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入夜时分,萧蓠令锦瑟替她传了个口信儿给云倾,之后摆上酒水,再吩咐贴身的二婢外面守着门户。
一切就绪,萧蓠倚在案头静静等候,玉手托着额角,杏白纱袍的入了眼帘。
面如冠玉美姿颜,气若芝兰自清华,一身杏白纱袍虽因天冷而层层叠叠地罩着,却浑身未显一丝臃肿,反而更衬得其人长身玉立,宛如瑶林琼树。
这位惊艳到她的男子不是生人,而是相处了两月有余的云倾,他不再似以往瘫软地卧在塌上,一头乌发也用了银簪半束起来,只将余下一半披在脑后。尽管这张脸已经眼熟,但每每见到还是会被摄住,尤其是今日的他比以往看来更倜傥不俗。
回想起昨日的事,萧蓠面上仍觉尴尬,脸上微微有点发烫,幸好她及早绸缪,特地在玉颊扫了胭脂,化了个栖霞妆作为掩饰。
萧蓠回过神来,发觉自己有些失态,正了正神色,莹白的脸上摆出如花笑靥,“云公子,你今日气色不错,看来行动应无妨碍了。”
云倾柔声道:“伤势已近痊愈,多亏银银的悉心照料。”
“云公子不必谢我,全力以赴是医者该尽的本分,再说拿人钱财□□嘛。”萧蓠轻笑着,并不着急说明意图,只将玉壶的酒满满斟了一樽,递给他道:“来,先饮一樽。”
云倾脸上的笑容若有似无,瞥见她的桌案前早已摆了一只酒壶,并两个青铜樽,他嘴角一动,笑意更深。
云倾盯着她目不转睛,没有犹豫地接过一饮而尽,又给她也斟了一樽,递过去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也干了这一樽。”
萧蓠见他先行饮下,自己的图谋已经达成了一半,便也放下心来,干脆地喝了下去,一樽美酒转眼见底。
她放下酒樽刚要说话,却被云倾先声夺人,“你我既已定情,不如事先商定下婚期,我好择日前来下聘。”
萧蓠怔仲地瞅着他:“你说什么?什么定情,什么婚期,我……”
云倾截话,一抹暖昧的笑浮上了脸,“银银是害羞了?大燕民俗,如果一对男女情投意合,女方便会邀请男子至家中以酒相敬,乃是托付终生之意,男子若是接受便将酒饮尽,女子再回饮一杯,表示情定,我们适才不正是如此?”
他说着,得意、悠然、自信都化作一道无声的笑挂在嘴边,看得萧蓠心中窝火。
她亦冷笑,“你我都出生士族,民间习俗如何当真,再说我们从没有情投意合,哪来的定情呢,我刚才只是为你送行,饮的也是践行酒。”
认识数月有余,除去捡他回来的那几日,她再未询问过他的家事,她对他的认识太浅,甚至不了解他的出身,但他身上的种种都表明不会出身于寻常人家。
云倾“哦”了一声,好似刚才回味过来,淡淡一笑:“送行?有这回事,我自己怎的不知道?”
萧蓠明知他是在装糊涂,对她,他洞若观火,先发制人,她事先想好的践行词儿全没派上用场不说,自个反被他将了一军。
真是个狡猾的老狐狸!
他装糊涂,她憋着一口气,不再拐弯抹角,“公子,我琢磨着你离家已久,理当挂念家中亲人,此时离年节近了,该是阖家团聚的时候。”
不等他答应,萧蓠起身,取出一张纸,上面赫然印有殷红的手印,正是当的那张欠条,她展到云倾面前,纤纤玉指掐算着,“云公子此去后会无期,不如先把账结一结,这一千两是原先的预算,光这段时日所用药钱算下来便已超过一千之数,还不包括其他用度,公子的衣食用度向来讲究,为了供你锦衣玉食,近些时日下来,我这手头有些拮据,就凑个整的数,一千五百两如何?”
说完,她抬眸看云倾,他站在那里,一双眸子始终春风般温煦,不似以前动不动摆出冷脸。
云倾接过那张薄薄的纸,淡若凌云地一笑,掌心一震,欠条在他指尖顷刻化成了纸碎。
纸碎纷纷扬落在地上,萧蓠愣在当场,等她去捡,有些已飘落在火盆里烧成了灰烬,她费力拾起剩下的,心疼无以复加。
头顶云倾的声音响起:“我一诺千金,欠了你必会加倍偿还,根本用不着这样的字据,没的辱没我一片真心。”
萧蓠本来就很光火,再听他说得这样轻描淡写,顿时怒火中烧,恨不得扑上去咬他几口,再也顾不得许多,起身争锋相对道:“人心隔肚皮,我又不能将你开膛破肚,云公子,请问该怎么证明你的真心?再者亲兄弟还明算账,你撕了欠条,两腿一蹬走人,这笔债我问谁去讨?”
