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春日,可清晨天不亮时也是冷的,傅知宁平静地跪在冰凉的石板地上,垂着眼眸捧着可以为百里家翻案的证据。
正值上朝的时间,虽然赵益虚弱,已经不能再上早朝,但每日里这个时辰还是会召群臣觐见。人快死了,反而像烧到尽头的蜡烛一般,死死地扒着烛台,扒着手中这点权势威严。
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官员们陆陆续续往宫里走,经过傅知宁身边时都十分惊讶,连说话的声音都小了些。傅通经过时,也正与好友聊政事,听见前方小声的议论后下意识抬头,便看到了让他差点背过气去的一幕。
他再顾不上当爹的那点矜持,黑着脸冲到傅知宁面前:“你这是在做什么?!”
傅知宁毫不意外会遇见他,因此面色平静:“傅大人。”
“傅什么大人!我问你在干什么!”傅通简直暴跳如雷。
傅知宁:“为夫家伸冤。”
“伸个屁的怨,赶紧给我滚回家去!”傅通烦躁不已,也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的了,嚷嚷着叫小厮赶紧过来。
傅知宁这才蹙起眉头:“我不走。”
“你不走也得走!”
傅通简直要气死了,等小厮来之后,便要和他一左一右,将人强行带走。傅知宁没想到他会直接动手,当即挣扎着呵斥小厮:“连圣上都不敢阻碍伸冤,你竟敢强行打断,莫非是想诛九族吗?!”
小厮闻言顿时犹豫放开,傅知宁得了喘息的机会,连忙看向傅通:“傅大人,你我早已断绝关系,今日我所作所为都与傅家无关,不会连累傅家,你没必要干涉我!”
傅通愣了愣,唇色有些发白:“你觉得……我现在管你,只是因为怕连累傅家?”
傅知宁不忍地别开脸,却没有否认他的话。
“你……你很好……”宫门前人来人往,傅通感觉自己仿佛一个笑话,却头一次没了发火的力气,“傅知宁,你真是好样的。”
傅知宁抿了抿唇,抱着证据继续跪着。
傅通死死盯着她,终于甩袖离去。
他走之后,傅知宁默默松一口气,继续在宫门前跪着。赵怀谦瞧见后什么都没说,只是垂着眼眸进了宫城。
不知不觉,天光已经大亮。寝殿之中,赵益呼吸浊重,勉强坚持到最后。
临退朝时,他随口问了句:“今日可还有别的事?”
此言一出,满堂皆静,无声交换着眼神。
赵益敏锐地眯起眼睛:“怎么了?”
“回父皇的话,百里溪之妻傅知宁,如今正在宫门前跪着,求您平反当年百里家一案。”赵怀谦主动开口。
赵益听完,陷入久久的沉默,站在最后的傅通心都提起来了。正当他忍不住出来下跪求情时,赵益冷笑一声:“不自量力,真以为如此便能逼迫朕了?就让她跪着,朕倒要看看她能跪多久。”
赵怀谦不语,显然已经料到这个结果了。
朝会结束,群臣由宫门鱼贯而出,与百里溪相熟的官员们,纷纷上前来劝,傅知宁噙着笑一一谢过,却始终不肯起来,众人见状也只能叹息而去。
傅通跟在最后,还是忍不住走了过来,黑着脸吓唬:“你这下子,算是彻底惹怒了圣上,亏你自诩聪明,难道不知他最是吃软不吃硬?赶紧跟我回去,此事暂时作罢,想平反咱们再想办法。”
他自认已经算是服软了。
傅知宁抿了抿唇,抬头看向他。
傅通不悦:“还不肯走?”
