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五,月圆人圆,国公府双喜临门,这第一喜是清早接到宫里扳下的圣旨,封了次女萧宁为正三品的婕妤,崔月琴一整天笑得合不拢嘴,不但赏了前来传旨的宫人,还破天荒的大方起来,连萧家的下人们都各有打赏,又请了一班乐手吹吹打打,放了五万响的炮仗,阖府喜气洋洋,热闹非凡。
第二喜则是午后宫内扳下赐婚懿旨,将萧家长女聘与荣王为正妃,着吉日完婚。
外头锣鼓喧天,宜兰院里照旧是一派宁静,一道矮矮的院墙将之与纷扰的世界隔绝开来。
宣读懿旨的女官上门的时候,未来的荣王妃还跟没事人似的,坐在茶案前看书品茗。
外面隐隐有鼓乐声传入,萧蓠似是充耳不闻,时不时还哼个小调。
瓜儿兴冲冲跑来报信儿,萧蓠的笑容僵在了花瓣似的唇边。
千岁宴上太后话里话外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但懿旨一日未下,她还抱有侥幸的心思,这会子来了准信儿,虽不是她喜闻乐见的,心里头倒是踏实了些。
萧蓠前去领旨谢了恩,回到宜兰院后就一声不吭地下去暗室鼓捣药材。
锦瑟忧心萧蓠想不开,也一道跟了下去,正寻思着该怎么劝慰时,萧蓠忽然花唇微启,绽出道明丽的笑容,说了共两句话。
第一句:“嗯,荣王,甚好。”
第二句则是:“世事无常,能否撑过文定还很难说呢。”
第二句甫一出口,贵妃榻上闭目养神的云倾忽地睁开眼,探究的眼神射向萧蓠。
萧蓠目睫低垂,暗室里橘红色的烛光打在她脸颊上,特显得楚楚动人。
锦瑟困惑,轻声细语地问:“小姐当初不是说思慕荣王,非君不嫁,如今得偿所愿该高兴才是,怎么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当日扬言非君不嫁是想拿来做一个幌子,好挡掉那些攀上门来求亲的人,别说荣王有龙阳之好,就算他不是断袖……”
萧蓠自顾自说,全不防有人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云倾漆黑如夜眸子里涌现一抹情绪,萧蓠顿了顿,又道:“青州的时候,隔着帘子我与这荣王有过一番交集,虽没能看清他的模样,但他心思缜密,是个贼精明的人,真要嫁了他朝夕相对,还不被他从头到脚看得透透的,想想就是一场噩梦了。”
被喻为噩梦的云倾如遭雷击,白净的脸上阴云密布。
萧蓠一阵感慨,锦瑟听了也干着急起来:“太后金口一开,不遵就是抗旨啊,小姐,这可怎么办?”
萧蓠翻了翻眼皮,道:“荣王尚在青州,说不准什么时候回朝,等他回来,再寻个时机找他提退婚的事,想来这桩亲事他也未必情愿。”
云倾薄唇紧抿,眼底眸色幽幽,想的却是:“退婚?绝无可能!”
哪有人巴望着被退婚的,小姐再被退一次亲,以后怕真是无人敢娶了!
萧蓠见锦瑟仍眉头紧缩,半开玩笑说:“瞧你,苦着个脸,还不快笑一笑,不然生出皱纹,转眼就老了十岁,那可怎么是好。”
锦瑟勉强笑了笑,又为她打抱不平:“奴婢自个倒是无所谓,只是小姐这般人才竟没选上,明珠蒙尘,奴婢为你可惜。”
萧蓠放下药罐,出口傲气如霜:“既是明珠,自能独放光华,又何惧蒙尘?”
锦瑟闻言身子一颤,由是想到自己那些尘埋的不堪,一时思绪纷乱。
看她若有所思,萧蓠心里大概明白了两三分,又缓缓劝道:“锦瑟,人一生的境遇,得失宠辱皆是时也命也,但人可以决定自己的心,只要你心安之,何处不是乐土?”
