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风云骤起

萧蓠坐在妆台前,镜中的她已经变换了模样,一身青布长衫,一头乌发用发簪尽数束起,锦瑟一双巧手成就了眼前这副潇洒公子的形容。

萧蓠照着铜镜,拿出一只瓷瓶,把里头的药粉抹在了脸上,又拿起眉笔,沾着青雀头黛画了几笔,镜中唇红齿白,眉如柳叶的美少年立刻变作了个肤色晦暗,浓眉大眼的汉子。

大功告成!萧蓠望着镜中自己的模样露出满意的微笑。

她提上药箱子,秘密出了宜兰园,赵伯已帮她打开了的国公府后门,门外僻静的巷子里,萧蓠转身一,身后站着一人,在看清那人的当时她放下了戒备。

眼前的是慕容倾,只是有别于以往的他,一张无精打采的蜡黄脸子,配上发白的绛唇,除了五官模子勉强能认出他来,再不见一丝风华绝代的影子。

萧蓠想不到他这敛容之术竟比自己还要高明几分,忍不住称赞道:“好手段,连我都差点认不出殿下您了。”

慕容倾淡然道:“出门办事,总不好太过招摇。”

萧蓠深以为然,顶着一张出众的脸招摇过市,非但不会带来便利,反而会让人怀疑他们的身份,妙手回春的大夫绝不该是两个小白脸。

慕容倾的手忽然搭上她的手背,萧蓠不自觉打了个激灵。

“怎么,还怕我会吃了你?”慕容倾弯眉浅笑,眸光微凝,定格在她脸上。

萧蓠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顿时心念电转,狡黠地一笑,“哪会呀,以殿下您的身份,屈居小小跟班,我实在是惶恐了。”

那日当着齐洛霖的面随口说荣王是她的小跟班,不想人家还当了真,堂堂的亲王非要以跟班的身份陪她前往殷尚书的府邸看诊。

慕容倾笑了笑,轻描淡写道:“我自有我的道理,也不全然是因为你。”

一则比起奉旨成婚,他更想要她的心甘情愿,陪伴在她的身边,跟随她的喜怒哀乐,弥补分别以来的空白,以慰藉这五年穷极的思念。

二则高居庙堂之上,居高临下地看去,许多人与事未必能够分毫必现,此次换个身份或者也是一种契机。

“走吧。”

黄昏时分,悬壶济世的萧神医带着他的黄脸弟子来到了殷府。

殷尚书府邸的廊屋下,一只披红挂绿的鹦哥重复叫着:“稀客稀客……”

满身绫罗的妇人眼巴巴望向萧蓠,道:“你就是萧大夫?齐大仙说你医术高明,还望想法治治我家老爷,需要多少银两,你尽管开口。”

萧蓠打量了这位殷夫人,见她的神容憔悴,脸色比手腕儿上的羊脂玉镯子更白,想是近段时间忧心思虑过甚。

既然对方这样上道,萧蓠也毫不客气:“治病救人是医者本分,殷尚书的病还需要望闻问切才能断症下药,但能致群医束手的想必不会是寻常病症,萧某纵有一身医术,我与小徒两个总不至于吸风饮露,以萧某看,起码需要这个数目。”

她伸出手掌翻了一翻。

殷母脱口就道:“一千两?”

她嗫嚅着,沉吟片刻后说:“萧大夫,我家老爷虽在朝为官,可他为人刚正,素来是两袖清风,要一下拿出千两之数,未免有些为难,不如减半,五百两怎样?”

萧蓠暗自揣测,两袖清风的官还能张口许下五百两赏钱,那些贪官污吏手中该有多少油水?

她心想的数目不过区区一百两,在萧蓠看来,已经是天价了,毕竟慕容倾那幅样子,治了他两三个月也不过千两之数,殷尚书的病总不会比慕容倾那会更棘手,不料这殷夫人生生翻了十倍之数,打过对折都有五百两。

萧蓠窃喜,佯作淡定道:“夫人既开了口,萧某也不好驳了您的颜面,这这么定了,救人如同救火,请夫人领路,咱们一块看看殷尚书的病情去。”

殷夫人面有难色,无奈地望向萧蓠道:“萧大夫,其实……”

正说话间,一名婢女匆匆来报:“夫人,不好!老爷晕过去了。”

殷夫人变色,“快说,怎么回事!”