“爹,我不会有事的,你先回去吧。”傅知宁温声劝道。
傅通已经不知有多久没听到她唤自己爹了,愣了愣后眼圈瞬间红了。父女俩在宫门口僵持许久,最终以傅通板着脸离开为结束。
朝会之后,宫门前便清净了,傅知宁悄悄揉揉垫了软包的腿,舒展一下继续跪。她在宫门口跪着,莲儿在家也没得闲,一上午的时间,将整个京都城的说书先生都分批请来了,一进门便先发十两银子,再吩咐他们要做的事。
结束这一切,她又将傅知宁留下的证据誊抄版,在城内各个公榜上张贴。京都城一向流言传得最快,这两件事做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傅知宁跪宫门的事了,一时间议论纷纷——
“这傅家小姐倒是个有情有义的,竟然能为了一个太监做到如此地步,也不怕将来同他一起身首异处。”
“她与百里溪是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自然要处处为他考虑,否则将来有何立足之地?”
“不过话说回来,当年的科考舞弊一案中,百里家真的冤枉吗?”
“那边告示栏里贴的证据你没看吗?有理有据的,应该不是假话,这百里家也是够倒霉的,我听我父亲说,那百里松可是有名的清官,最后却落了一个贪污受贿的污名,难怪百里溪时隔这么多年,也要为他伸冤。”
市井之上热闹不已,朝堂之中也没闲着,不少人去了四皇子府,探听了赵怀谦的意思,确定他并未放弃百里溪后,雪花一样的奏折便飘进皇宫。
赵益一共四位皇子,几年前三皇子病逝后便只剩下三人,朝中大部分官员虽看似没有站队,却是间接非间接地,都选了赵良鸿或赵良毅的阵营,基本无视了赵怀谦这个选项。
如今大浪淘沙,他反而成了留在最后的那一个,如今能抓紧时间讨好,便要不惜一切代价,省得他将来登基后拿自己开刀。所以一时间,反而是那些与百里溪相交淡淡、几乎没有帮过赵怀谦的官员,在这次求圣上平反冤案的浪潮里跳得最高。
这一切傅知宁早有预料,却仿佛一个事外人,除了跪着别的什么都没做。
转眼一整日过去,莲儿来送了两次饭,她也趁机歇了两次脚,等到夜幕降临,她便直接叫莲儿抱了一床褥子来,准备直接在宫门口睡了。
“幕天席地的如何能睡,不如先回府吧,明日再来跪。”莲儿都快心疼死了。
傅知宁笑笑:“不行,眼下正是关键时候,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我若是走了,这股劲儿也就泄了。”若非为了身子考虑,她甚至不打算睡的。
“那去马车上睡?”莲儿退而求其次。
傅知宁但笑不语。
莲儿无奈,只能将褥子铺好。傅知宁轻呼一口气,直接躺下了。
“舒服啊……”她感慨一句。
莲儿叹了声气,轻轻为她揉着膝盖,傅知宁吃痛地轻哼一声,随即很快便睡了过去。虽然这一日只是跪着,可对于一个小孕妇而言,也确实有些吃不消,因此这会儿睡得又香又沉。
同一时间的内狱中,百里溪的牢房内还点着灯,垂着眼眸看外头官员递来的书信,一直到天亮才一一写了回信,吩咐要如何配合傅知宁。
转眼傅知宁便在宫门口跪了三天了,这三天里,除了膝盖从越来越疼,到后来的越来越麻木,几乎没有别的变化。
傅通每日里上朝时都能看见她,偶尔也会看到她跪在地上,匆匆吃下两块糕点垫肚子的狼狈相。昔日好好养在家里的娇贵女儿,如今却是这般模样,他每次看见心都揪成一团,偏偏怎么劝她都不听,父女俩总是不欢而散。
朝堂上求翻案的奏折愈发多了,民间传言也愈演愈烈,已经到了连三岁稚童都知道百里家冤枉的地步。
这几日周蕙娘一直待在家里,尽可能的不听不问,可依然能从越来越沉默寡言的傅通身上,猜出如今的傅知宁不好过。
……那不是她的孩子,她没必要想太多。周蕙娘不住告诫自己,忍住了向傅通打听情况的冲动。
转眼又是一日,傅通要去上朝时,小厮突然跑了过来:“老爷,厨房做了虾仁火腿,最是软烂好吃,您要用一些再走吗?”
