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初春时节,天已转暖,微风轻拂,鸟鸣啁啾,西静山上草木复苏,万象更新,山顶有一道观,隐秘在连绵山头中。

寮房环境幽雅,屋内轩敞,窗边放置一张极大的桌案,谢琬琰正坐桌案前,手执一支竹管紫毫笔,衣袖上涌,微微露出半截白皙素腕,笔酣墨饱,挥毫落纸。

一手小楷端庄秀美,连贯有力,不似当下女子下笔讲求柔和阴丽,凭添几许男子的刚毅。

谢琬琰手腕一转收了笔,打量面前宣纸,眉目间透露出满意神色,献宝似推向对面的人,道:“哥哥来看还有何不足之处?阿琰日后定要加以改正。”

言语虽然谦逊,可面上骄矜截然相反。

霍暄面前放了一座小茶炉,炭火微闪,敞盖的茶壶飘散袅袅白烟,闻言放下手中炉扇,细细看了一遍,摇摇头道:“阿琰这几日是不是躲懒了?瞧着这笔下的功夫怎么渐消?”

谢琬琰神色一怔,不可置信:“我没有……”

话没说完,就听到霍暄低低的笑声,登时明白了,气得眼睛瞪大:“哥哥你耍我!”

霍暄见她圆圆的杏眼瞪得像一双铃铛,清澈的眼神里有几分委屈几分羞恼,笑得开怀,谢琬琰气得攥手锤了两下桌案,凶巴巴道:“不许笑了!”

说完把头一扭,望向窗外,让初春的凉风扑在脸上降降火气。

“阿琰莫恼,哥哥给你道歉。”霍暄止住笑声,作了个揖,道,“阿琰的书法越来越精进了,先前是哥哥不对。”

阿琰真是单纯可爱,都不忍心接着逗了。

谢琬琰哼了一声,没说话。

霍暄也不恼,提起炉子上的陶壶,在盏中置于七分满,端起道:“哥哥给你倒茶赔礼,阿琰大人有大量,不气了。”

霍暄把茶盏送上,谢琬琰回首接过,认真道:“那就看在哥哥认错的份上不计较了,以后断断不能如此。”

霍暄看谢琬琰一本正经,强忍笑意,正色:“是,以后定然不会了。”

支摘窗被叉竿支起,春光大好,草长莺飞,光线和着花香入内,谢琬琰饮了赔礼茶,放下茶盏,看向窗外的一株垂丝海棠,道:“哥哥,我们种的海棠开花了。”

谢琬琰最爱海棠,窗外的垂丝海棠就是在十岁那年生辰,霍暄陪她一起种下的,六年光景过去,小小的海棠幼苗枝干已变得粗壮,一簇簇挨挨挤挤缀在枝头。

微风送来一阵浓郁的幽香,谢琬琰长叹一声道:“能养到今日开花耗费了多少心思,可算等到它开第一茬花了!”

想起昔日和哥哥一起栽种海棠时的场景,再想想自己每日用心浇水施肥,看着如今花团锦簇,谢琬琰笑得比窗外的海棠更绚烂:“这花姿潇洒,袅袅绰绰,虽艳无俗姿,不愧为花中神仙。”

“待到把花瓣摘下来制成花茶,平肝和胃,海棠果甘甜可口,茎叶入药止痛通气。”

霍暄失笑,拿起桌案上的炉扇轻点谢琬琰的脑袋:“你倒是机灵,物尽其用了……有没有哥哥的份?”

谢琬琰满口答应:“自然不会忘了哥哥,花茶果子肯定有哥哥的。”

茶过三巡,日薄虞渊,谢琬琰见天色已晚,道:“哥哥抓紧回京吧,天暗了山路就不好走了。”

霍暄被谢琬琰送出寮房,山间晚风带来冷意,一直守在门口的徐盛迎上,霍暄道:“虽说入了春,但山上天凉,阿琰快回去吧。”

谢琬琰目送霍暄下山。

霍暄走在蜿蜒小路,夕阳倾泻撒下,给他的五官镀上了黄晕,冲淡了原本凌厉的气息,鼻若悬胆,丰神如玉,墨绿色长袍更显得琼林玉树,能看出心情愉悦。

徐盛是宫中总管太监,自霍暄幼时就在身边侍奉了,自然能察觉到霍暄心情不错,讨巧道:“陛下瞧,山边的景致不错。”

野花芳草,生意绵绵,霍暄抬眼认真看了下,似乎想到了什么,深沉锐利的眼眸变得柔和,破天荒回答:“是不错。”

徐盛原本没想得到回答,感慨自小孤僻冷郁的陛下遇到谢小姐后一直扮演儒雅兄长的角色,连带着他们这些随身侍奉人的日子也好过许多。

八年前先帝仙逝,朝堂内乱,戚贵妃和戚家谋逆,少年天子接手乱局,艰难剿灭乱臣贼子,被牵连的人数不胜数,京城血腥气几月未散尽,乱葬岗上尸横遍野。

但太后父兄老镇国公和世子也惨死在了那场叛乱里。

京城一片血雨腥风,陛下因为老镇国公和世子的死更是时常梦魇惊醒,整夜睡不着觉,太医用尽良方依旧束手无策。

直到救下了谢小姐,不仅梦魇症好了,阴晴不定的性子也平和不少。

谢小姐实乃福星,只是谢家那群人错让珍珠蒙尘,愚蠢至极。

霍暄淡声道:“楼家那边安排的怎么样?”