侍女低头回禀:“刚才送晚膳过去,叫了几声也没人答应,推门就见老爷晕倒在床边。”

萧蓠观察对方的脸色,可是急煞了这位养尊处优的贵妇。

只见殷夫人愁容满面,低哑着的嗓子道:“实不相瞒,我家老爷得的是癔症,近来总是疑神疑鬼的,人愈发得虚弱,甚至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他要肯让大夫医治倒还好些,老爷他性子倔强,一连几名大夫还没进门便被他轰出府去了,还请神医莫要见怪。”

冲着银子,萧蓠自然见怪不怪了,她宽慰了殷夫人几句,几人跟随来到了殷尚书居住的院子。

一字排开的十名彪壮大汉令萧蓠险些以为进了镖局,那十人皆是一身虬肌,宛如门神一样拦在前头,若非殷夫人领路,断然走不过去。

推门而入,一股难以形容的异味迎面扑来,熏得人几欲作呕。

小几上青瓷莲瓣盖碗中的肉汤已凝固成了白花花的油脂,几只青瓷盘内的菜肴嗅来都有股馊味,另有几碗还热气腾腾的菜,显然是今日旁晚刚端来的。

那位殷尚书仰面躺在床上,手中还紧紧握着一把出窍的利剑,剑柄在他掌心,殷夫人去拽,怎么也拽不下来,只好喘着气放弃了。

青色的纱帐如柳条儿轻轻飘动,帐内殷尚书双目紧阖,同时皱着眉头,额上冷汗涔涔,仿佛梦中都不得安生。

萧蓠一走近,再也顾忌不上殷家的体面,马上抬袖掩鼻。

一股子恶臭浓郁,似就源自于眼前这位正三品的工部尚书。

大燕士族一向崇尚风雅,不说人人熏香,也是各个注重仪态风度,身上俱都清爽怡人,邋遢到殷尚书这个地步的委实难得一见。

只因屋内门户紧闭使气味儿散发不掉,萧蓠刚要行动,慕容倾已先她一步打开了镂空的菱花木窗。

相处日久,她素来晓得慕容倾过得十分精细讲究,衣衫绝不穿过夜,饮食后必定以茶水漱口,身上日常萦绕一股子雅而不俗的清香,是以,这室内的恶臭对他的冲击更大。

殷夫人见状颇有点难为情,连忙吩咐下人去打水,请萧蓠与慕容倾回避了一下,她给殷尚书仔细擦了身,又命侍女洒扫一番。

半个时辰过去,屋内窗明几净,馨香盈室,气象恍然一新。

萧蓠隔着丝帕给尚书把脉,乘着这个间隙,向殷夫人寻因探底:“殷尚书如此,想必事出有因,夫人可否告知我等。”

殷夫人无奈地长叹一声,道出了因由。

自打一个月前,这位殷尚书就厄运连连,先是宴饮归来后的当天夜里呕血三升,据说是因食物相冲,幸好那日他酩酊大醉,饮酒过量乃至于呕吐连连,毒素多半随秽物清了出来,不然殷尚书现下怕已是入土为安了。

那也仅是开始,而后殷尚书乘车出门时,马匹蓦然受惊,拉着他狂奔向御河,车轴忽然断裂,车厢翻倒把殷从善摔了个鼻青脸肿,好在祖宗庇佑总算保住了性命。

从此殷尚书不再敢坐车,下朝后宁可徒步走回府,然而这也未能消灾避难,某一日,他在街上路过一座楼子,楼上的匾额没征兆的突然掉下来,那几十斤重的匾额倘若砸在头顶,结果可想而知。

亏得一名家丁机警,推了殷尚书一把,这才让他捡回一条命。

几次三番之后,殷从善大难不死,开始怀疑有人暗害他,从此草木皆兵。

他不敢出门,一连几日告假没去上朝,他怀疑饭菜有人下毒,送来饭菜必先命送菜的下人尝过,过去一两个时辰,只等确定那试菜的下人无事才动两口,且每道仅偿两口,彼时菜肴早已凉透。