“虾仁火腿?”傅通停下脚步,顿了顿后忙道,“用食盒装一些来,再加两个馒头。”
“是。”小厮应了一声,急匆匆去装了食盒。
傅通拎着食盒,叹了声气转身离开。小厮将人送出府,便扭头去了主寝门口:“夫人,老爷将虾仁火腿装盒带走了。”
屋里静了静,道:“随他去吧。”
“是。”小厮应了一声,便没有再多问了。
接下来每一日,傅家总有新鲜吃食,都是些咸香味美好消化的,极为适合不爱动的人。傅通从一天拿一盒,到一日三餐都送,也不过隔了一天的时间而已。
又一次收到傅家食盒,傅知宁很是无奈:“爹,别给我送了,眼下多事之秋,最好别与我扯上关系。”
“真不想让我送,那你别吃啊!”傅通没好气地看她一眼,将上一顿吃得空空如也的食盒拿走了。
傅知宁摸摸鼻子很是冤枉:“谁让你们做这么好吃的……”
傅通听见了,横了她一眼转身离开,走出一段后,恰好遇到了赵怀谦。
“四殿下。”
“傅大人,”赵怀谦笑笑,看了眼他手中食盒,“又给知宁送饭?”
傅通尴尬一笑,擦肩而过时突然开口,“四殿下,能聊聊吗?”
赵怀谦停下脚步。
傅通走后,傅知宁继续跪在原地。她已经在宫门前待了六七日了,身子和精神已经绷到了极致,也不知还能再撑几天。最难熬的是她整日待在这里,既不知赵益的想法,也不知外头百姓的看法,虽有莲儿为她打探消息,可也只是皮毛罢了。
转眼又是一日,难得的大日头。
从早上起,傅知宁便预料到今天不会好过。果然,太阳一升起,她便有种昏昏沉沉的无力感。
明明春天还未过去,太阳却像夏日一般炎热,她穿得又厚,很快便出了一层汗。
“小姐,不如先去马车里换身衣裳吧。”莲儿小声道。
傅知宁微微摇头:“不行,要换也得到晚上没人时才能换。”跪宫门本就是苦肉计,若不显得苦一些,如何能占理?
莲儿见劝不动,便只能依着她,陪她一起在烈日下跪着。
日头越升越高,宫门庄严清净如初,始终不见有人来,这座高大的城楼,仿佛没有半点人情味可言。傅知宁已经跪了多日,虽然面上不说,可心底却有一根弦绷到了极致,此刻看着同多日前毫无变化的宫门,突然生出一分厌弃。
“莲儿。”她开口。
“奴婢在。”莲儿忙道。
傅知宁静静看着宫门:“你说,我做这一切,会不会只是无用功?”
“怎么会,肯定有用的,如今百姓们都知道,百里家是冤枉的呢。”莲儿安慰。
傅知宁惨然一笑:“可我觉得确实毫无用处,里头那位,他是真心实意觉得自己没错,不会反省,不会愧疚,他就……没有心。”
“小姐!”莲儿急忙扶住她,“慎言!”
傅知宁扯了一下唇角:“我连说也不能说了吗?”
“小姐,你脸色很差,不如我们去歇歇吧。”莲儿红着眼圈劝道。
傅知宁目露坚定:“我不能走,我必须留在这里。”
说话间,身后响起车轮碾压石板的声响,莲儿下意识回头,看清来人是谁后眼泪瞬间掉了:“夫人……”
傅知宁眼眸微动,静了静后扭头,便对上了周蕙娘的双眸。
周蕙娘不想来的,可今日一早,便感觉到天气不同寻常,又热又闷的,若是一直跪在石板地上,只怕命都要跪没了。
她不想来的,可还是忍不住来了,此刻看到傅知宁,愣了愣后连嘴唇都在颤抖:“你怎么……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了?”
她想过,傅知宁如今境况可能不太好,可真当看到她消瘦苍白的模样时,心口还是一揪一揪地疼。
“夫人。”傅知宁勉强扬起微笑。
周蕙娘匆匆别开脸,胡乱擦一把眼睛后走到她面前,弯腰抚上她的脸:“怎么、怎么瘦了这么多?”
