约明白爸爸的心情。爸爸是在思念葬在雨花台的柳苇妈妈,这种思念随着年岁的增长、随着与方丽清的相处及离异而愈来愈深。他觉得自己不应当在周秀珍的问题上刺激爸爸,一时间,心头充满悔意。

  童霜威似乎不太介意,忽然拿起桌上今天下午刚送来的《大公报》,说:“看看报纸吧!社评叫作《看重庆,念中原》,上面有篇通讯叫作《豫灾实录》,是《大公报》记者从河南叶县寄发的,写的倒是真情实感。去年河南大灾,饿死几百万人,今年灾情继续扩大。前些时,褚之班从界首来信讲了灾情,想找我为他在重庆谋一枝之栖。其实,他哪想得到我的处境!《大公报》的社评,如果我写,可不是像它这种小骂,我是要大骂的!”

  重庆的报纸由轮船带来,四时左右就能送报,有时则两三天积压了一起送。这次送的《大公报》和《中央日报》,是积压了三天的报纸,厚厚一叠。家霆拿起《大公报》来翻看。去年暑热时经过河南灾区见到赤地千里的惨象又重现眼前,心里难过,说:“其实,到饿死了几百万人才来报道,也太迟了。社评写得不错,可是只不过是看一看、念一念,又能解决什么问题?”

  童霜威摇头说:“刚才你外出时,《江津日报》的一个编辑来看我,说《大公报》因为登了这篇社评,已被罚停刊三天!你说这意味着什么?”

  家霆脱口而出:“法西斯!”

  童霜威叹息说:“是呀,不能这么公开说,实际是这么一回事。一方面在进行反法西斯战争,一方面在培植树立法西斯,岂不矛盾?‘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毕鼎山去年作为大员视察河南,回来说假话隐瞒真相,上边十分得意。听李思钧说:毕鼎山做国民党的中央委员已成定局,真是誓无天理。《大公报》同政学系关系密切,历来小骂大帮忙’,可是‘小骂’也不允许,说点真话也要处罚。腐败的政治中外古今历来都是这样的!”

  家霆浑身热血沸腾,头脑里很乱,闪过的都是亲眼目睹和耳闻的刺心情景。大后方腐烂成这样,腐烂的程度又这么严重、这么快。颇像烂梨烂苹果,今天上面只不过是个小黑点,你不把它挖掉,明天就是个大黑窟窿了!烂得精光也是很快的!抗战还在进行,这种局面如何得了?他年纪虽轻,忧国忧民之思满布心头,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了,暗下决心,《间关万里》一定要把它写完,把河南的大灾荒如实记录下来。

  父子俩枯坐在那里,各想各的。钱嫂提了几只风鸡过来,用晒衣的竹叉将风鸡悬挂在廊下。廊下本已挂了不少熏肉一、腊肉,钱嫂早些天又学四川人将胡萝卜切成连格花挂起来风干,现在连同风鸡琳琅地挂起来,增加了过年气氛。童霜威和家霆看着钱嫂挂风鸡,都没说话。随着过年气氛的浓厚,许多记忆回来了。他们都沉浸在逝去的岁月中年关前后发生的难忘的人和事中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