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正月,日子好像一天比一天长了起来。不知不觉中,百里溪已经被关了两个月有余,挨着四皇子府的私宅始终大门紧闭,虽然外人对这里很是好奇,但碍于赵怀谦的威严,谁也不敢跑来打探消息。
除了某个人。
“夫人,方才傅家家丁又鬼鬼祟祟跑来了,这已经是开年以来第二十次了,是否要按之前的做法,透露些消息出去?”暗卫首领前来禀告。
傅知宁静了静:“照旧吧。”
“是。”
暗卫离开,安排几个仆役往外走,无意间与傅家家丁擦肩。
“咱们夫人近来是愈发好了,面色红润有光泽,想来掌印落狱并未影响到她太多。”
“可不就是,她有那么多私产,掌印也留了不少银钱,足够她富贵一生了。”
家丁默默躲在墙角当蘑菇,支棱着耳朵听了半天,等仆役们走远后,赶紧跑回傅家,将今日见闻尽数说了。
傅通听完默默宽心,随即冷笑一声:“大富大贵又有什么用,嫁个太监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可无论如何,至少小姐过得不算苦便好了。”家丁宽慰。
傅通扯了一下唇角,正要说什么,周蕙娘便进来了,他顿时闭嘴。
“老爷。”周蕙娘恭敬行礼。
“嗯。”傅通应了一声,垂着眼眸往外走,经过周蕙娘身边时,连脚步都没停一下。
周蕙娘面色不变,安静站在原地,只是在他走后眼圈微微泛红。
“夫人……”一旁伺候的丫鬟顿时心疼。
周蕙娘轻呼一口气,带了点怨恨开口:“恨我吧,怨我吧,只要我儿子不必受牵连,便一切都好。”
丫鬟闻言,便没有再多劝。
另一边,百里溪私宅。
刚糊弄走傅家家丁,吴老夫人便上门来了。
傅知宁许久没有见她,一听说她来了,鞋子都没穿好便着急出门迎接,引来吴老夫人一阵嗔怪:“小心点!”
“老夫人,您怎么有空来了?”她高兴地迎上去。
吴老夫人嗔她一眼:“我若再不来,你是不是打算这辈子都不去见我?”
“我也是不想连累你。”傅知宁不好意思地笑笑。之前请她和吴倾帮忙一事,已经连累他们名声受损,同她一起被嘲了,如今清河哥哥落狱,她更不好去吴家做客。
吴老夫人叹了声气:“傻孩子,一家人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
说罢,让她在自己面前转了一圈,满意地点点头,“我还以为你一个人如何难熬,眼下来看倒是还好。”
傅知宁笑笑,拉着她往厅内走:“您这几个月可有什么新鲜事?”
“又添了一个重孙女,倾儿也定亲了。”吴老夫人笑答。
傅知宁惊讶:“吴公子定亲了?”
“嗯,是山东巡抚冯大人家的嫡女,还是去年中秋宫宴那晚,打道回府时恰好他们家马车坏了,倾儿便上前帮忙,结果一来二去便认识了,前些日子刚将婚事定下,但因为二殿下意外离世,便将消息压下了,如今也就你和吴冯两家人知道。”吴老夫人笑呵呵的,显然对这个孙媳很是满意。
傅知宁也为她高兴,连说几句缘分天定。吴老夫人看着她带笑的模样,犹豫一瞬后开口:“李家的事儿,你知道吗?”
傅知宁微微一愣:“李家?李成李大人家?”
“是啊。”吴老夫人颔首。
傅知宁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听说过一些,圣上感念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将李大人升了一级,还封了李夫人诰命。”
李宝珠葬身火海后,她派人去打听过,得知李家夫妇得此荣耀后便换了更大的宅子,虽然总是一副悲伤的样子,却穿金戴银好不奢华,家里几个不成器的弟弟也是各种风光,之后便不准任何人回禀他们的消息了。
她怕被气死。
这叫什么事啊,还不到二十岁的姑娘,花一样的年纪,被虚伪的父母、恶毒的丈夫一步步逼上绝路,最后死都死了,还要被敲骨吸髓,榨干最后一丝价值。
见傅知宁不高兴,老夫人叹了声气:“我是不是说错话了?”本想着李家和傅家关系还算不错,她与李宝珠又是自幼一起长大,多少有几分情意,才会想告知她这些消息的。
傅知宁回神:“怎么会呢,李家受赏不是前阵子的事么,您怎么突然提起了?”