“我没事,夫人。”
周蕙娘眼泪还是掉了下来:“知宁,知宁你跟我回去吧,我们回傅家,以后你还是傅家的女儿,你不想成亲,我跟老爷便养着你,养一辈子,再也不逼你做不喜欢的事了,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说话间,傅通已经骑着马飞奔而来,他听说周蕙娘坐了马车来宫门时,还以为她要来找傅知宁麻烦,于是急匆匆赶来,却不料听到这样一番话,整个人都愣住了。
周蕙娘看了他一眼,又重新看向傅知宁:“你爹也来了,他真的很担心你,你跪了几日,他便几日没休息了,你跟我们回去吧……”
“我不能回去,我要留下,看这世间究竟是皇权大,还是道义大。”傅知宁晒得头晕眼花,整个人已经到了极致。
周蕙娘吓得面如土色,赶紧捂住她的嘴:“别胡说!”
傅知宁浑身泛软,直接倚在了她怀里。周蕙娘愣了愣,将人抱得更紧:“知宁,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们先回去,再从长计议好不好?”
“我不能走……”傅知宁呼吸有些急促,却还是同样的一句话。
周蕙娘见她油盐不进,着急地看向傅通:“你说句话啊!”
傅通沉着脸静了许久,最终跪在了傅知宁身边。
周蕙娘愣了愣,意识到他在做什么后眼睛猛然睁大:“老爷……”
“我已经同四殿下聊过了,不论发生何种情况,他都会护住知文和你,”傅通开口时,仿佛老了十岁,“将来等他登基,知文也不必再重新科考,便能以状元之身安排职位,他很是看重知文,将来知文必然前途无量,你这个做母亲的,日子也会比现在好过。”
傅知宁捏了捏鼻梁,勉强跪直了:“爹,你不必为我做到如此地步,跟夫人回去吧。”
“我回去什么?”傅通眼角也红了,“在你眼里,我就这么自私自利,能心安理得地看着自己唯一的女儿承受这一切吗?”
“爹……”
“什么都不用说了,你若还当有我这个爹,就闭嘴。”傅通眉头紧皱。
傅知宁眼底泛泪,匆匆别开脸才没哭出来。
周蕙娘还在愣神,傅通一对上她的眼睛,便生出许多愧疚:“蕙娘,这些年是我对你不住,可儿女债,总是要还的,我实在做不到,为了一个就放弃另一个,只能如此行事,还望你不要怪我?”
周蕙娘擦了擦眼角,冷笑一声:“你都做好决定了,我还能如何怪你……”她猛地起身,没好气地丢下一句,“你愿意跪就跪着吧!”
说罢,便回了马车。
傅通叹了声气,将傅知宁扶住,父女俩刚跪好,周蕙娘马车上的丫鬟便急匆匆来了,将一个食盒放在二人面前。
“老爷,小姐,这是夫人亲自熬的冰糖绿豆粥,放了冰块的,喝一些会舒服许多。”丫鬟说完便回去了,马车很快启动。
傅通看着马车远去,轻轻笑了一声,回头对傅知宁道:“她啊,就是嘴硬心软。”
“是我对不起她。”傅知宁勉强笑笑。
傅通摇了摇头,盛了一碗绿豆粥给她,傅知宁勉强喝下,凉意顺着喉咙一路往下,瞬间解了大半热气,脑子也逐渐清醒了,只是面对毫无人情味的宫门,心下仍是没底。
父女俩又跪了两日,又突然变了天,黑云压城电闪雷鸣,眼看着就要下大雨。
“知宁,我们先回去,等天晴了再来。”傅通劝说。
傅知宁看着阴沉沉的天气,心底突然生出一股怒意:“我不走。”
“知宁!”
春末夏初的雨总是来得又急又快,两日说话间便已经起了大风,接着大雨倾盆。莲儿手忙脚乱,要为两人撑伞,傅通连忙接过伞遮在傅知宁头上,大声叮嘱莲儿:“拿斗篷!”
