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新皇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明明已经对你没有威胁了!他、他都已经那样……”

房间内传来少女崩溃般的哭声,连话语都破了音,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让人一听就能感受到少女身体的羸弱。

“把药喝了,星儿。你身子不好,听话些,别惹少琛哥哥生气。”

男人声音温柔,少女却仿佛没听到他的声音似的,兀自痛哭,哭声断断续续,仿佛随时都要背过气去。

房门大开,候在外面的夏时脸色发白,一颗心仿佛被架在了火上烤,备受煎熬。

夏时旁边还有个老宫女在打扫,但她似乎听不到那些声音,依旧自顾自地扫着院中的积雪。

老宫女确实听不到。

因为被派到这个院里伺候的宫女,都是又聋又哑。

“星儿,好好活着,不然重锐可就要没命了。”

“哭什么?嗯?除了哭,星儿还会什么?不是想见重锐么?星儿这般不听话,连药都不愿意喝,少琛哥哥又怎么放心让你去见他?”

夏时身体微微发抖,垂在身侧的双手握了握拳,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终于在听到少女濒死般的求饶声时,忍不住冲到门边跪了下来,伏在地上。

他努力稳住自己的声音,但仍是有些颤抖:“陛下,快到吉时了。”

男人显然是感到被扰了,说话的声音停了下来。

那正是楚国登基不久的德成帝荀少琛。今天既是册后大典,又是帝后成婚的大日子,可此时新帝还留在金屋中,陪着这娇弱的金丝雀。

楚、燕两国交战半年,楚虽赢了胜仗,但皇宫几近被毁,唯有临时转去滨山行宫,好让群臣有个地方上朝。

大家都在感叹,幸好新帝之前连个侍妾都没有,自小军中长大,对衣食住行没什么要求,否则这行宫是肯定不够用了。

就连今日大婚用的寝宫,他都只是让人简单收拾一下。

能省则省——这比起先帝谢云贺一个人就挥霍掉大半个国库,新帝虽然不姓谢,但群臣还是更喜欢新帝多一些。

毕竟所有人都知道,谢氏皇室已经没人了,而荀少琛又是穆亲王的养子,这些年若不是有他在支撑,楚国早就亡了。

此时此刻,房内只剩下少女压抑的抽噎声。

夏时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感到后背渐渐起了一层寒意。很快,他听到了一阵衣裳摩擦声,随后一片阴影笼了下来。

新帝的声音自上而下传来,语气仍是一如既往的温雅:“夏时,把人看好了。除了沐浴,都依她的。”

夏时忙不迭应下:“是,陛下。”

新帝匆匆离去,直到脚步声完全消失,夏时才发现自己已经一身冷汗,心脏跳得飞快,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朝屋内小声地问道:“殿下,您饿不饿?下属让人送些吃的过来?”

回应他的是一声冷笑,大抵是伤着了嗓子,听起来有一些喑哑:“你叫谁呢?你殿下不是早就死了吗?要是被你们的狗皇帝听见了,小心你的脑袋。”

夏时叫的是旧楚国昭华长公主谢锦依,全天下都以为已经在燕国中香消玉殒的、实际上被新楚皇帝荀少琛软禁起来的昭华长公主谢锦依。

夏时不敢吭声了,随即里面的少女又压着怒气道:“给本宫滚进来把东西收了。”

他应了一声,低着头进去了。

与行宫中别处不一样,这房内摆设奢华,地上铺了柔软厚实的毯子,屋内烧着暖和的炭火。香炉里散出甜腻味道,被热气一烘,香气愈发浓郁了。

谢锦依着了一身深红宫装,侧坐在榻下的踏脚处,半个身都伏在了榻边,眼泪仿佛断了线的珍珠链一般,一颗紧接着一颗往下滚落,散乱的长发墨瀑一般在身后铺开,蜿蜒到地上。

她身旁是一个空了的药碗,侧翻着倒在毯子上,但毯子没有半点污迹,显然里面的药是被喝完了。

她的身体仍在微微发抖,方才在新帝的温声细语中,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好一会儿后,她才吸了吸鼻子,用力地擦了擦眼泪,用手肘撑起了半身,下一瞬又跌坐了下来,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殿下!”

夏时吓了一跳,刚想要跑过去扶她,她抬起头,一脸厌恶地看着他,怒斥道:“本宫让你把它们收好,聋了吗?!”

