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启十九年。天寒地冻的冬日里,雪花纷纷扬扬了一整天,至酉时仍未停。外面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乌云密布,北风呼呼地肆虐。
宁远侯府,袁凝嫣和家人们被剥去平日里华丽暖和的外衣,只穿一层单薄的寝衣跪在冰凉的石砖上。她双手戴着重重的铁拷,睫毛上结了细碎的冰碴,冷风呼啸,如锋利刀片割着寸寸细嫩的肌肤。
府内人声嘈杂,那些官兵点着火把,在抄她的家。
她紧紧缩成一团,发髻凌乱,缓缓地抬头,眼眶发红看着来府里下旨的太监。宁远侯府世代功勋、战功赫赫,此刻却是这般下场,她不甘心!那太监似是感受到了冰冷的目光,向袁凝嫣睥睨一眼,走到她面前,一巴掌猛地打在她脸上,“罪臣之女,谁让你这么看咱家!”他声音尖细,听着非常的刺耳。
袁凝嫣挨了一巴掌,没跪稳整个人重重摔在地上。她捂着火辣辣的面颊,紧紧咬着后槽牙,满眼的愤恨,像是随时要把那宦官撕得粉碎。心里咒骂:狗仗人势的东西!
宁远侯府是大梁的开国功臣,在京城里是极为显赫的世家大户。侯爷与世子一片赤诚丹心,威震西北,可如今,他二人被官兵摁着,曲跪在地上。宁远侯袁匪石双手被捆得紧紧的扣在后背,他长年征战,头发大半花白,此刻发髻凌乱不堪,身上有刚被抽打的血痕,这位在西北战场多年让敌人威风丧胆的老将,此刻看着自己最宠爱的女儿,心如同被刀割了一般在泣血,他使劲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没有声音发出来。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一炷香前,宫里太监带人来府,突然宣旨:“宁远侯图为不轨,具有实迹,现府内成年男子皆流放三千里,女子发配教坊司……”
教坊司是何等地方啊!
大梁的乐户明面上以祭祀礼乐、宴饮歌舞为职,实为青楼妓、女。锦衣玉食、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般官家女若是进了那种地方,那与入了十八层地狱的折磨有何异?
这等令人发指的惩罚,本朝以来并不多见,可见这位背后之人真是发了狠了,不知他到底搜集了多少证据,要来费劲扳倒宁远侯府。
“袁家遭奸人构陷,实属被冤,此乃奇耻大辱!”漫天飘飞的雪花之下,袁匪石突然变得激动起来,他披头散发,仰天大笑,异常疯癫,“……真是奇耻大辱啊!”
“这人疯了,给我打!往死里打!”官兵们的拳脚并着细长的鞭子,密密地落在袁匪石衣裳单薄的身上,他满身溅出血来,却不肯倒下。“呸!”嘴里吐出一口浓血,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他起身冲向旁边士兵的长刀,猛地借力刺穿了自己的胸膛,决绝地以死证清白!
“爹!”袁凝嫣痛声呼喊,脑袋里轰隆隆响着,眼前一幕,刺痛了她的双眼,让她在以后多年,都不敢看冬日里的雪花。
很快一家人都暂时被关进了大牢。
阴暗的地牢里,处处满溢着湿气,还有汹涌的霉气。已呆着这里一个昼夜,曾经矜贵无比的宁远侯嫡女,如今感觉自己满身都在滋生着颓败。眼下的一切,只是开始而已,今日未时,她就要被送入那可怕的教坊司。
回想着前几日府里发生的事情:那时爹爹紧皱眉头叹气,兄长成天里在外奔走,连着几夜书房里的灯火都通宵到很晚……她隐隐听到些消息,二皇子晋王在朝堂上弹劾父亲,御史们跟风而起,上疏奏章络绎不绝,惹得皇上对父兄颇为忌惮。
袁凝嫣的手心被指甲掐出了道道乌青。她一出生就是侯门贵女,娇生惯养,且已过及笄之年,王侯勋贵人家上门提亲众多。转瞬之间,却被打入低贱的泥土里,受尽屈辱,见不得日光。
如若像李姨娘一样,撞死在这幽暗的牢房之中,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可家族蒙冤,父亲枉死,兄长被流放,这些又岂能不明不白地一笔带过?
不行,她绝不甘心!她要报仇!
“赵王殿下!”不远处传来狱卒恭敬的问候声。
是他。袁凝嫣枯萎的内心一下子冒出一线生机。这位赵王韩景煦,可是如今皇上最宠爱的皇子,从小养在独宠后宫的刘贵妃身边。重要的是,自她及笄以来,韩景煦就时常向她抛来桃花枝,对她颇为青睐。韩景煦长得高大威猛,京城里有风流美名,王府里侍妾通房不少,是以往昔她心高气傲,自然看不上这等花心的郎君。
眼下,她已如落入泥土中的残花,想他像以前一般看重自己,那简直是痴人说梦!可袁凝嫣对自己的容颜很有几分自信,打小她就是京城里出了名的第一美人。若是如今用美色来引诱一番,说不定能争取一线生机。
她要赌一把!