“这不是又出了岔子么,齐妃痛失爱子,如今已有些癫狂,前两日不知怎么,突然怀疑这场火是李宝珠放的,绑了李家夫妇施以酷刑,圣上知晓时,这两夫妻已经受了不少罪,”吴老夫人摇了摇头,“为了瞒下这件丑事,圣上赏了些金银财宝,让李氏一族搬回老家了,三十年内都不得进京。”
傅知宁闻言怔愣许久,半晌才笑了笑:“这可真是……”圣上的一贯作风啊。
吴老夫人又是一声叹息,转而与她聊起了别的,一直到晚上才离开。
同吴老夫人待了一天后,傅知宁的心情好了许多,莲儿见了都忍不住笑:“虽然同先前好似没什么区别,可总觉得您今日格外有精神。”
“是么。”傅知宁若有所思,突然想起老太医要她多走动的叮嘱。
莲儿的话点醒了她,为了腹中孩儿考虑,傅知宁还是决定出门走走,于是翌日一早,便叫莲儿准备了许多吃食,带着踏青去了。
莲儿自从上次意外之后,对出门便多了几分紧张,再三确定暗卫都跟着后,又让府中身手最好的侍卫做了车夫,不停交代要提高警惕。
傅知宁看得无奈:“二皇子已经死了,齐妃也被四殿下的人变相软禁起来,没人会再费力不讨好地绑架我了。”
“那可不一定……呸呸呸,奴婢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觉得还是小心为上。”莲儿忙道。
傅知宁叹了声气:“随你吧,时候不早了,我们出门吧。”
“是,奴婢扶您上马车。”
莲儿说着,主动过来搀扶她,傅知宁借着她的力往上走,弯腰进马车时,无意间露出比从前略微厚实的小腹。
莲儿站在马车下看了个正着,跟着上马车后忍不住笑:“小姐近来确实珠圆玉润不少。”
傅知宁想起赵怀谦调侃她腰粗的事,顿了顿后开口:“近来确实吃得有些多了。”
百里溪不在家,她整日一个人,郁闷的情绪无处排解,又担心孩儿会出什么问题,所以总是刻意进补,没想到一不小心就补得太过了。
太医说这个时候不该显怀的,那她现在就是纯胖了。傅知宁捏捏腰,又觉得好像没那么多肉。
莲儿看到她眉头轻皱,连忙找补道:“虽是圆润了些,可却是更加美貌了,简直是风情万种。”
傅知宁失笑:“我虽生得还算不错,可离风情万种还差得远。”
“怎么会,小姐一颦一笑,最是勾人了。”莲儿久违地擦了擦不存在的口水,逗得傅知宁更开心了。
二月中正是好时候,天气乍暖,草长莺飞,枯了许久的江岸也开始染上绿意。每当到了这个时候,京都城内总是热闹至极,年轻的姑娘少爷们成群结队,在春光明媚的时候出门游玩,也有不少文人墨客,于画舫之上作几首诗词。
傅知宁怀着身孕,不敢在马车上颠簸太久,所以只去了不算太远的东湖。
东湖沿岸,一大早便有人摆摊了,吃的喝的一应俱全,傅知宁下马车时,包子摊的老板正在掀笼,白色的水汽瞬间迸出,携裹着肉包子的香味钻进她的鼻子。
自从孕吐减少,她的胃口便好了许多,闻到味道食指大开,突然觉得刚才没必要带那么多糕点出门了。
莲儿看到她的反应,忙问:“小姐,是不是想吃包子了?”
傅知宁隔着帷帽,眼巴巴地看向她。
莲儿笑了:“走,奴婢带您去吃。”
“糕点怎么办?”傅知宁还惦记着一大早让厨子蒸的点心。
“糕点就先不吃了,待会儿分给暗卫便是。”莲儿主张。
傅知宁一想也行,当即答应了。莲儿扶着她到桌边坐下,扭头去买了一个包子,盛在油纸上孤零零地拿了过来。
傅知宁顿了顿:“怎么就买一个?”
“就这一个,您还不能吃完呢,”莲儿笑着指向她身后,“您看这边。”
傅知宁一回头,便看到沿着河堤一路往前,全是各种小吃摊,她瞬间明白了莲儿的意图。
“包子咱们一人一半,吃完再往前走,每一样都买来尝尝,叫您好好过把瘾如何?”莲儿眨了眨眼。
傅知宁笑了:“还是你想得周到。”京都城律法严明,来东湖游玩的又大多非富即贵,小贩们做吃食时总会万分小心,倒不必担心不干净。
莲儿见她答应了,趁热将包子掰成一大半和一小半,然后将大半的递给傅知宁:“小姐,吃吧。”
“谢谢。”傅知宁接过。
一主一仆友好地分着同一个包子,本该是和谐友爱的画面,可叫旁人看了,却是另一种意思了。
“那个丫鬟,是你们家的莲儿吧?”堤岸对面的酒楼高处,一个贵夫人倚栏扭头,看向同样坐在窗边、表情开始僵硬的周蕙娘。
周蕙娘嘴角动了动,半晌生硬别开脸:“你看错了。”
“我眼神这么好,怎么可能会看错,那就是莲儿,所以她旁边是知宁?”贵夫人啧了一声,“虽说百里溪落魄了,可这么多年应该也攒下不少产业了吧,怎么他一入狱,知宁便沦落到与丫鬟分食一个包子了?”
