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对牛弹琴

鸨母望着萧蓠二人,面有难色,嗫嚅了一会,道:“不是不帮你们引见,二位贵客不知咱们家弄玉姑娘的性子,她脾气大,不轻易见客,便是老身的面子也不给,金银俗物更是打动不了她。”

萧蓠皱眉道:“难道弄玉姑娘就这么一直不见客,妈妈别瞒我们,想见她一面,总会有途径的吧?”

鸨母想了想,又掂量了下手中的猫眼,只好领他们入了凤阁隔壁的一间屋子,这屋子古色古香地摆了不少古玩器乐,琴、瑟、笛、笙、萧、琵琶等等莫不应有尽有。

萧蓠环顾这一室的器乐,随手拿起一只紫玉箫把玩了下,看向鸨母,目光里带着狐疑:“妈妈带我们来到这里,想必是有什么用意了,定是与会见弄玉姑娘相关的吧。”

鸨母眼中精光一闪而逝,微笑道:“公子眼明心亮,弄玉这丫头金银不收,油盐不进,只有一样爱好,就是爱摆弄这些个丝竹管弦,她尝说,想要与她会面,只需这房内乐器任选一样,奏一支曲,若能以乐声打动她,自会派人相请。”

“如果不成,也只叹无缘了,老身亦是爱莫能助,只是已经尽了全力,这……”鸨母似是抱歉的一笑,欲言又止,攥紧了手中的猫眼石。

开妓馆的自是见钱眼开,可又拿弄玉没有法子,到手的宝贝怎舍得吐出来,如此纠结心思还真是难为了,但萧蓠绝不是冤大头,那颗猫眼价值连城,连她都眼馋,那弄玉就算是天仙,只看个一次也值不得,何况连见也没见上。

萧蓠刚要张口,只听慕容倾已抢先出声:“若是不成,就请原物归还,这个予你。”

“凤鸣楼做的是长久营生,该不会为了小利而失了信誉,你说对不对。”他伸手掏出一锭金子,嘴角淡笑,侧脸往萧蓠处看过去。

萧蓠会意,与他一唱一和道:“人说弄玉一曲价值千金,可我二人连面也没见上,莫说听她的曲儿了,一锭金子换见一面的机会,公平合理,虽说商人重利,可若是失了信誉,买卖也终不能长久,妈妈你能在京都邺城立稳脚根,肯定比咱们更懂这个道理了。”

如今看来慕容倾还挺精明的嘛,他也不是能够吃亏的主,她之前就占了他些便宜,不知他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

鸨母被她二人噎得无话可辩,只得勉强扯出道笑容:“二位说的是,老身活了大半辈子,什么没经过见过,哪里会贪图这点蝇头小利,二位贵客可以尽情在此处施展,我外头还有客人要招呼,那就不打扰了。”

她又施了一礼,退身出去了。

她走后,萧蓠盯住了室内的一架古琴,侧身站到琴前,轻轻拨弄两下,音色悦耳,看到琴尾处有段焦痕,她的眼睛倏然一亮。

东汉名人蔡邕尝于烈火中抢救出一段烧焦的桐木,亲手做了一把琴,名唤焦尾,后这把琴以其特有的音色闻名于世,与司马相如的“绿绮”,齐桓公的“号钟”,楚庄王的“绕梁”并称四大名琴。

这把名扬千古的古琴居然沦落入的烟花之地,凤鸣楼或者说弄玉真是不简单呢。

萧蓠再把视线投向那面白壁,佳人只一墙之隔,乐声能完好的传入耳中,弄玉果真在寻她的萧史了,想不到像她一样倾世的红颜也有怀春的心思。

那么什么样的乐曲最容易打动一颗萌动的芳心呢?她脑海里很快迸出“凤求凰”三个字。

凤求凰一曲传闻是文人司马相如向卓文君求爱时所奏,时文君卓氏新寡,相如以古琴绿绮奏此曲勾挑之,二人乘夜私奔,成就一段佳话。

萧蓠甫听到这个传奇故事,并不像其他闺中女儿那样向往旖旎的恋情,这千古的佳话在她看来不过是富家女为色所惑,私奔了一名穷书生罢了。

她还感慨卓文君好歹生于巨富之家,怎么就轻易被俘获了,是司马相如长的太俊,还是曲中的绵绵的情义不经意触动了她心中最柔软处?也或许卓家将文君保护的太好,没见过多大市面。

