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彩过后的第三日,荣王托了大媒人过府问名,萧蓠未雨绸缪,在送去的庚帖上动了动手脚。
年庚八字女方交予男方作为占卜吉凶之用,她与荣王的八字合不合得来,萧蓠也不晓得,但她肯定荣王的大媒带去的那张八字断然是大凶的命格。
荣王府的神案前,占卜吉凶的神官揭开红纸庚帖,低头掐算,忽然瞪直了双眼,喃喃道:“不可,不可!”
他忙神色严峻地伏首道:“殿下,这门婚事不成,此女命带七煞,八字伤官见官,非常人所能驾驭,是为大凶啊!”
慕容倾衣冠规整,满头乌发尽数以金丝嵌碧蟠龙小冠束在头顶,底下的容色一如以往,倾世绝俗,明净高雅。
他从神官手里取过庚帖一看,唇角勾起了一道了然的笑意,“这个小狐狸。”
瞧一眼神官诚惶诚恐的样儿,他淡然地着人取笔来,亲自在庚帖上写下一道年庚八字,叫神官他照写的重新测算。
神官在慕容倾深邃的目光睇视下,捏了捏掌心的汗渍,仔细掐算了半晌,吞吞吐吐道:“殿下,这……”
“结果如何?”慕容倾问。
神官觑一眼他,荣王的眸光清如明镜,似能照透入心,让他不敢半点隐瞒,唯有实话实说:“算不得上上大吉,倒也并非大凶,只是有几道坎,合则白头偕老,如若不然,将有可能劳燕分飞,一切全凭天意了。”
“人定胜天。”慕容倾的辞气决然无谓。
神官点点头,又问:“万一宫中太后娘娘问起?”
慕容倾道:“回头太后问起,你只需照实说来。”
张氏自从升格成太后,近两年愈发慈眉善目,深具佛心,只不过他与他的生母永远似这颗佛心上的一缕尘埃。
张太后给他赐了这门亲事,一则为了防止萧蓠进宫霸占帝王的身心,使慕容恒不再如过去一般对母后言听计从,二则萧蓠的名声在外,张太后想必早有听闻,将她许给他,也是意图给他找些不痛快,殊不知阴差阳错反而是成全了他。
故而神官若是禀报这段姻缘上上大吉,他是痛快了,太后倒要气不顺了。
慕容倾扯了扯嘴角,数日未见就惹得他牵肠挂肚的,是该见一见她了。
不出十日,百来抬聘礼浩浩荡荡送到了英国公府邸,同时登门的有媒人与荣王府上的长使裴原,另有两名贵妇人来自慕容宗室的远支,俱是全福之人,意在讨个好彩头。
荣王找人占卜了八字,非但不退亲,反而大张旗鼓地遣人来过大礼,这让萧蓠大感意外。
荣王究竟是脑子不好使,还是别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亦或者荣王府请去占卜的神算是滥竽充数之辈?
纵然萧蓠老大不情愿,但荣王着人来下聘,谁敢怠慢,国公府大开正门,萧氏一族老老小小,无论真心还是假意,皆欢笑相迎。
萧蓠心情烦乱,趁几位叔伯母与慕容氏的两位贵妇人饮茶之际,她强打起精神,派人请荣王府的长史到小厅叙话。
萧蓠欠身一福,低敛眉眼,轻声细气道:“劳烦长使替我向殿下传句话,说小女求与殿下一晤,当面有事相商。”
长史相当于藩王府邸的幕僚,相比外头那两名宗室贵妇,这位裴长史想必才是荣王的亲信,不然也不会委派他送来聘书、礼书,她一计不成,眼下也只有死马当活马医,寄望他给荣王带句话,当面诉说退婚一事。
不施粉黛的萧蓠,颜如朝华,神若秋水,周身似有烟霞轻拢,夺尽春色,绝一代之丽。
裴原抬眸看她,立刻垂下眼皮,不敢直视,生怕浸溺在她眼里那一汪水色中。
真是个风流天成的尤物!他只看两眼就觉骨头发酥,若她再撒个娇,只怕这天底下的男子没几个招架得住,怪不得殿下一反常态,也费心筹备起婚姻之事了。
裴原暗自想到,那一日亭子里,说起这位英国公长女非君不嫁的流言,他与玄六一番斗嘴竟是一语成谶,得亏了这位英国公长女呢,使他在玄六面前着实扬眉吐气了一把,近来腰杆子也硬挺起来了。
这未来的王妃,他怎敢唐突,裴原瞟视周围,确定四下无人,摆出个恭敬的态度,回她话道:“殿下三日后将到吟风小筑赏雪,届时小姐可以上那儿见他。”
说来裴原也奇怪,殿下怎么像未卜先知,算好了这位千金小姐一准提求见的事儿,临行前让他做个传话筒,邀约她前去吟风小筑。
真神了!
