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尹哪儿传来那胖头陀落网的消息,去了一块心病,萧蓠心情不错,当晚差人给慕容倾报了个信儿,一大早天没亮起身,遣退了下人们,径自在院子里等候起他。
清风一袭半卷裙,足下霜踏满明日,她漫步到一株梅树下,一树腊梅竞相绽放,清香扑鼻,手臂在那枝桠间流连,轻轻采了一瓣梅花。
背后有人慢声吟道:“夜凝寒露,素手采之,冷香盈袖。”
宛如三月微风般柔和的人声幽幽飘入耳,来的是谁,萧蓠心中已有数。
疏忽之间,那人已到跟前,夺天地造化之功的脸上挂了优雅和煦的笑容,眸子里似有一汪春水荡漾。
被他这样的目光注视,萧蓠心里有点别扭。
今日她主动邀他来是有正事要说,萧蓠报以一笑,“殿下来的正好,我近日发现了新的线索,想说来与您合计合计。”
“说了与我说话不要用敬语,你总是这样怕我,日后咱们如何亲密无间呢?”慕容倾语声中仿佛挟带他一丝温热的气息,她红霞染面,耳根微烫,低下头深吸一口气,借助这点寒意冷却那骤起的热意。
他又言归正传,欣然道:“说说你找到的线索。”
萧蓠说道:“那日妖女临死前留下了“天福”二字,我怀疑跟九阴教余孽的藏身之地有关,邺城周边有什么地方能跟天福二字扯上干系的?我思来想去,唯有天福宫一处。”
说话间,不防男子气息从后方袭来,他贴着她的后背,伸手抚过她的鬓发,她凝住了目光,下一刻他取下一瓣梅,手黏梅瓣,风一吹,自然飞舞了出去。
萧蓠松了口气,一时不慎,发上沾了落花也不自知,她再也无心采露,转过头来,接着说道:“天福宫本是皇家道观,大燕崇佛敬道,我听说除了出家修持的女冠,也有不少皇家女眷在那里暂居,养性修真,视为一种历练。”
慕容倾凝神倾听,喃喃道:“天福宫。”
萧蓠见他若有所思的神情,眼睛一亮,探问道:“对于天福宫,殿下想必不会不清楚吧。”
慕容倾微微点头:“我有个小妹在那里修行。”
“殿下的妹子,是谨宁长公主吗?”萧蓠心生好奇。
能在天福宫这等圣地修行,又是他的妹子,自然也是金枝玉叶,而谨宁长公主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位未曾下降的帝女。
她忖着,只听慕容倾说道:“是,谨宁自幼许了人家,可惜她那未来的夫婿福薄,还没等到她过门便因病早夭,大燕礼制,未婚丧夫也需守孝三年,家里便把她送去了天福宫。”
他道完因由,看了看萧蓠,提议:“既然你怀疑九阴教余孽潜伏在那里,不如我们……”
话到一半,忽然停顿下来,他眸色一动,望向右侧靠墙处。
萧蓠顺着他目光一齐看去,竟发现院子里除了他们二人,居然无端端多出一名陌生女子。
这女子立于东南墙角处,一身装束不似下人,那她又是如何进来,莫非是翻墙而入,青天白日擅闯民居,真是好大的狗胆!
她正要上去擒下这擅闯的贼人,却被云倾拿手一拦,她正要出口询问,那女子已自上前,瞟了一眼萧蓠,冲慕容倾拜了一拜,恭敬道:“主子。”
“我曾说过,不许你们擅自寻来,小九,看来你并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萧蓠顿时了然,来人与慕容倾有关,且与他关系密切,但慕容倾见了她却没有想象中那么亲切,而是语气淡淡,甚至有几分严厉。
想是听出他的不悦,女子不敢直视他,把头低下,垂眸道:“实在是有急事,公子勿怪,是因为……”
她说着,又瞟过一眼萧蓠,犹犹豫豫地,没了之前说话的利索劲,萧蓠猜测,大概接下来的谈话内容不足为外人道,而那外人正是自己,她于是识相地退开去。
离开二人足够的距离,萧蓠回头,仔细打量起慕容倾身边的那位不速之客,玄色劲衫衬出她矫健的身姿,眉如墨画,一双大眼迥然有神,麦色的肌肤,不似寻常美人般白皙,双颊却自带红晕,给其增添了一抹艳色。
此女看来明丽干练,别有风情,萧蓠望着她与慕容倾交头接耳,不知密谈些什么,心中没由来的一阵泛酸,她别过脸去,捂住了胸口,这颗心几时不听使唤被一名男子牵动,莫非她真对他动了情念?
萧蓠思绪起伏,肩膀忽被人轻轻一拍,她蓦然回过神来,转头只见慕容倾站在自己身后,那名玄衣女子已不见了踪影。
他轻轻唤了一声:“阿蓠。”
萧蓠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专注地望起那一树花黄似蜡,傲然怒放的梅,似乎赏花的兴致正浓。
“我有些事要外出,等我回来,再与你同去天福宫查探。”慕容倾温温地看着她,语气似有几分无奈。
萧蓠淡淡一笑,不甚在意地睨了他一眼,“不必了,你有事自去便是了,我一个人办事还清净些。”
慕容倾口唇微启,欲言又止,终是没说出什么,默默转身离开了。
天福宫后山禅房内,榻上女子半阖着眼,侧身躺卧。
她的眉目如静夜中的一弯月,宁和雅致,不沾尘俗。
静美如斯,即使香消玉减,脸色惨白,仍美得教人怜惜。花正堪怜,却无人相惜,她落寞得如风雨中摇曳的花儿,随时会凋谢下来,落地成殇。
脚步声轻响,下一刻,身着月白常服的男子快步走来。
在见到他的一瞬,女子黯淡无光的眸子被骤然点亮,她拖着羸弱的身子挺背坐起,在婢女彩儿搀扶下勉强撑住了不倒下去。
男子踏入房内,脚步一顿,吃惊地问:“晗月?分明是谨宁那丫头差人请我来,怎么会是你?”