谢锦依的双眼是罕见的好看。

寻常人在孩童时期,眼白便会逐渐变大,但她的不是。

一直到如今早已长大成人,她的瞳仁依旧如婴儿时那样大,黑玉葡萄一般,目光清澈,像两汪清泉一样,随时都要溢出水光。

夏时还记得,她小时候曾经要跟他学翻白眼,然而她的瞳仁太大了,不管怎么往上看,都露不出下眼白。

因着这双酷似婴孩的瞳仁,让她的怒容看起来仍是像小孩子发脾气一般,但那清澈的目光和未干的泪痕,已经足够让夏时内心煎熬。

他不敢看她,低着头,将地上的匣子捡了起来,找到了那两团萎缩的血肉,小心翼翼地装进匣子里,合上盖子。

他跪到谢锦依面前,双手奉上匣子:“殿下,下属收好了。”

夏时垂着头,余光看到她拽紧了衣裳,指节微微发白。她大概是不敢接,方才陛下让她打开的时候,她就几近崩溃。

谢锦依自小被荀少琛看着长大,他太了解她了,轻而易举就击溃了她的防守。

对于一直被捧在手心的公主来说,匣子里面的东西确实可怕,而且那也是曾经令天下人害怕的东西。

那是一双眼球,是燕国宣武王重锐的眼睛。

重锐那双狼一样的琥珀色眼睛,以及他率领的千机铁骑,都让天下各国闻风丧胆。

不过那已经成为过去了,重锐受燕皇猜忌,燕臣群起而攻之,最后罗列了十大罪,每一条都是死罪。

因为重锐谋杀了旧楚谢氏皇室的唯一血脉,燕皇也急于讨好荀少琛,便将重锐交给了荀少琛处置。

谢锦依的目光定在匣子上。许久后,她颤着手将它接了过来,紧紧地抱在怀中,仿佛这样就能从中获得勇气。

她方才被荀少琛一顿威胁恐吓,如今仍是有些腿软,只能慢慢地站起身。

她冷着脸朝夏时说:“今晚本宫要见重锐。”

夏时先是一愣,随即也顾不上什么礼仪,抬起头一脸着急地劝道:“殿下,您去见那恶徒做什么?他根本配不上您!当初若不是您去燕国谈结盟被他扣下来,您何至于跟陛下分开?而且陛下知道了肯定要生气的,陛下他从前就对您很好,他心里是一直有您的,您不要跟陛下倔……”

谢锦依与重锐之间无关风月,但互相之间的账已经算不清了。

荀少琛当初将她送到重锐身边,那会儿她还不知情,以为是堂兄联合群臣,趁着荀少琛受伤昏迷出的主意,要她去燕谈结盟。

然而,她去到后才发现,这和她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她只能在燕国眼巴巴地等着他,等他伤好了之后来接她回去。

她不愿意陪侍,重锐也不强迫,将她带在身边两年,好吃好喝地养着,让她舒舒服服地等荀少琛,最后还因为回头救了她一把,落入了燕皇的埋伏。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知道即使没有她,以重锐那狂妄的作风,早晚都会被燕皇收拾的。可事实上,他就是为了救她,才落到这个境地。

所有人都说他的眼睛可怕像野兽,可她却觉得漂亮如琥珀。荀少琛也不知道从哪儿得知她说过的话,让人将重锐的双眼剜了出来。

一切都是荀少琛的圈套。

他谋害她的皇兄皇弟,窃了他们谢氏的国,如今还想将她困在行宫中。

她隐隐猜到他是恨谢氏皇室的,可她不知道他的恨源自于哪里,现在也不想知道了。

“夏时,你知道你为什么一直进不了影卫吗?因为你总是摇摆不定。你是一个侍卫,不是谋士。”谢锦依从满腔怒火到逐渐冷静,她看着夏时,唇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若你是本宫的人,你就该听本宫的话,而不是忤逆本宫的意思。可你明明是荀少琛那窃国贼的狗,你就该听他的话,他说了,除了沐浴,其他都依本宫的。”

夏时脸色一白。

楚国皇室影卫从来都只侍一主,一旦主人身死,影卫必须陪葬,这也是为了让影卫竭尽全力保护主人安全。

在昭华长公主谢锦依身死燕国的消息确认后,他的师兄师姐们都自尽了。

影卫不管皇室的名声在外面有多狼藉,他们只忠于皇室。

夏时一直都是候选,只待通过最后一次考核,他就可以正式进入影卫。

然而,就是差那么一点,旧楚的影卫便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直到他成为新帝的贴身侍卫时,他才知道长公主还活着。

谢锦依小时候去看过影卫的训练,夏时那时也还是个小豆丁,师兄悄悄朝他说,那就是长公主殿下,以后你要是通过考核,你就是要保护她了。

小孩儿总是胆子够大的,夏时那时心里只想着: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人?一定是小仙女下凡!

小夏时傻愣愣地看着那小仙女,朝她说道,殿下,以后我会保护您的。

十几年过去了,夏时还记得,谢锦依也记得。

然而这世上骗她的人多了去了,不差夏时一个,所以谢锦依不在乎。她面无表情地说:“做好你的本分,本宫的事不需要你操心。”

夏时垂下目光,眼神黯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