“真的吗?我看看。”有人听到她说话,当即小跑过来,其余人注意到这边动静,也都纷纷赶来,不出片刻窗前便围满了人。
今日几个贵夫人相约游玩,却在来了东湖之后觉得无趣,这才坐在酒楼高处观景,眼下有热闹可看,自然不会放过,一群人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
周蕙娘的脸色越来越僵硬,半晌憋出一句:“你们看错了。”
“不可能看错,那就是知宁……哟,瞧着似乎胖了些,看来百里溪落难,她倒是没受什么影响。”
“都沦落到与下人同食了,还没受影响呢?所以女儿家一定要听家里的话,家里不让嫁的人,那是一定不能嫁的,百里溪虽进了监牢,可势力还在,司礼监那群人不知有多听他的,但凡他上点心,她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境地。”
“也不能全怪人家掌印,当日她跪在圣上面前求赐婚的时候,咱们可都亲眼瞧见了,人家掌印本就不愿娶她,还再三委婉劝说,她倒好,直接以死相逼了,要我说也是掌印厚道,才许她进了门。”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周蕙娘从故作无事到脸色铁青,终于忍无可忍地站了起来。
她一起身,众人才知道自己方才的话有多过分,酒楼之上瞬间静了下来。
最初看热闹的贵夫人咳了一声,上前来拉她的手:“我们也是随便说说,你若不喜欢,我们便不说了,你千万别生气。”
“是呀是呀,没必要伤了和气。”另一人也附和。
周蕙娘抿了抿唇,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抱歉,我身子不适,就先回去了。”
说罢,她转身往楼梯口走去,结果还未走出几步,便听到身后有人小小地嘁了一声——
“自己没教好,反倒跟我们甩起脸了。”
周蕙娘猛地回头:“你说什么?”
说话的是齐家的一个远房侄媳,近来因为齐家多变故,她作为远亲在京都城也很不好过,因此对有关四殿下和百里溪的人或事,都格外的不耐烦,所以才仗着此刻人多逞一时口舌之快,不成想一向懦弱的周蕙娘会突然反击。
当这么多人的面,她有些下不来台,不由得抬起下颌:“我说的有错吗?但凡你多费心教养,她也不至于为了一个太监,非要跟家里断绝关系。”
“你胡说什么!”周蕙娘愤恨上前,其他人急忙将她拦住。
齐家侄媳吓得躲到柱子后,仍不忘还嘴:“也是,你一个继母,又有自己的亲生儿子,对这个女儿不上心也正常,那就不要装出一副贤妻良母的德行,我都替你觉得虚伪!”
“齐家媳妇,你少说几句!”有人不满开口。
齐家侄媳顿了顿,不甘心地闭上嘴。众人见她老实了,又赶紧劝周蕙娘:“傅夫人你也消消气,别同她一般见识。”
“是啊是啊,为了这点事不值当的,总归也与知宁断绝关系了,没必要因为她的事生气。”
“不要伤了咱们的情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周蕙娘怔怔看着她们,突然没了脾气。众人见她冷静下来,也都松了口气。
“……我先回去了。”周蕙娘说着,低头往楼下走,走到楼梯口时回头,恰好看到齐家侄媳的得意面孔。
她顿了一下,开口:“与其操心别人,不如操心操心自己,你家儿子强占民女,结果被打得不能人道一事,真觉得没人知道?”
齐家侄媳一愣,回过神时周蕙娘已经走了,众人看她的视线也略有不同。
她顿时气急败坏:“你胡说八道!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众人连忙拦下她,却是心思各异,唯有身份最高的夫人脸色不好:“你儿子都不能人道了,还敢来我家求娶庶女?”
齐家侄媳顿时不敢吱声了。
周蕙娘下了楼,下意识又看向湖对岸,可惜一楼的视线不如高处,她不能从热闹的人群里分辨出想找的人。
“夫人?”丫鬟小声提醒。
周蕙娘回神:“回去吧。”
“是。”
丫鬟扶着她上了马车,径直回了家中。
到家时,傅通正心不在焉地坐在院中,连马车进院也不知道。周蕙娘抿了抿唇,扫了他一眼后便往寝房去了。
“夫人,您不与老爷打声招呼吗?”丫鬟小心地问。
周蕙娘沉默一瞬:“他需要吗?”