“是!”莲儿冒着大雨去马车上,匆匆拿了斗篷后下来,却因为跑得太急摔在地上,手里的东西也散了一地。
傅通看得着急,想要帮忙却还要为傅知宁撑伞,一时间急得只能大声呵斥。大雨瓢泼一般往下降,油纸伞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傅知宁被浇得彻底,雨水顺着额头不断下落,已经到了眼睛都睁不开的地步。
许久,她突然起身,多日的坚持化作一腔怒火:“贼老天!你不公不正,不仁不慈,凭什么要受万民敬仰!你睁开眼睛看看,有多少冤魂死在你的自负之下,多少百姓受你不作为之苦,说什么举头三尺有神明,若真有神明,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傅通都快被吓死了,连忙丢了油纸伞抱住她:“疯了不成,可不敢胡言乱语!”
“你有本事,就一道雷劈死我,否则我定要与你斗到底,我傅知宁,今日就要为百里家求一个公道!为天下求一个公道!”傅知宁挣扎着,眼底是不服输的倔强。
傅通脸都白了,不住哀求:“知宁,知宁你冷静些,不要胡说了,求你不要胡说了……”
电闪雷鸣,轰隆隆席卷而来,平地而起的妖风几乎将雨吹成斜平的,凉意钻进每个人的骨缝。傅知宁打了个哆嗦又要质问,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马车嘶鸣。
“姐!爹!”
“知宁!”
傅知宁身子一僵,许久之后不可置信地回头——
徐如意,阿欢,傅知文都来了,急匆匆奔向她的样子义无反顾。
“别怕,我们来了。”阿欢淋着大雨,却还不忘为她遮伞,“我们来了,你有靠山了。”
“知宁!”徐如意红着眼睛,扑过来将人抱住。
傅知宁怔愣站在原地,许久之后看向天空。
大雨来得急走得快,才片刻功夫,便有雨过天晴的阵势了。
一个时辰后,傅知宁在马车里换了干燥的衣裳,重新来到宫门前。阿欢心疼地为她擦着头发,徐如意哽咽陪在她身边。
“你们不该来的。”她低声道。
徐如意没忍住捶了她一下,又很快抱住她:“别说这种蠢话,你当初没有放弃我,我如今也不会放弃你。”
“不管什么事,我们都陪着你。”阿欢一脸坚定。
傅知宁轻笑一声,眼底是一片酸涩。
另一边,傅通正与傅知文说话。
傅知文有些烦躁,拦断了他的话头:“什么都不必说了,我这便回去一趟,见过娘之后就来陪你们。”
“知文……”
“我不可能看着自己亲爹亲姐姐跪在这里,一个人当缩头乌龟的。”傅知文一脸坚定,“若我今日如此,那日后也不配为官,不配为百姓做事,所以爹你不必再劝了。”
傅通闻言,第一次认真打量自己的儿子,才发现在自己忽视的时间里,他竟已长成了能独当一面的大男人。
“你先回家与你娘说过了,你娘同意了你才能来,否则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答应。”傅通到底妥协了。
傅知文郑重一拜,转身来到傅知宁面前:“姐,等着我,我很快就回来了。”
傅知宁定定看着他,到底没再说什么不必掺和的话,而是清浅一笑:“好。”
没遭到劝阻,傅知文松一口气,走开几步后又折回来:“姐,你凡事多冷静,就算不为了爹着想,也要为了……为了姐夫多想想,他还在狱中等你呢。”
“好。”傅知宁点头答应。
傅知文松了口气,独自一人骑着马离开了。
他没敢耽搁,一路疾驰回到家中,刚进大门便大呼小叫,周蕙娘听到他的动静赶紧跑出来:“怎么了怎么了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娘,我是为了姐姐的事回来的。”傅知文忙去扶住她。
周蕙娘顿了顿,不悦:“你也要陪他们爷俩一起发疯?”
