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倾的笑容向能颠倒众生,但此刻那些从容优雅全都敛去无影,喜怒不形于色的他眼中难得地现出一片阴鸷,宛如月边乌云,遮蔽了光华。
慕容倾的话语中隐含的威胁莫钰不是不懂,但他无所畏惧,并非他自信手段能胜过面前的人,而是为了公主,能为她尽微末之力,死有何惧。
莫钰没有答话,只是顾自己感慨:“我原也认为,你与公主失之交臂,是命运使然,但当我亲眼见证,那个女子身中剧毒,你一面竭力救她,不顾自身安危以鲜血为药引,又处处呵护,明明自己血气亏损,还强撑着日夜照料,一面小心隐瞒,生怕她得知真情,如此用心,如此深情,感天动地不足以形容,我才知你对公主的情分到底是欠了些。”
言语刚歇,他冷肃的眼中神光散碎,似还沉溺在那一场颠覆以往认知的记忆中。
“一语道破,甚好!那你就该知晓,我绝不容伤害她的人存活于世,莫钰,此处山灵水秀,风景独好,却是你最后一次见了。”
耳边传来慕容倾如寒风般凛冽刺骨的语声,莫钰神思一收,全神戒备起来。
慕容倾面色如常,只薄唇边挂了一抹惊艳的笑容,而伴随这笑容的,还有他身上溢出,如水雾般迅速蔓延的无形杀意。
莫钰注视他,想起初始在夏国时,慕容倾作为质子,那时的他沉静隐忍,貌似无害,在公主面前总挂着腼腆的笑容。
而后来到燕国,因为公主的殇,他曾几次三番潜入慕容倾的私邸,作为暗卫,最擅长是隐遁,彼时,慕容倾未授王爵,府邸防备远不似如今这般密不透风,趁着他取血救人,身体衰弱,又忧思重重,疏于防备,好几次莫钰潜伏在暗处,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也因此作为旁观者,见识了他对爱人的软语温存,体贴入微。
倏忽五年,每年燕敬帝忌辰,莫钰总能再见到慕容倾一回,见证着他年复一年逐渐丧失烟火之气,蜕变成如今的他,如浮云一般闲适飘逸,将所有的真实掩藏起在温雅从容的外表下。
但无论是哪一面的他,都没有眼下这般腾腾的杀气。
“铮——”一声剑的清啸,慕容倾腰间的软剑锋芒毕露。
莫钰心中的弦如被崩断了一根,再看对方气定神闲,忒自不动,身上的气息与剑气浑然天成,连带那滔天的杀气也在瞬间一并敛去。
他有些兴奋,亦有些心惊,兴奋的是,面前是他一直渴望与之一战的对手,因为公主,因为身份,等闲他无法对他出手,而今终于有了机会,惊的是慕容倾似达到了含而不露的境界,若然交手,恐怕他的胜算不大。
他不惧死,虽身为见不得光的暗卫,然学艺时,莫钰也曾对那些剑客豪侠的传奇心向往之,能像男人一样死在对手的剑下是一名剑客的光荣。
但一想到与公主分别,从此阴阳相隔,再不能陪伴身侧,他便心有不舍,胶着矛盾的情绪显现在眼中。
这一点犹豫没能逃过对手的眼,慕容倾淡然一笑,云不动,风动,身不动,剑气先行。
酝酿的剑气化作无声的微风,刹那,一簇乌发自莫钰的鬓边掉落,他似如梦初醒,绷紧了背脊,手中蓄势待发的剑,掉落在地。
他没去捡,眉间轻蹙,眼睛定定正视前方,似有些不能置信。
“你心有挂碍,少了一往无前的勇气,剑未出手先已输了阵势,必败无疑,临终你可还有遗言?”慕容倾率先开口,口气平淡少了先声夺人的招摇,却有舍我其谁的自信从容。
莫钰咬紧牙关,心中天人交战,一个声音叫嚣着死扛到底,男儿顶天立地,死亦何足道,另一个声音却柔柔呼唤着他,她需要他,他不能死。
他眸中的光数度明灭,最后颓败下来,叹口气道:“她失踪的那日,我曾见过她。”
慕容倾挑了挑眉,“你对她做过什么?”
他的眸色沉沉,紧张的神色一闪而过,落在莫钰眼底豁然开朗。
果然只有那个女子能够牵动他的心绪,天纵英才又如何?天潢贵胄又怎样?事到临头,还不是和自己一样为情所困。
他舒心一笑,矢口否认:“没有,我原是想杀她,但不屑对一名天真柔弱的女子下手。”
见对方不发一语,他眼角微微一挑:“怎么,不信我?”
