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太后道:“暄儿怎么来了?”
昨日寿宴一整日不见人影,今日早半天就来了?
“朕许久没来探望母后了,近日母后身体如何?”霍暄说罢,状似无意地看向对面一群宫人里屈膝垂首的谢琬琰,忽然道,“这是阿琰?”
杨太后一面咋舌叫的亲热,看来她这当娘的没赌错,果然有猫腻,一面惊异道:“暄儿识得谢小姐?哀家昨日宴会上对谢小姐一见如故,今日特把她邀进宫配哀家说说话。”
杨太后说话间虽然自然,但余嬷嬷却有几分尴尬,作为知情人,看着太后面不改色说谎可谓心虚。
但陛下慧眼如炬,焉能看不出太后是装的?
霍暄顺着话往下说道:“母后有所不知,朕和是阿琰是旧识了。”
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谢琬琰,却见她脑袋垂得更低了。
杨太后俨然很感兴趣,道:“那可要好好说道说道了。”
“朕八年前于西静山上救下一小女孩,便是阿琰。”
杨太后了然道:“原来如此。”
原来还有这么一桩事。
她也听闻暄儿总是去西静山上,如此便得了原理,只是八年前阿琰不过堪堪八岁,他就起了龌龊的心思了?
虽说她也知道暄儿脾气怪,可对一个八岁小女孩起心思,这也太……
杨太后神色几经变换,身后的余嬷嬷瞧了忍不住想扶额,太后心里想什么脸上都显示明明白白。
“先不说这些了,阿琰快起来吧。”霍暄吩咐道,“给朕也拿把椅子来。”
宫人搬了把椅子,霍暄示意宫人把椅子放在谢琬琰的椅子旁,两把椅子只隔了一张小几,霍暄自然地坐下。
见霍暄就在身旁,谢琬琰不知所措,不知该以何种姿态面对霍暄,也不敢坐下,索性和宫人一齐规规矩矩站在一边。
“阿琰站在那里做什么?坐下。”
杨太后也道:“是啊,哀家和阿琰方才聊得挺开心的,这样拘束做什么?刚才说到哪里了……”
谢琬琰只能硬着头皮坐下。
霍暄挥手示意身后的宫人将茶水倒上,拿杯盏时无意瞥见小碟子里的栗子糕,温和道:“阿琰不把栗子糕吃完了?
谢琬琰立刻拿起碟中的栗子糕咬一口,但栗子糕入口的滋味总不如之前香甜。
霍暄手中茶盏捏紧,嘴唇微抿。
杨太后见谢琬琰糕点吃完了,又道:“哀家这里新得了几匹好料子,待到阿琰出宫就一起拿着……”
霍暄道:“料子都是要做成衣裳的,尚衣监的手艺定会比宫外的强不少,母后不如叫尚衣监的人来量量尺寸,做好了衣裳后再送出去。”
“你这倒是提醒哀家了,余嬷嬷,差人去叫尚衣监的人来。”
霍暄又道:“朕这里也有一匹云锦,只是料子颜色太嫩,不适合男子,也不适合母后,一时间也不知道给谁,不如这次一同做成衣裳。”
“成……”
一来二去,尚衣监又来人给谢琬琰量了尺寸,正午的金色日光透过窗棂撒入殿内,午膳已经备好。
杨太后看了一眼霍暄,道:“哀家与阿琰一见如故,喜欢得紧,今日就留阿琰在哀家这里用午膳。”
一顿午膳用完,又在寿康宫小坐一会,杨太后见谢琬琰僵硬的样子暗叹不成,借口身体不适称要休息。
谢琬琰道:“那便不敢叨扰太后娘娘了。”
“今日是哀家身子不好了。”杨太后道:“哀家一人在后宫孤独,日后阿琰要时常进宫陪陪哀家,余嬷嬷,把进宫的牌子拿过来。”
余嬷嬷拿了红木托盘,上面赫然放着一枚漆金的宫牌,下面坠着明黄色的流苏,余嬷嬷端着托盘行至谢琬琰身前。
谢琬琰行礼接了牌子。
杨太后道:“阿琰不会嫌哀家这老婆子唠叨吧?”
“太后娘娘折煞民女了,能陪太后娘娘解闷是民女的福分。”
虽然心思不纯,但杨太后也挺喜欢这乖乖巧巧的小姑娘,和年轻小姑娘在一处总觉得自己也少了几岁,又嘱咐道:“日后常入宫陪陪哀家。”
“是。”
出了寿康宫正殿,霍暄道:“朕恰好也要去紫宸殿,顺路一起走吧?”
谢琬琰走在后面,和徐盛并排。
刚出了寿康宫大门行了一小段距离,没想到走在前面的霍暄忽然顿住脚步,谢琬琰也立刻停下。
霍暄忽然回首,指着斜前方的四角凉亭对谢琬琰问道:“和朕一起去那里坐坐?”