“娘……”
“既然已经决定了,还找我干什么?指望我给你们送吃送喝吗?”周蕙娘质问。
傅知文不多解释,只是无声地看着她。
周蕙娘眼圈一酸,掏出帕子擦了擦:“你们一个个的都亲,就我是外人……”
“娘怎么会是外人呢,我们还指望您送吃送喝呢。”傅知文忙道。
周蕙娘冷笑一声:“只怕恨不得立刻与我断绝关系吧。”
“娘,别生气了,等此事结束,我定叫上爹和姐姐,郑重向您赔罪。”傅知文撒娇。
周蕙娘扫了他一眼,半晌淡淡开口:“算了,管不了,你换身衣裳,整理一番再去吧。”
“谢谢娘!”傅知文忙道谢,匆匆跑进屋里换了衣裳,便小跑着出门了。
离开傅家,继续骑马疾驰,走到闹市时遇见了几个书社旧友,却因为走得太快,并未注意到他们。
“周公子……”一个与他最熟的人唤了一声,可惜他已经远去。
“什么周公子,人家可是正六品主事家的少爷,是咱们高攀不上的身世,没瞧见如今连看都不看咱们一眼了吗?”自从傅知文殿试之后被取消成绩,众人便知道了他的身份,那以后便没什么往来了,开口嘲讽的,正是当初成绩不如他的榜眼,前些日子刚拜过齐家的门庭。
“怎么会,看他去的方向,应该是皇宫,想来是去寻傅小姐,才没瞧见咱们,并非故意无视。”傅知宁跪宫门一事闹得沸沸扬扬,他们也是听说了的。
“管他是不是故意呢,反正这时候与他撇清干系总是没错的,圣上眼下虽然没说什么,可耐性也是有限的,他们再这样放肆下去,只怕要倒大霉咯。”榜眼言谈间,是不加以掩饰的幸灾乐祸,“没想到世家里,也有这般拎不清的。”
“够了,”终于有人忍不住呵斥,“他们如今是为了百里家平反,才会如此窘迫,而百里家当年之所以被构陷,却是为了我等不相干的寒门学子,你不为他们发声也就罢了,如今还要幸灾乐祸,真是有违读书人之道。”
“怎么,你现在是在同情百里溪?”榜眼笑了,“可别忘了他是什么人,若非是他把持朝政,大郦这么多年会一点长进都没有?”
“圣上沉迷修佛修道,世家把持地方,冗兵冗官,皆是大郦之祸患,你这会儿倒是抓着他不放了,从前怎不见你批判他?怕不是恐惧东厂势力,半个字都不敢说吧?”
“你说什么……”榜眼当即怒了,挽起袖子便要跟他打起来。
其他人连忙拦着:“都是读书人,在街上闹成这样成何体统!”
榜眼隔着人群张牙舞爪,挣扎几下后发现打不到,干脆冷笑一声:“你这么正义,怎么不去陪着他们跪?”
那人瞬间沉默。
榜眼顿时像抓住了什么把柄一般:“嘴上说得再好听又有什么用,君子论迹不论心,难不成你义正辞严地说我几句,便显得你品德高尚了?如今这种境况下,你与我根本没有不同。”
那人脸色铁青,周围人连忙打圆场,他却沉默不发一言,静了许久后突然转身朝着傅知文离开的方向去了。
“你去哪?”有人着急询问。
“跪宫门,为自己鸣冤,为百里家鸣冤,为天下士子鸣冤!”那人头也不回地离开。
榜眼没想到他真的会去,一时间也愣住了。
众人一片沉默,谁也没有开口说话。不知过了多久,有人突然拍了一下大腿:“我真是受够了有真才实学、却要依附世家才有官做的日子了!”
说罢,也追了过去。
两人的离开仿佛一个信号,其余几人面面相觑,最后仿佛下定了决心。
“若是此时不言,不知天下寒门学子还要闭嘴多少年,我去了!”
“哪怕是为了自己,这一趟浑水也必须要下了!”
“等等我,今日若不为百里家求个公道,将来哪配再提什么文人风骨!”