女子痴望他,目不转睛,“我的身子近来越发得不中用,小谨也是好心,为了成全我这一点痴念,才……”
“你的身子怎样了?”男子不等她倾诉衷肠,直接打断她。
病榻上,晗月宛如焉掉的花朵暂得了雨露滋润,慢慢现了生机,紧蹙的眉舒展开来,病容上添了喜色,似也恢复少许血气,她望着他,含笑道:“你若在,天大的病也都去了。”
抬起纤弱的手臂,她欲抓住那近在咫尺的男子,男子稍稍移步,避开她道:“还记得那一年梨树下,我为你弹的最后一曲《流水》?错过的就是错过了,当似流水,逝去无痕,我早已放下,你也该断了念头。”
晗月没想到,千盼万盼等来了他,换来的却是一句放下,她费力地摇头,嘶声道:“不,我不要放下,倾,我放不下!”
一声叹息从男子的嘴边溢出:“晗月,日后别再借故寻我过来,你忘了自己身份,我不吝提醒一下,论理我得唤你一声太妃,你我之间还未开始就已缘尽,私下见面更有违礼制,这回我念着过去的情分徇了私情,但绝不会再有下次。”
晗月怔怔然无措地问:“如有下次,你当如何?”
“依着规矩,如实禀明太后处置。”他张口,声如切冰断雪。
晗月身子陡然一振,目中水光涟涟:“你,你当真这样绝情!”
绝望在胸口蔓延,一口气憋着,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如孤零飘摇的小舟,猛一个浪头打来,周身起伏剧烈。
眸内一丝怜惜不着痕迹地敛去,男子弯腰施了一礼,恭谨道:“太妃,好自为之。”
“倾——”晗月悲声呼叫,用尽全力撑了撑手,企图跳下塌子,上身才刚一动,牵动喉中腥甜上涌,突地呕出一大口血来。
鲜血落地,立刻绽出暗红的花朵,望之刺目无比。
“公主!”彩儿慌乱的叫声跟着响起。
男子气息一窒,没有停下,反而加快了脚步。
禅房外,清风拂面,苍松遒劲,听猿猱哀鸣,赏苍山翠色,心为之宁静。男子仰望天穹,夕日欲坠,刚要踏上归途,猝不及防地一股寒意袭来。
“站住!”人声突兀响起。
男子低头看去,胸前抵了一把利剑,剑身长三尺,锋芒湛然。持剑的紫衣人目光清冽,刀削的眉,冷肃的眼,全身散发的气息比他的剑锋更为锐利。
面对清寒逼人的锋刃,男子只轻轻一笑,似浑然不惧地以手指将剑尖挑开:“莫钰,你要是认为拦得住我,尽可来试一试。”
唤做莫钰的紫衣剑客持剑的手未有丝毫松懈,目光清冷得直逼腊月寒霜:“从前你在夏国为质子,公主对你多番照顾,恩深情重,如今她病重,你字字剜心,句句绝情,半分余地也不留!慕容倾,你究竟有没有心?”
好一声质问,如同巨石压下直教人透不过气来。
慕容倾目注远山,仿佛开启了久远回忆,缄默良久,方幽幽道:“她的病主在心,心气郁结,吐出了那口淤血,病症才得缓解。”
莫钰收了剑,语气稍微缓和:“你故意拿话激公主,助她排出瘀血,可谓用心良苦,可你既知公主得的是心病,吐出淤血也许能解一时之危,但症结仍在,终究断不了根,心病还得心药医,你才是症结所在,只要你肯……”
慕容倾打断他的话:“我不是药也并非大夫,恕我爱莫能助。”
见他推诿,言语中毫无置喙余地,莫钰气结,怒指他道:“你不是爱莫能助,你是不愿!”
“是不愿,也是不能。于国,我与晗月立场不同,我无法背弃大燕皇族,她也不可能完全舍弃母国。于家,她和亲来到大燕,名义为我父皇的妃子,若我还与她纠缠不清,又将至彼此于何地?于国于家,我与她都没可能。”慕容倾淡淡一笑,承认得坦坦荡荡。
梨树下,衣带蹁跹,少女含羞浅笑,曾是青葱岁月里的一抹光,然国殇家恨,狼烟烽火,她懵懂不知,他却不能遗忘,横亘在二人之间的天堑,终使他生生掐断了那丝还未抽芽的情愫。
至今回想,世间真情待却几人?今生也只有她是他放不下的执着。
莫钰讪笑:“当年,你为了那个女人苟延性命,不惜任何代价,明知无法长久,还以自己的血做为药引,如此不惧生死,那时你的家国大义又在哪里?”
话锋陡转凌厉,只为一抒不平,他为公主抱屈,当年如是,而今亦如是。
慕容倾一怔,眼角眉间若笼上一层寒烟,向来云淡风轻的语声也低沉得骇人:“你从何得知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