宫道两旁种着好些花,宫道主干岔出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不远处就是一座雅致的四角凉亭,凉亭里摆了一套石质桌凳。
语气虽为商量,但霍暄已经起步前去,谢琬琰只能跟上,走过小路进了亭子。
金素见小姐进亭子,也要跟上,被徐盛扯了一把,低声喝斥道:“陛下天威,岂是你能冒犯的?”
霍暄站在亭内并不坐,皱眉瞅了一眼大理石的圆凳,道:“虽为春日了,但天气尚且还凉着,石质桌椅在外面放久了更凉,朕是男子不怕,但阿琰是女子,当小心些,徐盛,去拿个垫子来。”
谢琬琰心底一暖,哥哥总是如此细致周到,可是……
徐盛把垫子拿来铺到石凳上就退下,让小太监把亭子四周的帷幔落下,金素担忧地看了一眼亭子。
帷幔一落,亭内与亭外瞬间隔绝,方才在寿康宫有太后和宫人在场,可亭内只余两人,见霍暄坐下,谢琬琰也规行矩步坐好,却更不自在了。
虽说在山上二人时常促膝而坐,娓娓而谈,可身份转换后还是第一回这样面对面坐下。
霍暄一眼看出谢琬琰的局促,道:“阿琰是在生哥哥的气么?”
谢琬琰神色认真不掺水分,正色道:“陛下是一国之君,是天下人的君主,陛下此言折煞民女了。”
心有芥蒂只是一小方面,但最重要的是陛下身为一国之君,之前年纪小、不知陛下身份做过逾规越矩的事情,但今后万万不能如此。
在这京城里,规矩大过天,谢家是这样,皇宫大内更是这样。
虽然像太后娘娘身处高位却平易近人,可她却不能不识身份做出出格的事。
皇宫和京城的水不是她一个失恃的孤女能折腾起的,达官显贵、皇亲国戚们和普通官宦人家尚且有身份的鸿沟,一道沟是无数人努力一辈子甚至几辈子也难以跨越的。
更遑论堂堂天子和她一个小孤女。
霍暄看着谢琬琰,倏地道:“阿琰是在意哥哥骗了你,所以心里有疙瘩?”
谢琬琰放在膝盖上的手指一颤,垂下眸子不作声。
霍暄望向远处回忆,感伤道:“当年先帝崩逝,外戚专权,朝局乱象,朕登基后废了极大力气肃清朝野,国库里一笔笔烂账,朝堂里一只只蛀虫,逆党又春风吹又生,朕虽是皇帝,但处处暗藏杀机,遭受到的暗杀数不胜数。”
话虽然半真半假,但霍暄语调苦涩,似是在黄连里泡过。
见霍暄神色露出脆弱,谢琬琰心揪起,拧成一股麻花,以前哥哥说他族内为家产争端不休,他在家族内处境艰难是真的。
想安慰两句,却知道朝局不是一个孤女能谈论的,张张嘴又把口中的话咽下了。
霍暄神情不明,低声道:“那日去西静山是私游,不便暴露身份,于是借了母后的姓和自己的表字,也不算诓骗。此后朝局稳定了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就一直拖到现在,本想等你回京后慢慢向你解释,可昨日……”
见谢琬琰神色动容,像被说动,霍暄又道:“都说与人相交不辨身份高低贵贱,无论贫贱富贵,身份高低,只论投缘与否。”
谢琬琰:“可……”
可陛下是天子,怎么能同日而论呢?
话没说完,就被霍暄打断道:“朕与阿琰在一处便忘却了俗事的烦忧,世间能如此投缘的也是不多。”
“朝中处处是虚与委蛇,勾心斗角,找到一个能谈心的人谈何容易,难不成就因为朕是皇帝,所以便不配偶有享受轻快日子?”
谢琬琰手掌攥紧,无从反驳,听了这话心里难受极了。
霍暄微偏过头,似乎心灰意冷,眼睛望向旁边的纱帐,声音低哑温和:“这么多年,人非木石,孰能无心,昔日与阿琰相处的点点滴滴历历在目,扪心自问赤诚相待……”
谢琬琰看向霍暄朗如明月的侧脸,润如温玉的声音,羞愧如潮涌来。
霍暄长吁一口气,又偏头定定望向谢琬琰的眼睛道:“阿琰可知昨日你的举动,让哥哥难受了一整日,今日若不是在太后宫中偶然遇见你……都不知要如何解释了……”
这一番话说得谢琬琰已被浓浓愧色掩埋,眼神躲闪,不敢直视获霍暄的眼睛,半晌道:“对不起陛下,是民女狭隘了。”
陛下是一国之君,甚至为了这点末微小事专门向自己解释一番,不值得他这样。
霍暄面上神采暗去,垂下眼睑,周身笼罩一层不明的伤感,敛手叹道:“终归是回不去了,罢了,是哥哥的错……”
谢琬琰连连摆手,声音里也带了惊慌,急忙道:“不是——是阿琰的错……哥哥你别生气,阿琰向你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