一行人不过五六个,却走出了浩浩汤汤的阵势,一路上高谈阔论,引得百姓频频注目。众人却不再畏缩,挺直了腰板往前走,半点都没有犹豫。
傅知文刚在傅知宁身侧跪下不久,便听到身后一阵喧嚷,他回头看去,与最前方的好友一瞬对视,愣了愣后倏然笑了。
“傅小姐,我们来了。”好友朝傅知文一颔首,便郑重向傅知宁行了一礼,“来迟了这么久,还望小姐莫怪罪。”
傅知宁定定看了众人许久,唇角微微扬起:“知宁在此,谢过各位。”
“本就是我等寒门子弟该做的事,谈何谢意。”
“是啊,都是我们该做的。”众人说着话,纷纷在她身后跪下,原先只有傅知宁一人的宫门口,转眼便成了十余人的队伍。
傅知宁大雨时已经将情绪发泄得差不多了,此刻又重归冷静,一一道谢之后重新跪好,低声问身边的傅通:“爹,我能等到想要的结果吗?”
傅通嘴唇动了动,某个答案都到嘴边了,到底因为心疼女儿没有说出口。傅知宁苦涩一笑,目光却愈发坚定。
众人一直跪到晚上,傅知宁缓缓呼出一口浊气,便要让莲儿回去准备餐食,结果还未吩咐,周蕙娘便坐着马车来了,板着脸叫人放下几个食盒,足够所有人用膳。
傅知宁轻笑一声,低着头安静吃饭,眼泪掉到碗里仍不自知。吃过饭,便幕天席地,继续候在宫门口。
傅通叹了声气,又想劝她先回去,傅知宁一脸无奈,正要说些什么时,余光突然扫到一群身影。
“爹,你看。”她恍惚开口,“我是出现幻觉了吗?”
傅通扭头看去,只见大大小小几百人,都朝着这边而来。他们能看到,守宫门的禁军自然也能看到,于是一改先前漠然的态度,纠集人马护在宫门前。
然而百姓们并未再往前走一步,而是在傅家父女身后跪下,带头的老者还向傅知宁磕了个头:“百里小夫人莫怕,我等是昔日受过百里家恩惠的百姓,如今听说小夫人要为百里家平反,便来随您一同跪宫门。”
“小夫人,我们来晚了,实在是京都路远,走了两三日才到。”
“小夫人,我们同您一起跪宫门。”
眼前这些人,大部分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只有一小部分是青壮年,傅知宁看着这些人,喉咙微微动了动,许久之后轻轻一笑:“我在这里,先谢过各位了。”
“不客气,举头三尺有神明,真相定会大白。”
“求圣上还百里家一个公道,莫让忠臣蒙冤!”
众人纷纷开口,清净庄严的宫门口突然多出几分热闹。他们原本是不敢来的,可今日瞧见一群书生士子穿街过巷,突然也跟着生出些许勇气,于是一拉十十拉百,相互鼓着劲儿来到这里。
傅通在一片陈情中,也倏然想起昔日的老邻居,永远都那么正直、清廉,慈悲为怀,若世上真有神佛,那他合该是其中一位。
傅通轻呼一口浊气,突然找到一点除了为女儿之外、还要留在这里的理由。
他那位老邻居蒙冤多年,也确实该求一个公道了。
这一群百姓的到来,如河堤溃口,汹涌的河流就此奔涌而出。百里家立族百年,恩泽过何止一家,本就因为傅知宁的出现动了心思的百姓们,此刻见有人带头,也纷纷放下活计,前来宫门支援,只两日功夫,宫门口便跪满了人。
起初只是几个士子,然后是几家受过恩惠的百姓,再之后便是昔日曾寄住在百里家门下的官员、誓要为天下读书人讨一个公道的书生,宫门口的人越来越多,上朝的官员越来越少,昔日清净宽广的宫门口,渐渐聚满了人。
深宫之内,赵益沉着脸,听刘福三汇报外头的情况,许久都没说出一句话。
刘福三讪讪跪下,恳切求情:“圣上,趁现在平反,还能落一个知错就改的贤名,您还是听听劝吧!”
赵益沉默,半晌才缓缓开口:“将四皇子叫来。”
刘福三眼睛一亮,急忙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