丫鬟不敢吱声。自从大小姐离开傅家,傅家便安静许多,老爷不再动不动跳脚发火,夫人也不再邀请客人听曲赏戏,如今好不容易出去一趟,又是不欢而散。
再这样下去,这家恐怕都要难以维持了。
周蕙娘一路沉默回到寝房,在桌前发了许久的呆,终于忍不住拍了一下桌子。丫鬟吓了一跳:“夫人?”
“平日一副精明样儿,盘账管家什么都会,怎么成了亲连脑子也丢了?就算那百里溪落魄,也没给她留什么银钱,她自己的私产呢?至于连个包子都买不起?!”周蕙娘越说越气。
丫鬟迟疑:“您这是心疼大小姐了?”
“谁心疼她了?”周蕙娘愤恨,“我是嫌她丢人!”
话音未落,傅通走了进来:“嫌谁丢人?”
周蕙娘铁青着脸不语。
傅通皱了皱眉:“你又抽什么疯?”
周蕙娘扭头便去床上躺下了,傅通一脸憋闷,想骂人又忍住了,没走到里间便扭头离开了。周蕙娘背对着门,连看都没回头看一眼。
傅通出了门后,便叫来车夫询问周蕙娘发生何事了,车夫也记不太清,只能凭借周蕙娘回来路上与丫鬟说的话,推测个大概出来:“应该是遇见小姐了。”
傅通一愣,随即有些紧张:“她们吵起来了?”
“怎么会,小姐不可能与夫人吵的……应该是夫人瞧见了小姐,小姐没看见夫人。”车夫回答。
傅通松了口气,便没有再问了:“我今日宿在书房。”
“是。”
虽是春天,但晚上还是冷的,傅通没有回屋,周蕙娘一个人辗转反侧,终于忍不住下了床,在柜子里东翻西翻,找出一个匣子来。
翌日一早,她板着脸叫来丫鬟:“将这个给她送去,如今她与傅家虽是无关了,可好歹也是从我们家出去的,连个包子都要与下人同食,算是怎么回事。”
“是。”丫鬟应了一声,拿着匣子出门了。
半个时辰后,傅知宁便接到了匣子,打开是一些金玉首饰,还有五六张大额的银票。她眼底闪过一丝动容,抬头看向丫鬟:“是夫人让送的?”
“是,”丫鬟叹了声气,“夫人几乎一夜未睡,一大早便叫奴婢来了。”
傅知宁笑了笑,将匣子推给她:“夫人的心意我心领了,只是不好收她的东西,我银钱充裕,掌印的家产也都在我这儿,养活自己是绝无问题的。”
“可是……”
“还是带回去吧。”傅知宁温声劝说。
丫鬟为难一瞬,只好答应了。
莲儿主动送丫鬟离开,回来时便看到傅知宁在发呆,不由得轻叹一声:“小姐,夫人也是好心,您何必拒绝呢。”
“掌印还在狱中,谁也不知将来会如何,还是少联系为妙,免得牵连傅家。”傅知宁眼底闪过一丝疲惫。
莲儿心疼地看她一眼,正要再说什么,外头小厮来报:“四殿下来了。”
傅知宁眼眸微动:“请他进来。”
“是。”
小厮应下后不久,赵怀谦便到了,傅知宁看到他的第一句话便是:“清河哥哥可还安好?”
“没有比他更好的了。”赵怀谦扫了她一眼。
傅知宁脸上的笑意多了几分真心。
赵怀谦自顾自坐下,倒了杯茶慢慢喝,自在得仿佛在自己家一般。傅知宁也到他对面坐下,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赵怀谦看她一眼:“想问什么就问吧,对他的事,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傅知宁抿了抿唇:“李成夫妇被送出京一事,可是你暗中设计的?”
她昨日回来后想了许久,越想越觉得不对,齐妃如今失了势,怎么可能有那么大神通,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两个大活人抓进宫,还瞒了这么久才被圣上发现?
赵怀谦闻言啧了一声:“你不是不准任何人告知你关于李家的事么,谁同你说的这些?”
“你就说是不是你做的。”傅知宁有些着急。
赵怀谦看到她的样子,笑了:“你都猜到了,何必再问。”
傅知宁愣了愣:“可他在内狱……”
“那又如何,不过三尺铁栏杆罢了,还能阻碍他为自家夫人出一口恶气?”赵怀谦反问。
傅知宁沉默许久,突然道:“我想见他。”
赵怀谦眼眸微动,一时间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