吟风小筑?萧蓠没想到这位裴长史帮自己到底,竟连荣王的行踪也一并告知了她。
尽管心存疑惑,她还是谢过了裴原。
入冬后的邺城多有风雪天,化了残雪新雪又至,吟风小筑清幽雅致,是个赏雪的好地方,它原是卢氏家族所有,前太子太傅卢横倒台以后,卢家树倒猢狲散,这处地方也被官家罚没,开放成了士族名流赏玩的好去处。
时民风开放,五陵少年多有爱好出游者,这等自诩风流的公子哥正是吟风小筑的常客,这几日也不乏前来赏雪的人,萧蓠早早过来,把里头兜转了一遍,过目行人皆是衣冠楚楚,哪一个才是荣王本尊?
她在心里泛起了嘀咕,人人都说荣王仪容冠绝当世,可天潢贵胄都是众星捧月,没准儿是言过其实,反正她在这儿干等了半日,也没见哪一个公子哥长得令人叹为观止。
再者荣王好男风,长相应是偏于阴柔那一挂,总不会五大三粗,萧蓠眼前似朦朦胧胧的浮现一名人比花娇的男儿。
巧的是前方正有一名男子迎面走来,唇红齿白,长眉若柳,体态秀长,虽无十分长相,也有个七八分吧,着了冰蓝色的锦绣长袍,腰间缀着一块绿得发亮的翠玉,身后跟了两名小厮。
萧蓠品着俗是俗气些,且这一位生的虽好看,可流于浮华,离绝代风姿还差了一截,但转眼又想没准荣王就这格调,倘若今次错过了,她真就要嫁入荣王府,与他相看两相厌了。
她挽过鬓边碎发,忐忑地走上前去,欠身道:“小女见过殿下。”
年轻公子乍然被人拦住去路,正待要发火,待看清跟前盈盈下拜的女子面容,眉间一缕川皱瞬间舒展开来,笑嘻嘻地问:“这是谁家的姑娘,你与本公子有何话讲?”
萧蓠一愣,青州隔帘相对,她虽没见过荣王模样,却依稀记得荣王的嗓音清澈,绝不似眼前这人油腻轻浮。
认错人了?
“是我认错了人,打扰公子雅兴了。”萧蓠眸子轻漾,低眸赔了个礼。
她刚转个背,抬脚迈出一小步,那年轻的公子哥已饶到她前面,一副浪荡样儿,“姑娘别着急走啊,如此良辰美景,实在是幸会了。”
萧蓠暗骂自己怎么会瞎了眼,把这么个纨绔子错认成荣王,此时不宜声张,她还是耐着性子,礼貌道:“萍水相逢,公子既然不是我要找的人,还请让一让路。”
那公子姓赵,是个有来头的,仗着有个礼部尚书的爹,向来恣意惯了,今日效仿名流逸仕出游,好容易艳遇一回,怎肯轻易放过。
赵公子当下勾了勾嘴角,“姑娘把我当做你想见的郎君也就是了。”
萧蓠平生最恨男子轻薄,未曾想今儿招惹上这么个厚脸皮的人,眼看他向自己伸过手来,她拿手肘儿一挡。
将门虎女,臂力自非一般人可比,这一挡就挡出了事,赵公子是个绣花枕头,身子受不住力,踉跄向后倒去,差点摔在雪地上。
他家的小厮看得小公子吃亏,如何肯依,随即冲过来吼道:“大胆,竟敢无礼,你知道我家公子是谁!”
“你家公子是谁?”
人声清朗如溪水,不咸不淡的语调,萧蓠下意识转头,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云倾今个外披了白色狐裘,内穿一件月白广袖长袍,一头乌发尽数以银丝黑玉冠束起,着实是公子如玉,无双无两。
他往哪儿一站,什么赵公子、李公子的都被比成了凤凰脚边的寒鸦。
只听到声闷哼,那指着萧蓠的小厮给他一把撂倒在路边。
另一名小厮见状,忙让开一条道,他原是虚张声势,一碰着对方是个狠角色,心就怯了。
突然地重逢云倾,萧蓠恍了恍神,等回过神来,已被他拉到一僻静处。
往日她嫌云倾毒舌又心思颇深,看他总不顺眼,人走了半月,今日不期而遇,倒生出些别后重逢的相惜之情。
只是此时此地再见,毕竟有点尴尬,萧蓠抽回被他握住的柔荑,唇似月牙一弯,“真巧,云倾,你怎么也上这儿来了?”
“不巧,不是你想见我的吗?”慕容倾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眼神专注地望着她。
他一言既出,萧蓠似被电光劈中,一抹笑意凝固,呆成了一块木头。
半晌以后,小脸比雪更白的她终于会动了,却是飞也似地逃离。
逃了才几步,就被慕容倾一把捞了回去,禁锢在臂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