慕容倾抬眼,又恢复了以往的气定神闲,“以你的性子,敢做就敢当,你若说没有,那便是真的没有。”
莫钰神情松快了些,“有人先一步下手为强了。”
慕容倾无声地苦笑,“我知道。”
纵然曾经的疏忽造成了不可弥补的遗憾,以他的心智也早已洞察了原委,伤害她的人,他一个也不会放过,于是太子成为了废太子,太子太傅死在牢狱中。
莫钰略感惊讶,问道:“那日我潜伏在暗处,把事情经过从头看到尾,你想不想知道她的下落?”
“我在等你谈条件。”慕容倾淡定地一笑,顿了顿,又道:“你若想说,早就据实以告,如此吞吞吐吐,无非想以此要挟,要我如何,直说吧。”
想不到他对自己的心思了如指掌,莫钰微微一愣,也不再避讳,直言道:“只要你留在此地三日,区区三日对你是举手之劳。”
慕容倾沉吟,片刻后,转身一望那坠入沟壑的日头,负手道:“我应允你,言出必践,绝不反悔。”
他侧过脸来睨一眼莫钰,余晖映入他的眼折射出瑰丽的光芒,“但我要你现在兑现。”
听懂了话中含义,莫钰本也无意拖延,上前几步,慢慢述说:“五年前,断崖上我看着她被一名道人救下,向西去了,之后便再难探踪迹。”
他知道限于这丁点,以为慕容倾大失所望之下定会拿自己泄愤,他大无畏地想,能为公主争取三日时光死也甘愿,不料对方却超乎想象的平静。
二人之间陷入了可怕的沉默。
慕容倾仰望天穹,莫钰则望着他,他身上的月白常服迎风而动,猎猎作响,落日流光于慕容倾身上镀了一层淡淡霞光,可以想象,他眼下的心境必然凄苦,然而背影线条依然优美得出奇,无怪乎女子都为之魂牵梦绕。
良久,慕容倾垂眸,意味深长道:“无论是三日,还是三十日,三个月,三年,只要我心不变,即使日日为伴,于晗月都如饮鸩止渴,无补于事。或者你说的对,需要斟酌思量的感情终究差些火候,总而言之如今我有了心之所系,此生再无二心,与晗月是绝无可能,但她还是可以找寻属于自己的幸福,这世上总会有全心对她的人。”
他扫了莫钰一眼,进而道:“譬如你。”
莫钰有些怔怔然。
慕容倾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带她走吧,回夏国去,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异国的山水再丰美,终不及故国一杯丘土。”
莫钰诧异道:“你让她走?你可知和亲的公主等同于人质,你肯放她走,你不是为了燕国……”
慕容倾打断他道:“江山社稷焉能赖一女子维系,同样一统天下的帝王伟业也不会受区区一女子遏制,夏与燕迟早重燃战火,她留下只能成为毫无价值的牺牲品。”
莫钰低头,自嘲地一笑,“我带不走公主,她从未正眼瞧我,我只能做她身边的一个影子,她心底的那个人永远不会是我,留下也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你。”
也许是压抑惯了,他能为她献出生命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一个爱字。
身为夏国的皇族暗卫,他自十七岁起便肩负使命,默默地守护着她,她和亲入燕,他一路尾随,不离不弃,虽进不了后宫内苑,但也时时刻刻在宫墙外面守望,三年前,她离宫修行,他便也在附近山头结庐而居,黑夜白日小心护卫,近在咫尺,却始终不敢更近一步。
暗卫,一个暗字已经诠释了她与他之间的距离,无论他的人,还是他的情,都见不得光明,心意一旦言明,不是他自己无地自容,便是她将他驱逐,他自忖无法承受这样的后果。
慕容倾微笑着看他,俊雅无双的脸上露出一往无前地坚定:“换成是我,绝不会把所爱之人拱手相让,我若爱上一人,她就必须是我的,纵使现在不是,将来也会是。”
“爱就该去争取!不去尝试,她一辈子也不会得知你的心意。”留下淡淡的一句话,他转身往回走去。
目视他走向天福宫,莫钰方甫回过神来,咀嚼着那些话,心为之鼓舞。
如此傲然自负,无惧无畏,任何阻碍都似被踩在脚底的荆棘,微笑着踏过,这般强大的爱意之下,任何女子怕都难以抵抗。他羡慕这种勇气,相形之下自己则太过卑微。
鼎力争取,他能吗?夜幕渐渐笼罩,无边黑暗中,有一人静坐苦思。
作者有话要说:呼应第一章,这就是第一章女主为何觉得男主冷落了她的真实原因,取血流她,他自己也很虚弱,怕被她发觉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