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惩一儆百

月棠宫,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里边论到精巧奢华甚至比皇后的昭和宫有过之。

饕餮紫金香炉上冉冉升起清烟,西域贡来的茵犀香弥漫殿内,象牙床内,佳人默默躺在填满蚕丝的彩锦枕上,抬头直视那嵌了金丝银线的青罗帐子,眼里的神光却游离着,不知飞到了何处。

脚步声响起,沉稳有力,帐内的人儿嘴角一扬,侧了个身子,面朝墙壁,虚弱道:“是杜鹃吗?我不是说了不必过来伺候,让我一个人歇会吗?”

“爱妃——”慕容恒的声音柔和响起。

帐内的江玉柔一惊,翻身过,见到朦朦胧胧一道硕长的身影,忙去掀开帘子,“陛下,您来了,嫔妾……”

她又惊又喜,忙要跳下床来接驾。

慕容恒快步走到床前,按住了她,“你刚着了凉,不能再受冻,这些礼节就暂时免了。”

江玉柔因刚才急切的动作,微微喘息,气如兰馨,色如清雪,美人病娇别有另一番风情,他沿着床坐下,把那柔弱的娇躯拥入怀中,即使在这如春的室内,裹着最上乘的丝被,她寝衣下的肌肤那微凉的触感仍能传递到他的手上。

慕容恒目光一沉,大是见怜,“冻着你了?”

江玉柔低声道:“嫔妾去的迟了,受到皇后的责罚是应当。”

说着珠光点点沾上了眼睫,她抽泣道:“只求陛下以后别再亲近嫔妾,嫔妾很感念您的恩德,但妾蒲柳之姿难以承受隆重的皇恩。”

慕容恒目光一横,有些恼火道:“朕爱宠幸谁是朕的事,朕说你受得起,谁敢说不是?”

他说得声色俱厉,又怕吓着她,捧起江玉柔的小脸,对着那雾茫茫的美目,微笑道:“爱妃别怕,朕会护着你的。”

他随即叹一口气,“皇后毕竟是六宫之主,必须平息终议,她罚你虽不近人情,却也是秉持公正,你也莫要怨她。”

江玉柔整个身子都柔化下来,挨着他娇声细语道:“嫔妾怎么敢怨怪皇后娘娘,都怪这身子拖累,嫔妾知道众姐妹有人误会了,以为嫔妾侍宠生娇,其实,其实……”

杜鹃捧着一只托盘走近,听到了二人所说,壮着胆子插话道:“奴婢斗胆说几句,其实昨夜才人偶感风寒,今早本可称病不去问安,但才人以为年节聚会是大事,不能因一人废了礼数,所以坚持前去,才人就是自己藏着委屈不肯告诉陛下。”

“奴婢多嘴了,请陛下赐罪!”她将托盘高高举过头顶,人一下子跪倒在了地上。

“你大胆直言,虽不合规矩,但念在是出于一片忠心,朕恕你无罪。”慕容恒看了看这个小宫娥,大方地宽恕了她。

因了她的话,他又将怀中佳人搂得更紧,甚感欣慰道:“爱卿如此识大体,叫朕感动,但你身子也同样要紧,这样,朕特许此后一个月里你不必再去请安,只需在这寝殿内安心养病,直到痊愈为止。”

“谢陛下隆恩。”江玉柔口中婉转称谢。

原该起身下拜,因在他怀中不好动作,便柔顺地倚着那结实的男性躯体,仿佛倚靠大山,分外得踏实。

“爱妃下次若有苦衷,私下里多同朕讲讲,千万别憋在心里了。”慕容恒捋了捋她的青丝,将之圈在指尖把玩,又问杜鹃:“手里拿的是什么?”

杜鹃道:“红糖姜汤,暖身子最好。”

她模样寻常,人却很机灵,立刻把托盘搁在一边,从上面的汤盅里盛了热乎乎的一碗,要去喂自家主子。

慕容恒从她手里把碗接过,舀了一勺,然后抬手,“朕来喂你。”

汤勺临到嘴边,江玉柔怔怔然不敢张嘴,低下头道:“嫔妾怎敢劳烦陛下。”

天子亲自喂汤,怎不教她诚惶诚恐?

慕容恒调笑道:“有来有往,今日是你劳烦朕,等日后好了,该换朕来劳烦你,介时你可得卖力一些。”

他说得暧昧,江玉柔听得羞煞,耳根子红了起来。

“陛下。”她娇嗔着,一边颇受用地享着这份殊荣。

一勺又一勺,一碗红糖姜汁很快见底。

杜鹃接过空碗识相地退了下去。

一时无声,只有二人相互依偎,茵犀香清甜的气味萦绕殿内,香是甜的,人也是甜的。

慕容恒怀抱软玉温香,不由心神荡漾,连带身子也渐渐发热。

不知怎么,自打怀中人儿入宫,独对她时,他总是情难自制,恨不得时时亲近。

俄而,想到佳人抱恙,终是息了心火,起身道:“你好生歇息,萧婕妤有了身孕,朕也得去看看她。”

江玉柔惊讶之余,眼眸内怨毒之色一闪而逝,面上仍是在温婉地一笑,大方道:“陛下快去吧,您能来看嫔妾,嫔妾已经知足了,只盼着养好了身子能为陛下诞育龙种。”

慕容恒又叮嘱了几句,他走后,江玉柔的脸如同凝住一般,眼中笑意尽数褪去,换上了一抹冷色。

支走所有宫娥,她跳下床,取出一只秘藏的匣子,动作伶俐,完全不似之前病怏怏的模样。

她打开里头的锁,取出了一只锦囊,仿佛稀世奇珍一样,将它牢牢握在手心。

半晌,似下定最后的决心,她把那锦囊的系带拉开,从里头取出一张细小的纸条,展开后仅有的两个字映入眼帘:“引娥。”

江玉柔凝眉深思,引娥不是傅皇后宫里掌事的宫女吗,她也会是端王的人?