只是抛开私奔这一主题不说,这只曲子既然能在几百年前打动一个卓文君,那么几百前后,再打动一个弄玉应该不在话下。

萧蓠打定了主意,入座调弦,根据记忆中的调子,素手抚弦而奏。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

司马相如一首同名词赋道尽了曲中的深挚缠绵,萧蓠一向冷情,这样倾诉爱意的琴曲,她本身不喜也只听过几遍,限于会弹罢了。

现下没有绿绮却有焦尾,一曲奏来,她自觉泛音飘渺空灵,散音浑厚,各色音韵奏来无一不娴熟,寻不出半丝破绽失色处,应该是不会失手的。

一曲弹罢,萧蓠抬眼,恰好与一道目光相触,那目光的主人正视着她,慕容倾的眼波有时剔透如一潭明镜,此刻却似凝注了千万种情绪,仿佛夜空一样深邃无垠。

面对他这样的眼神,萧蓠有些不知所措,她瞥过眼不去看他,静静等待结果。

半晌,门前未有任何响动,萧蓠知道不管她的琴声是否打动得了人,至少没有打动隔了一道墙的弄玉,她失败了。

认清了这点,虽弹琴并非她的最强项,但她依旧有些沮丧,又想起慕容倾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她判定他是品出琴音不对味,又不好直接说出口,以至于憋着一肚子的话在眼中露出端倪。

被他看了笑话,萧蓠心有不甘。

记得当初她信手弹奏一曲漪兰,还被某人评头论足一番,她素来记仇,这个事不能轻飘飘过去,能品就应该能弹,正好借机试一试慕容倾的斤两,如果弹得不好,就别怪她说点风凉话,为自己扳回一局了。

她决定了,转身往云倾处看去,微笑道:“不妨殿下也奏一曲试试。”

慕容倾眸光微动,温和地一笑,竟真的依了她的话坐到琴前。

一串脆滑清逸的琴音盈耳,那样的悠扬绵远,音韵圆润而通明,淳雅中尤含了金石之韵,韵律飞舞,流淌入心,声声诉情。

琴音像沥沥清泉流泻溪涧,听者怡然忘我。

萧蓠抬起脸来,望向窗外,隆冬时节,草木枯萎,天地萧瑟,而这悠扬的旋律似为周遭草木、沙石都注入了生气。

一曲毕,细微的脚步声临近,一名粉裳婢子进来传话:“我家弄玉姑娘请适才弹琴的公子过去一叙。”

慕容倾起身走出门去,萧蓠也跟了过去,被那婢子起手拦住道:“我家姑娘邀请的是弹曲之人。”

慕容倾决然道:“我们一道来,要去便也一起,否则在下独自一人不便前去。”

那婢子无奈,只好放行。

等入了凤阁,只听一声:“是贵客到了吗?”

珠帘后走出一名穿着素色罗裙的女子,秦楼楚馆中多见妆容精致的秀美女子,但此女却与她们截然不同,不施粉黛,面上肌肤细腻如脂,颜色如朝霞映雪,不画峨眉,黛眉婉约如月,唇红齿白,姿色天然,般般入画。

萧蓠从前远远望她一眼,这回再见,仍觉惊艳。

她身边云倾亦淡淡一笑,目露赞赏。

若说萧蓠天姿国色,宛如兰花一般清幽高雅,脱俗超群,那么眼前此女就如夏日带露的新荷秀色可餐,诱惑人去采撷,又让人不忍损之分毫,花魁弄玉果然名不虚传,无怪乎邺城许多长年流连花丛的风流儿郎也对她趋之若鹜。

“弄玉见过二位公子。”

弄玉低身福了一礼,眸光掠过慕容倾,在萧蓠身上凝住,“那一曲凤求凰可是这位公子所奏?”