云倾道:“有些债三言两语怎能尽数算清,我的心意迟早你会明白。”
这一下萧蓠更气了,“迟早”是不是意味着他不但要拖账,还准备赖着不走?
她抿了抿嘴,没好气地说:“云公子,明人不说暗话,我这儿的庙太小,容不下你这尊大神,男女有别,我不想前几日的事再度发生,不管你去哪儿,只要远离了这儿,别再我跟前转悠就成。”
云倾似才恍然大悟,“原来你是介意的,我还以为你今个一声不吭是忘了有这回事,正准备提醒一下你。”
“占了便宜就得负责,我如是,你也一样。”他沉静幽深的眼眸,忽掀起墨浪,直盯住萧蓠,似要将其卷入其中。
他的人也一步步向她迈近,杏色纱袍,飘逸出尘,如同行走的画卷。
他步步紧逼,她节节后退。
云倾身上挥发出的气息十分危险,已完全不是之前温和无害的样子。
萧蓠心跳加速,呐呐道:“这种事,我一个女人都不计较,你一大男人计较个什么劲,从此各走各的阳关道不好吗?”
云倾但笑不语,一派我就是计较了,你怎么着吧的形容。
萧蓠已退到窗边,退无可退,索性伸手想把他一把推开,但她太小觑了近在咫尺的男人,她用了五成力宛如推在铜墙铁壁上,没能动他分毫,之所以没能用上十成,只因她心有顾忌,害怕伤着他,即使在这时,她对他还是有一丝不忍。
萧蓠刚想再用点力,一只手就被他捕获,她又羞又怒,语调冷硬地说:“你究竟想怎么样,说吧!”
云倾放开她,两手一摊,微笑道:“无他,只需你我成了亲,之前的事便一笔勾销,我可以任你为所欲为,日后朝夕相对也无人再敢说闲话。”
“不可能!”
他这提议听上去确实两全其美,然而得到的是萧蓠一口的回绝,“云公子别忘记太后金口玉言把我赐婚给了荣王,跟他争抢,你就不怕祸事临头。”
事到临头,只好先拿荣王做个幌子。
“只需要你应一声,其余的事你都不必忧愁。”云倾清浅一笑,丝毫不受动摇,“还未过门,银银就懂得替我着想了。”
他抬臂,骨节修长而分明的手拂过她的发鬓,沿侧脸的曲线一路往下,动作轻柔缓慢,让萧蓠有种错觉,仿佛自己是他掌下珍爱的至宝。
萧蓠别过眼去,”我已有心悦之人,断不会再接受别人,你这又是何苦?”
迟了,早两年她也憧憬过相夫教子的平凡幸福,经历过一场场亲事的波折,心也冷硬了下来,她这一生不能也不会被束缚住,即使是出色如他也不行。
他如一只耀目的凤凰,以辉煌的羽翅织就一张五光十色的情网,想把她困在里头,而她所求的却唯有“自由”二字。
自由!对女人最宝贵亦是最奢侈的东西,下至民妇上至皇后,一旦落入男人的网里,被剪掉了曾经丰润的羽衣,再也飞不起来,没了自由,一生只能依附男人,仰仗他们的爱而生。
幸者,一生平安顺遂,夫妻相携白头;不幸者,成为弃妇或被束之高阁,一如失去生命的花朵迅速颓败了。
她的娘亲何尝不是如此?
因此她立志要走一条不同的路,属于她自己的路,命运必须由她主宰,而非任何人。
云倾喃喃道:“心悦之人?”
他贴近她的脸庞,与她呼吸相闻,“你心上之人不正是我吗?”
萧蓠顿时心跳如鼓,用力恍恍脑袋,“才不是!”
云倾一双幽静的眸子神光收敛,沉入了回忆中,好一会,压下眼角道:“我这些时日从不曾听你说起心中还有旁的人,昨日酒后你对我动手动脚,我以为你对我至少是有一点动心的。”
先动手动脚好像是你吧!
萧蓠心中暗骂,又不好意思直接说出因由,她自诩神医,怎好意思说是自己调配的药酒和香料将自己坑了,显得忒没脸面了。
忆及那夜的旖/旎,不由得她耳根微微发热,思量再三,终于想到个能搪塞过去的说辞:“你误会了,我那会醉得迷迷糊糊,只是把你错认做了我的一位青梅竹马的友人,他叫做齐洛霖。”
未经允许把不相干的人牵涉了进来,那人也委实无辜,但事急从权,齐洛霖是她自幼相识的玩伴,且性子随意,想必不会同她计较,大不了日后她也设法回报一二,总归先要过了眼前这一难关。
齐洛霖?云倾回想起青州时也听她提到此人,微不可查地动了动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