最不能让人容忍的是,他为防别人在水中下毒,从此不敢沐浴,晚间每每起身数十次,生怕有人在睡梦中取他的首级。

原本他夫妻二人同居一室,殷夫人因受不了他这般妄自惊慌,于半月前搬去了别院暂住。

萧蓠静静听她说,须臾,放下按脉的手,唇边含了胸有成竹的笑意,“殷尚书只是连日未曾正常饮食,又失眠多思,以致于身体不支而晕厥,没什么大碍。”

她示意慕容倾递过随身的药箱,从中找出一只木盒,捻起一枚赭色药丸,递给了殷夫人,郑重道:“这药大补元气,立刻给殷尚书服下,能弥补他这些时日的虚亏。”

殷夫人接过了,命人取来茶水给殷从善和水吞下。

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床头,眼神茫然,萧蓠又道:“夫人放宽心,萧某这些年还从没失手的时候,这一丸下去,救醒十个殷尚书尚且有余。”

诚然十个是夸张点,但以殷夫人目前的这个状态,越吹的厉害,越能让她放松下来。

殷夫人面色稍缓,长舒一口气道:“真是劳烦萧大夫了。”

萧蓠淡笑,“举手之劳,不必客气,只是医病不医心,夫人日后还要多劝慰殷尚书。”

殷夫人叹了叹,说要设宴款待他们,萧蓠虽也爱好美食,但对吃这一项并不过分在意,再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们来这一趟来总得落个善始善终,她又看向慕容倾,见他也一派无所谓的样子,萧蓠便推拒了殷夫人的好意,坐下一同等殷尚书醒过来。

寒夜静谧,碧纱灯罩内的膏烛烧了一小半,殷尚书终于有了动静,他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惊声尖叫。

殷夫人扑上去,哭喊道:“老爷是我呀!”

殷从善看看她,环视屋内,目光落在萧蓠与慕容倾的身上,定格了数息,有些失望地摇头,“不是叫多你寻几名高手吗,怎么只找来这么两个。”

殷夫人抹着泪,“老爷你病了,这位萧大夫医术高明,你就安安心,叫他给调理一下身子。”

殷从善激动起来,语声变得急促,“我没病,有人要杀我,快去找高手来救我。”

“老爷!”

“殷尚书何必舍近求远,你眼前就站着一位绝世高手。”萧蓠自信地一笑,晶亮眼波中光华流转,下意识地投向了慕容倾。

她未曾见过慕容倾动手,不知他功夫深浅,只不过他曾信誓旦旦说自己武艺不错,想来不会是吹牛吧。

萧蓠不好亲自出面,只好把他推了出来。

“他?”顺她眸光所指,殷从善将信将疑地睨向慕容倾,看到他的一瞬,目光凝聚,倒吸了一口气。

他低头揉了揉眼,又惊疑不定地朝慕容倾投去几眼,随后面上的神情才松弛下来。

焦黄肤色,无精打采地一张脸,身上没几块肉。

殷从善把慕容倾反复打量评断了一番,阴沉着脸,“不行,不行。”

萧蓠善于察言观色,很快弄懂了。

殷尚书出身书香门第,对于武人的映像恐怕也是道听途说,或者源自朝中的一些武将,他以为生的壮实些的才是高手。

而无论慕容倾怎样敛容,他的身板就是那样,修长笔挺,宛如芝兰玉树,实在与壮汉挂不上边。

好容易来个的捞钱机会,万不能因此错失,萧蓠上前拱了拱手,煞有其事道:“殷尚书,人不可貌相,别瞅着他只是萧某身边一介学徒,曾经他可是叱咤江湖的风云人物,三丈之内取敌人首级如探囊取物一般,从前烧杀劫掠的事迹多不胜数,这会儿虽已改邪归正,但一身本领仍在。不是我说,你门前站着的保镖跟他比都是群乌合之众。”

她往慕容倾处望去,见他原还一脸的闲适,此刻面上虽还平静,眸内的神光却明显有些不自然。

呃,吹得太狠,有些过头了。

好在一通吹嘘的结果是殷从善终于有些信了,他面色稍霁,肃声道:“只要能保本官安全无虞,要……”