楼家是谢琬琰外家,十六年前因党争获罪举族流放丰州。

徐盛道:“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陛下差遣回京。”

想到什么,又顿了顿道:“谢小姐和永宁侯世子有婚约,但奴才拙见,这永宁侯世子配不上谢小姐……”

霍暄眉头皱起,这永宁侯世子确实不成器,文不成武不就,只能靠祖宗荫庇在朝内谋个一官半职,这样的人确实配不上阿琰,道:“确实不配,等到回去后阿琰的婚事也要提上日程,你看看京中有哪些英年才俊。”

徐盛看了眼霍暄的脸色,道:“要说这京中尚未娶妻的儿郎,要属慎国公世子、韩丞相嫡孙最拔尖了,论能力地位,咱们镇国公也不差。”

镇国公杨彦是老镇国公嫡孙,老镇国公和世子死后杨家就剩下这一个男丁,顺理成章承袭爵位,谢小姐若要和镇国公成事,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

霍暄眉头皱得更紧了,杨彦?

略微思索,道:“不成,镇国公年纪太大了,况且还有腿疾。”

徐盛嘴角一抽,镇国公的腿疾是八年前落下的,陛下最恨别人拿镇国公的腿疾说事,起初有言官拿这抨击镇国公,最后陛下令人拔了他的舌头,铁汁灌口,此后再没人拿此说事。

如今自己竟先嫌弃起来。

霍暄心头莫名有点发堵,努力压下道:“你回去好好挑挑,把人选理成册子给我,身体康健,家世人品才学都要好。”

徐盛忙应是。

谢琬琰刚回屋就有小道士来找,称圆虚道长叫她去一趟,来到圆虚道长的袇房,敲门入内:“道长有事找阿琰?”

圆虚道长出家前就是位读书人,多年潜心钻研经典后更是恬淡沉静,道骨仙风。

房内铜制香炉里燃着白茅香,味甘而醇,圆虚道长盘坐在蒲团上,冲谢琬琰招手示意上前,虽不忍但仍道:“阿琰,今日谢家来人了,要接你回去。”

谢琬琰一怔,嘴角讽刺,谢家不是说她命硬克亲,需在道观养到十六岁后吗?十六岁的生辰没过怎么就来接人了?

摇头道:“道长,阿琰在这里长大,早就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阿琰不想回去。”

谢家对她无情无义,她也对谢家毫无感情。

当年就因为一个江湖术士的一句话,谢家就把尚在襁褓里的她赶出去,道长见她可怜收下了她,自她有记忆起就是在圆虚道长和一众师兄的关切下长大的。

直到八岁那年,一日清晨跌落山崖摔断了腿,在崖底捱了一天,在第二日第一缕太阳初升之际,因失血过多,她的肢体冷却僵硬,彻底没了气息。

可一睁眼,又回到了第一日清晨,知晓再等下去就是死路一条,迸发全身力气拼命爬出,被哥哥救下。

哥哥救下她时,她已奄奄一息。

圆虚道长和哥哥都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圆虚道长长吁一口气,忍下内心不舍,劝解:“阿琰,你不属于这里,谢家才是你的家,回了谢家你才能有前途。”

明明如花年纪的小姑娘不能蹉跎在道观,和一群看破红尘的人在这里参禅悟道么?况且谢家名门望族,家学渊源,回谢家才是真正对她好。

谢琬琰已经听明白了圆虚道长的意思,低头不语。

圆虚道长摸摸谢琬琰的头,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明日一早谢家还会来人接你,到时你就和他们走吧。”

谢琬琰眼中已蓄满泪,终点了点头:“道长对阿琰来说亦师亦父,阿琰永远记得道长的恩德。”

“房间会一直给你留着,什么时候想回来看看都行。”圆虚道长滋味也不好受,生怕再待下去要失态了,道:“阿琰今日抓紧向师兄师弟们告别,以后再见面就难了。”

谢琬琰闷闷“嗯”了一声,整理好心情,道:“道长,烦请您等我走后哥哥来了告知他一声。”

“下回杨公子来时自会告知的。”圆虚道长点头道。

这位杨齐光公子为京城人氏,出身世家,八年前阿琰意外掉下山崖救下她后,每月至少要来几次,他也看在眼里,这位杨公子凛然君子之风,是真心把阿琰当妹妹的。

谢琬琰轻轻扣上房门,一一拜别师兄师弟,简单收拾几件衣物。

翌日亭午,谢家来人,谢琬琰不舍得最后看了眼来送她的圆虚道长,上了谢家接人的篷布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