袁凝嫣赶紧拿出袖中的帕子擦了擦脸颊上的灰层,好在这一昼夜里,她尽量让自己心绪沉静,没有折腾得灰头土脸。秀美的脸庞虽有些憔悴,还是难掩玉软花柔、远山芙蓉一般的美貌。
待男子的脚步声渐渐靠近,身着玄色蟒袍配玉带的他看起来威严十足,后面跟着几个低声下气、唯唯诺诺的狱卒,所有的人都很安静,不敢发出一丁点的声响。
猛地,气场逼人的赵王殿下的裤脚,被牢笼之中伸出来的芊芊细手死死抓住,那拉扯的力气出奇的大,像是被铁块牢牢焊住一般。
狱卒们被吓得胆破,赶紧拿出鞭子,用出九牛二虎的力气狠狠抽了上去。粉嫩的玉手霎时溅出了血珠,钻心的疼痛让她不由咬紧了鲜艳的红唇,额头的汗滴密密麻麻渗了出来,仓皇之间还要将声音染上柔媚,“赵王殿下,是我……”
韩景煦早就认出了地牢之中的女子,这位袁家小娘子,之前可是明里暗里拒绝过他很多次呢。现在的她,乖乖地伏在他的脚下,用一种渴求的眼神逼视着他。他喝退下狱卒,蹲下身来,玩味地看着女子:“这不是宁远侯府的小娘子嘛?怎地,竟会在这等阴暗牢狱之中?”
虽知赵王是明知故问,好在他还能认出自己,袁凝嫣忍住手背的疼痛,扶了扶额边的几缕碎发,凝声道:“妾……妾仰慕赵王殿下已久,日夜盼能为殿下效力,望……殿下垂怜。”她说话的语气如弱柳扶风,柔柔弱弱,铆足劲要撩动这位王爷。
男人的黝黑眸光在她俏丽魅惑的脸庞上打量,微顿几息,似在思索……很快,他收回目光,冷冽道:“一个即将发配教坊司的女子,本王还没这般饥不择食。”
女子手抓的愈加地紧,就像是抓住唯一的生机,急声脱口而出:“妾可以为殿下做任何事情!可以……可以为殿下去死!”袁凝嫣深知,如果现在错过了赵王,那她不仅得被屈辱地折磨,等她进了教坊司,一切就难上加难了。
大梁储君之位空悬多年,赵王簇拥者众多,还有宠妃刘贵妃的助力。可一日太子之位未定,他便一日不在筹谋。储位之争,如在刀尖上舔血,一不小心就是万劫不复。眼前女子眸中装满的坚定,倒是与他不谋而合。
况且,袁家小娘子的姿容,本就貌美无双,此等美色,若是藏在府中,好好把玩一番……若还能为他所用,那定能发挥些作用。
“那本王倒要听听,你为何要对本王这般死心塌地?”
“妾……想要为宁远侯府洗清冤屈!”
一抹不易察觉的晦暗闪过眼眸,韩景煦没心没肺地笑道:“本王将你从这里救出去,你就该替本王效力。至于其他的……”他手指勾起女子的下颌,意味不明道,“就要看你的表现了……”
袁凝嫣抿紧嘴唇,炙热的眸光直直地投射过来,仿若穿过刀山、跳入火海也在所不惜。
“既如此,除了这张脸,你还有什么能让本王看中的?”韩景煦是地位尊贵的王爷,精于谋算,见识过的女人数不过来。如若光为了眼前的美色而花费心力,他觉得还不够……
半月之后,赵王府的庭院水榭中,一妙龄少女婉婉落座,亭间微风忽起,缕缕悠扬的琴音传了出来,时而如缓缓流淌的溪水,时而如过尽千帆的波澜。抚琴的女子是之前王爷带入府中的,无人相识。
回想起那日在地牢之中,袁凝嫣情急之下,在侯府千金昔日众多的才艺中,说出了最拿手的一项:“妾……精通音律,擅拂琴,尤擅长古曲《幽兰》。”
后来,一切进展得颇为顺利。韩景煦寻了个犯了死罪的女囚换出了她,还精心替她易容,养在了赵王府。这几日,赵王只要呆在府中的时候,就是在调、教她弹琴,教她如何低下身段,勾引男人心……
今日府里甚为忙碌,赵王的好兄弟、那位弹劾袁凝嫣父兄的晋王韩景延被邀至府上做客。兄弟二人把酒言欢,相谈甚欢,当正一副兄友弟恭的热络场面。
韩景延饮了几杯薄酒,被引至水榭旁的湖边吹风。廖廖琴音响起,他几不可察地握紧了手中的扇柄,心底一怔:是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