初一天刚蒙蒙亮,萧蓠在梦魇中醒来,微喘着气,满额皆是虚汗。

她抬头,正对上一张清雅高华的脸,慕容倾柔声挽住她的手腕,问道:“怎么,做噩梦了?”

萧蓠见了他,这才恍然想起,除夕夜她在守岁,没出息地睡了过去,迷迷糊糊地做了个梦。

不知怎么,明明当不得真的梦,梦里的人都看不清面目,她却随那女孩儿一同哀伤,还有那少年竟莫名的熟悉,但在她认识的人中,怎么也想不起这出人和事。

她轻抬手臂,抚过额角,触到眼角一片水泽,不动声色地拭去了。

萧蓠低眸一看,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坐在雕花木床上,被褥下的身子只着了一件心衣,露出玉白的肩头。

荣王好整以暇地坐在床沿,将之看了个彻底,她昨个睡迷了之前,衣裳还穿得严严实实,屋子里没别人,不必深想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萧蓠窘得两颊生晕,豁出去地想,反正这婚若退不了,日后跟他做了夫妻,早早晚晚要坦诚相对。

想通了,心里舒坦了些,她深吸一口气说:“做了一场梦而已,殿下您能不能……”

慕容倾会意,起身走到落地屏风的后头,一屏之隔,看不到他的人,萧蓠松口气,赶紧穿戴妥帖,才走出去,福了一礼,“昨夜同殿下您一道守岁,竟没出息地睡着了,实在是失礼了。”

“无妨。”慕容倾见她醒后这客套的样儿,不禁苦笑,如此相对,反不如在她熟睡之后,他静静看着她,没有隔阂,没有这般的疏离。

他靠近,自自然地将她鬓边碎发挽到耳后,萧蓠脸上的笑僵住了,只听他道:“近几日,我有些事需要料理,初七过后再来看望你。”

萧蓠正是求之不得,维持着端庄的笑,捡了些客套话同他说,什么您有事尽管去忙,不必记挂我之类。

慕容倾眉眼中的笑意淡去,二心相依,哪怕身在天涯海角也不算什么,她就在面前,他却仿佛总也抓不住她。

他低沉着嗓子道:“你一人呆着需安分些,闲杂人等能不见就不要见了,再是青梅竹马也已成昨日了,现在你可是我的人。”

萧蓠眉心动了动,不情不愿地道了一声是。

情知他指的是谁,她与洛霖原也不常见面,不见亦没什么念想,但这话由慕容倾嘴里说出来,就好像自己已经成了他砧板上的肉。

萧蓠只觉得烦闷,忽然听见一串敲门声。

慕容倾见状闪避。

萧蓠才一摇开房门,猛见一人跪在地上。

初春的清晨风萧露凝,那人削肩细腰,衣裳单薄,低着头哆哆嗦嗦,青丝上沾了屋檐滴落的寒露,宛如那冬日摇曳的嫩枝,随时都会折断。

见萧蓠出来,那人立刻俯首:“流莺请小姐恕罪。”

萧蓠在门框前站定,瞟了眼地上的流莺,撇撇嘴:“你倒很有自知之明,晓得我早晚会找你算账,是故先来请罪。人谁无过,只是过错有大有小,有些罪可恕,有些罪不可恕。”

“而你所犯的罪就不可饶恕!”她说着忽然加重了语气。

流莺呼吸一滞,整个人贴在了地面,央求道:“小姐饶命。”

萧蓠看着她这可怜巴巴的模样,话锋一转:“不过既然我答应给你一条生路,绝然不会食言。”

她见锦瑟正好过来,唤道:“锦瑟——”

锦瑟闻声走近,施了一礼:“小姐有什么吩咐?”

萧蓠道:“替我传话下去:女奴流莺,背主谋财,从即日起,三个月内,罚她每日戴上三十斤脚铐于后花园洒扫,不许有一丝灰尘,半片花叶,否则早晚饭全免,每当午时集合府内仆婢,每人对她掌捆三记以示教训,三月后,逐出府去。”

这萧府家仆侍女不下五十人,每人来三个巴掌,嘴也打烂了,女儿家最爱惜自己容颜,这惩罚委实过于厉害,更何况众目睽睽下,那份屈辱,锦瑟估摸着换了她自己也未必受得住。

锦瑟思忖着,不禁心中发憷,但小姐既发了话,作为奴婢哪敢有丝毫怠慢,领了命便着手去办了。

独留下萧蓠面朝她离去的方向沉思,锦瑟宽厚,大概不会理解她这样做的用意,刚刚收拾了崔姨娘,她急需整肃国公府。

房内慕容倾听得一清二楚,无声地笑了笑。

掌那婢女的嘴,打的不仅是犯错者,更是一日复一日将恐惧深植人心,用她的下场警示众人,惩一儆百,以儆效尤,却是比一下除掉那婢女更有价值。

这个小女人倒是令他越来越不认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