这个“要”字刚一出口,屋内的烛火扑腾了两下,一阵冷风从窗口灌入,随风而入的还有一名身着皮甲的黑衣刺客。

刺客手持一把寒光湛然的利剑,飞身直取殷从善。

这还真的有人刺杀!萧蓠正要去拦,但见慕容倾已先迎了上去。

那刺客显然不把屋内的各人放在眼中,半分停顿也没,举剑便刺向床头。

殷夫人安稳富贵了半生,哪见过这种阵势,当即惊恐无状地张大嘴巴。

没有预料中的尖叫,没有血溅当场的惨烈,殷夫人一个“啊”字被卡在喉咙口。

明晃晃的剑尖上夹了两根修长如玉的手指,刺客定睛去看手指的主人,阻住他去势的却是一名甚不起眼的杏衫男子。

只见慕容倾从容不迫地举起右手,看似轻轻地在那把剑上弹了一下。

剑,一阵低声嗡鸣被弹出老远,随之一起弹开的还有剑的主人,那名黑衣刺客。

刺客险些栽倒,亏得他功底深厚,及时稳住了下盘,未料在场的还有高手,他再不敢大意,举手便向慕容倾刺出数剑。

慕容倾双掌如风,迎头而上,殷从善挥着他自家的那柄宝剑,大叫:“捉住他,赏银五百!”

难为这个时候他还有心思提赏钱,萧蓠绷紧了下颌,一把夺过殷从善手中的剑,抛向慕容倾,扬声道:“接着。”

慕容倾接过剑,更有如神助,只见剑气纵横,光影交叠,二条身影缠斗在一块,若非眼力过人,实在分辨不出谁跟谁。

而萧蓠视线从未离开过慕容倾,他身如白虹一道,剑势变化无端,与那刺客对招尽是游刃有余的潇洒。

之前小瞧他了,慕容的功夫比她想象中还要卓绝,萧蓠忖度,饶是自己这五年勤学苦练,功夫突飞猛进,若真对上他,只怕也很难全身而退。

在一方狭窄室内似乎施展不开,只见二道人影越窗而去,眨眼落到了室外。

萧蓠奔出去一看,先前那十名大汉已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暗夜森森,慕容倾手中的剑如银蛇舞动,凌厉无匹,他出剑的速度极快,他快,黑衣刺客也快,只是慕容倾的快是意随心动,是任意挥洒的自如,刺客的快则是迫于威势不得不迅速招架,虽同是高手,只要被人带着节奏,几乎就输了一半。

可以断定,不出二十招,那刺客就得败下阵来。

果然,随着一声皮肉绽开的破响,慕容倾所持长剑的尖头处潺潺滴下血水。

刺客的右腕被刺,仍忍着巨痛回击,果然是精心训练的死士。

死士?就在慕容倾几乎要拿下对手时,萧蓠蓦然想到什么,掏出随身一物,玉手轻轻一扬,暗香浮动,盈满衣袖。

她想出声提醒慕容倾,却见他攻势稍缓,被那黑衣刺客趁机飞身逃去。

慕容倾没有着急去追,反而回身望向萧蓠,二人的目光交织,似都了然于心。

萧蓠适才思量,这刺客若是死士,抓住他或者杀了他未必寻得出幕后的主使,必须放虎归山,再顺藤摸瓜,方能一劳永逸,她想到这一层却苦于无法告知慕容倾,一旦意图败露,刺客有了防备,他们便很难得偿所愿。

谁知没做任何提示下,慕容倾竟能顺她的意抢先卖出个破绽,纵走了刺客。

萧蓠想,这世上哪来那么多的心心相印,无非一点,能者多思,她能想到的,慕容倾亦能,她想不到的,他也未必无计可施。

回忆相遇后的种种,萧蓠面沉似水,不知不觉,慕容倾已走到身边,不动声色地问:“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哦,我在想该什么时候去追踪刺客好呢。”思绪猛被打断,萧蓠习惯性地以一个微笑掩饰过去。

“现在——”慕容倾漆亮的眸子如黑夜般深邃无垠,眼里的光却柔软得似一片片轻羽拂过她的身。

作者有话要说:男女搭档,干活不累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