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兄弟相争

慕容恒出了永安宫,已是黄昏时分,他人一跳上龙辇,内侍总管魏常在一边提醒:“陛下,快到了进晚膳的时候,今儿是不是还到江才人那儿用膳?”

慕容恒一想到江玉柔那甜暖的笑容,不由心里痒痒,正要应下,脑海里忽又浮现刚才惊鸿一瞥的倩影。

她不似江玉柔以一种献媚讨好的姿态对他笑着,亦不像其他宫人妃嫔只恨不得撞到他的怀中,千方百计想吸引他的注意。

太后的永安宫里,她低眉垂眼,神色肃穆,在他去到以后,便匆匆礼去,让他想要多说几句话也寻不到方便。

她是英国公长女,萧婕妤之姊妹,望月台上跳的一曲邀醉舞堪称绝色绝艺,一想到他与她失之交臂,美人如斯,却不得亲近,他空有后宫三千,这三千佳丽中独独没有她,慕容恒颇有些意兴阑珊,连素日心爱的江婕妤处也无心去了。

慕容恒轻叹一声,索然道:“不去了,回华仪殿去,朕还有几本折子没批,就在那儿摆膳吧。”

魏常目光闪烁,似有话说,始终没敢多嘴,低头应了声是,又一长声道:“起——”

内侍们驾起龙辇,浩浩荡荡去往华仪殿。

华仪殿内,慕容恒手执紫狼毫,随手拿过一本折子,准备批阅,眼底仿佛又出现了的妙人儿,望月台上跳舞的她盛装绝丽,只是那日月色下,瞧不真切,今日有幸近观她的芳容,才知人间当真有传说中洛神瑶姬那样的美人儿。

她明明没有笑,在慕容恒的臆想中她不但笑了,还笑比褒姒。

越想,他越迫切想知道佳人当真莞尔一笑,是何等妙不可言,倘若她面对他笑,慕容恒不知他会不会如未经人事的少年郎一般酥倒?

听闻当年父皇独宠云妃,他内心很不以为然。

逸王之乱,云妃受牵连,幽居冷宫,常年不得见人,他未曾有幸见到这位传奇美人是怎样的倾国倾城,也认定了美色祸国,身为君王不可过分沉溺美色,于皇后,他是少年夫妻,相濡以沫,于江才人、萧婕妤,他有宠无爱。

今日见到了她,他方有几分体会了父皇当年的心境,人生几何,佳人在拥,轻狂一回又能如何?

况且有美如她,让人只欲怜爱疼惜,恨不得将最好的都给予她呢。

一念及此,慕容恒不禁轻笑出声来,手中折子拿反了也不自知,他努力集中精神,怎知上面墨色的文字也似一个个全都跳跃起来,一如美人飘逸轻灵的舞步。

慕容恒晃晃头,怎样也无法定下心神,索性抛下折子,由旁边青花缠枝罐中取出一卷最上乘的银光纸。

纸面一云凝光,洁白细腻,如美人的肌肤,慕容恒的手刚兴致勃勃地在纸上画下一笔,心中忽起一念,侧过去脸去,朝随侍的内监道:“传朕旨意,召荣王入宫来,朕要与他共进晚膳。”

内监伏首,领旨去了。

“国公之女萧蓠。”慕容恒微笑,喃喃念起她的名,握笔的手又信手描绘起来。

荣王精通书画,是难得的行家,又与他打小投契,不如召他来鉴赏一番,把心事同他倾诉,荣王一向善解人意,又与萧蓠素未谋面,慕容恒觉得等他来到说不准会体察圣心,主动让出美人呢。

夜悄悄来临,外间天穹如墨,一阵风来,殿前的金锒铛“叮当”作响,华仪殿掌灯的宫娥挑起一盏盏宫灯,这些都未能扰了慕容恒的兴致,他只专注地作画,其他的都不予理会。

早过了用膳的时辰,膳房派人来问过两回,魏常侍奉多年,最善体察圣心,哪敢扫了皇帝的雅兴,便擅自回了膳房,让备着等荣王到了再行开膳。

慕容倾进殿的时候,就见慕容恒手拿着一卷纸。

那纸上线条勾勒的,似是一幅画,见他看得入神,慕容倾不忍上前打扰,默默在御案前等候。

慕容恒目不转睛盯着画纸,时而笑一笑,神态似痴似呆。

慕容倾从未见他这样,不禁忖度,画中的技艺究竟怎样绝妙?令慕容恒欣赏备至,以至于入了迷,连自己走了进来都无知无觉。

他来时,因慕容恒有旨在先,内侍不曾通报,径直放他入殿,这会儿,没法子,只有等。

一会儿,慕容恒方抬眸,微微一讶:“荣王何时到来的?”

慕容倾深深作了一揖。

行过君臣之礼,便开始兄弟之间的叙话,慕容倾淡淡一笑,回道:“来了只一会功夫,见陛下专注赏画,臣不忍心打搅。”

“朕适才偶做一画,心中忽有一疑问难解,因想得太过入神,让王兄久等了。”慕容恒笑了笑,面色竟展露难得的腼腆之色。

慕容倾“哦”了一声,大为好奇:“臣也略懂水墨丹青,不知陛下画的是什么,臣与陛下一块参详,或许能为陛下释疑。”

这一下正中慕容恒下怀,他大喜道:“早就听闻王兄书画造诣不凡,朕正想向你讨教讨教。”

慕容倾道:“臣这点粗浅技艺怎敢在陛下面前班门弄斧,不过是为陛下分忧罢了。”

“王兄自谦了,有你这句话在,朕亦不算虚度良宵。”慕容倾心情愉悦地递出画纸。

慕容倾善解人意地接过,展开细看,目光立刻凝在了画上,向来云淡风轻的眼眸中,卷起两道冥色风暴,像要将画中的人吞没。

画上眉眼盈盈,玉面花唇的美人不是萧蓠,又是谁?虽不十分相似,但慕容倾却一眼认定了,指尖微不可查的一颤。

慕容恒怎会画她的小像?