萧蓠可不会认为弄玉问的奏曲人是自己,她识相地让了开去,指向云倾道:“姑娘弄错了,我二人虽然都弹了一曲凤求凰,但你青睐的人应该是他。”

弄玉脸上有淡淡的失望,仍朝慕容倾欠身一拜,道:“琴音令人神往,不知公子高姓大名?”

“云倾。”

他二人互相介绍闲谈的时候,萧蓠在旁边不耐烦地想着,这弄玉也是个看脸的,而慕容倾目前的尊容显然不称她的意,这场会面不知能持续多久,他们花了许多心思,还没查明真情,决不能草草了结,必须弄点话题与她攀谈。

她由是拱了拱手,出声打断二人对话:“在下姓萧,单名一个寻字,寻觅的寻,萧某有一事不明,请弄玉姑娘解惑,不然我一晚上怕也睡不好了。”

弄玉愣了一下,旋即含笑道:“公子请说。”

“同是一曲凤求凰,我弹得究竟比他差在哪儿,姑娘为何厚此薄彼?”萧蓠满脸地不服气,一边暗自观察弄玉,发现她身形与那日刺客确然有几分相似。

这般娇美的女郎会是冷血的杀手吗?

萧蓠绝不会认为,看上去柔弱的人便是真的柔软。

掌心的蛊虫非常活跃,那么刺客应该就在附近,因为她那日未雨绸缪,在黑衣人逃离前,把特制的幻颜花粉神不知鬼不觉地沾在刺客身上,这是她自创的一门追踪术,她掌心的嗜香虫只以这种幻颜花粉为食,靠近食物,它会特别的兴奋。

萧蓠转了转眼珠子,同时弄玉也思量了片刻,缓缓答道:“听公子的乐声,琴技之巧妙,音律之精准,几乎无可挑剔,然而……”

萧蓠道:“姑娘直说无妨。”

弄玉接着说:“恕弄玉得罪了,听你一曲,只觉内心空茫,想必公子从未有过意中人,而凤求凰一曲源自司马相如,原是一首传递情义的思慕之曲,你心中无情便不能得其精华,琴音原是在意而不在形啊。”

萧蓠颔首,抚掌赞道:“不错,弄玉姑娘不但精通音律,还是个了不起的伯乐,给你说对了,萧某向来厌烦那些情情爱爱的事儿,虽也欣赏美人,但是向来色在眼中,从不入心。”

“萧公子年少俊秀却无心情爱,着实与众不同。”诧异的神色在弄玉脸上一闪而过。

她美目微微斜飞,目光触及慕容,勾唇微笑,“云公子一曲琴音高妙,如怨如诉,似有柔肠百转,又似有不尽的悔意,实不相瞒,弄玉听时只觉如痴如醉,听后却感到催心断肠,琴为心声,敢问公子心中是否有难以排解的遗憾。”

慕容倾眸内的淡然优雅似在一瞬间破碎,眼底浮现了异于往常的忧郁与沧桑,沉寂了片刻,他的声音响起,似近又远:“我曾有过一位相依相伴的红颜,由于疏忽与自负,我将她弄丟了,世事变化无常,再难寻回昔日之人,只好借用一曲倾尽我对她的悔与情。”

吾心依旧,人事全非,时移世易,对面不识。悔恨本无用,追忆也惘然,唯将心事赋琴声,点点滴滴诉离情。

弄玉动容道:“公子深情,那位姑娘若是得知,定会谅解你的。”

慕容倾轻轻一笑,闷声不语。

竟不知慕容倾有这样刻骨的爱过一个人,听他说这些,明明于己无关,萧蓠莫名得跟着难过起来,这样的情绪难得出现在她身上。

她惯来善于掩饰,于是冲慕容倾揶揄道:“看来这位弄玉姑娘真是你的知音了。”

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却在说出口的当时,看见慕容倾的眸光黯了一黯,看她的眼神也微有凉意,倏而他笑了,笑中带着深深的自嘲:“纵有知音,然我这一曲只为一人而奏,如果那人不为所动,琴声再好也是徒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