以慕容恒的画技能画得几成相似,近来定然见过本人,画中人笑得似娇似媚,似嗔似喜,想到她从未对自己这么笑过。

“萧蓠!”一股冷意蔓延在慕容倾的心间,他暗自斜眼上睨,殿内灯火煌煌,清楚地照出慕容恒眼中的期盼与一丝兴奋的光芒,他在等他的回应。

慕容倾收住翻腾起伏的心绪,装作无知:“陛下,这女子是什么人?这般活灵活现,莫不是宫中哪位娘娘?”

慕容恒避而不答,却问:“王兄,朕幼时尝读《神女赋》,不知世上是否真有巫山神女其人?”

他,他们是兄弟也是君臣,他以为只要他暗示足够明显,等慕容倾问起,再点破画中人的身份,慕容倾安敢与他相争。

慕容倾想了想,一本正经地说:“陛下如此问,莫非画中人是巫山神女?是了,陛下是天之骄子,富有四方,后宫又有佳丽无数,什么样的美人没有见过,且陛下向来操劳国事,不重女色,若非神女仙子,又怎配现于陛下妙笔之下。”

被他好一番抬捧,慕容恒面皮一红,只得讪讪笑道:“朕画的正是巫山神女。”

他堂堂大燕君主,被慕容倾这一抬捧,总拉不下脸皮说自己因思慕一臣下之女,发梦思春,岂不丢了天子的威仪颜面,成了沉溺美色的昏君?

慕容恒被堵住话头,内心好生懊恼,默了默,心念忽转,又问:“只是古人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果真有缘邂逅如巫山神女一般佳人,王兄你以为该当如何?”

这一来,又将难题抛给了对方。

慕容恒的心意,慕容倾早从那张画纸上看得分明,只是故作无知。

毕竟那画中人虽是萧蓠,一则慕容恒仓促画来,也只有三分相似;二则他有意言语相激,说死了画中人是巫山女神,让慕容恒余下的话没法出口。

慕容倾不忙回话,若无其事地踱了两步,忽从袖中抖出一物,摔在地上发出“铛”一声脆响,蹲下身去捡起,放在手心仔细擦拭。

这一来却引来慕容恒的注目,问道:“是什么?让王兄如此珍而重之?”

慕容倾作出既心虚又不敢隐瞒的情状,将手心之物呈给他看,却见是碎成一段的玉镯子。

一看是女用物饰,慕容恒探究之心大盛,追问:“王兄怎会随身藏了女用的饰物?”

然后他看到,向来从容不迫的慕容倾竟破天荒红了脸。

嗫嚅一阵,慕容倾似是鼓起莫大勇气道:“正如陛下所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臣也不能免俗。”

慕容恒惊咦一声,感兴趣道:“王兄,你有了心仪的人?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不告诉朕一声?”

面对一连串疑问,慕容倾有条不紊地说道:“臣去岁在青州受伤,幸得一位神医所救,呆在民间养伤几月,偶尔有幸与一女子结识,此女系出名门,臣对她……”

“臣对她朝思暮想,这段镯子便是她无意遗落的,被臣拾到,本以为只是萍水相逢,不曾想……”他低眉一笑,宛如情窦初开状,这雾笼春山般悠远含蓄的笑容,若给外人瞧见,不知又要迷醉多少萌动的芳心。

这镯子正是那日萧蓠在雪地里摔碎的那一只,他给收藏了起来,直至今日派上了用场。

慕容恒开怀一笑,急忙问:“不曾想怎么样?”

慕容倾有了心上人,那么与萧晏长女的亲情便可不做数,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了!

慕容倾顿了下,继续说道:“臣后来多方打听,才探明她是英国公萧晏长女,单名一个蓠字,草头蓠,本想寻机上门求亲的,没曾想回朝之后,蒙太后赐婚,可知我与她是天定的姻缘了。”

他半真半假的一番话毕,慕容恒怔了怔,挑着眉头不吭声。

慕容倾佯装没留意到他在明光锃亮的宫灯下暗沉如铁的脸色,心安理得地迎视他,问:“陛下不为臣感到高兴吗?”

良久,慕容恒终是叹口气,苦笑道:“去岁太后生辰,千岁宴上一舞倾城的正是这萧氏长女,那确实是个难得的美人,坦白说,朕亦心悦之,但在朕眼中江山社稷才是首要,其次是骨肉亲情。你与朕是兄弟,自从七岁那年你奋不顾身救朕,那时朕就暗暗发誓,只要你想要,江山朕也可与你共享,你有了意中人,朕是求之不得,又何惜区区一个美人,只是那萧氏长女虽美,但听说命薄,几番议亲都不了了之,恐怕并非良配。”

他没曾留意,当说起七岁那年的事迹,慕容倾唇角弯起一道优美的弧度,眼角却覆盖了冬日严霜。

奋不顾身?若非如此,他焉能活到今日。

慕容倾轻轻一哂,斩钉截铁道:“市井传言如何信得,再者论起命数,陛下是真命天子,紫薇帝星辰,臣辅佐陛下应也有星宿护佑,若一名小女子就能将臣克住,臣这福薄命浅的,真无颜再辅佐君上。”

慕容恒的脸色经历数重变化,慕容倾都一一瞧在眼里,他依旧一派闲雅,如果对方退一步,最好不过,如若不然,他也有后招。

生平最爱的女子,他绝不会承让给任何人,即便对方是九五之尊,他也不惧!

作者有话要说:男主一本正经地胡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