“时也命也。”锦瑟动容,将这四个字反复念了几遍,咬牙道:“小姐,奴婢只愿侍奉你,余下的都不再想了,只是苦于无法为小姐分忧。”
“小姐不愿入宫便也罢了,只是多次议亲都有始无终,如今太后赐婚,要是荣王这头的亲事再不成,以后恐怕……奴婢是说,荣王虽然断袖,好赖也是个男人。”锦瑟迟疑着把肚子里的话倒了出来。
云倾含了药丸,刚用茶水送服,一口茶差点喷了出来。
他多年养尊处优,言行举止皆清贵端持,何时有被人这么嫌弃过,顿时心里老不是滋味,仿佛清香怡人的茶水入口都是苦的。
萧蓠笑着反问:“锦瑟,你觉得我缺银子吗?”
锦瑟不明其意,只好如实答道:“小姐自是生财有道。”
“那么我是楚楚可怜,非要人保护不可的柔弱女子?”萧蓠又问。
锦瑟摇头,“小姐英明睿智,可谓是女中丈夫了。”
萧蓠“唔”了一声,颇为满意道:“虽知是吹捧,我听来依然受用,既然我什么都不缺,还要男人做什么?”
锦瑟一愣,不知她竟是这样想的,只能无可奈何地说:“可自古男婚女嫁都是天经地义的。”
萧蓠不屑道:“天经地义的事难道就不能变通,我偏不要,不说我,且说说你,锦瑟明日就打发你去嫁人,你可愿意?”
“小姐,千万别赶走我!”锦瑟被触动心事,一下变了脸色,跪倒在地。
锦瑟生的本就秀气,这一刻眸内波光盈盈,眼泪珠子险些滚落出来,梨花带雨,越发的惹人怜惜。
这样一个小美人因自己的话受惊,萧蓠于心不忍,扶起她柔声道:“几句玩笑话,你别当真。只是锦瑟,你应也懂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贩夫走卒贫不择妻,只求找个女人繁衍后代,照顾一家老小,士族皇亲娶妻纳妾,一为美色,二为了家世联姻,世上的姻缘大抵不过如此,倘若我今日既无姿色,又无出身,哪家的公子哥还会上门来提亲?”
锦瑟似已哑口无言,旁听了许久的云倾忽然出声:“你怎知就没有?”
对于他的打岔,萧蓠冷扫过去一眼,“空口白话谁不会讲?”
云倾似笑非笑,“凡事不必说得言之凿凿,这世上诸般爱恨,苦辣酸甜,唯亲历者自知,而有的人连尝试一下的勇气都没有。”
他的笑如春风化雨,萧蓠看了只觉被无情嘲弄,心头无名火起,但她仍装作若无其事,不紧不慢地走到他的塌前,皮笑肉不笑道:“云公子,有这功夫说闲话,把那一千两银子先与我结了吧,不然我这小庙可实在容不下你这尊大神了。”
云倾闭眼假寐,似乎没听见她说的。
萧蓠奈何他不得,冲着一千两,又不能将他真的丟出去,只有暂且不与他计较。
暮色苍茫,一轮满月自天边升起,萧蓠想到今日正值月中,转头吩咐锦瑟道:“今个十五月圆,嗯,最适合对月小酌,你去叫人准备几个小菜,对了,还有那一壶珍藏的醉仙蜜一并取来。”
小厨房的厨娘动作很利落,不出半个时辰,几盘菜肴就端了上来,蜜汁山药,清炒蕨菜,水晶虾饺,酸笋鸭汤,三菜并一汤。
色香味俱全的佳肴令萧蓠看了食指大动,就坐在窗前,斟了醉仙蜜,对月小酌起来。
待到酒酣,外头有细碎的脚步声响起,萧蓠也没去理会,直到门外有人唤她:“姐姐可在?”
“进来吧。”萧蓠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
门外的人声悦耳动听,如出谷黄莺,一听便知是谁了,只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这日子,她为何到访?
锦瑟已被恩准歇着去了,确定暗室的入口紧闭着,萧蓠才安心地放人进门。
来人杏眼修眉,身形娇小可人,册封了婕妤的萧宁眼中蕴着志得意满的笑意,细步走来。
萧宁进来后,不等招呼,径自走到了萧蓠跟前,笑吟吟道:“姐姐好兴致呀。”
她的目光转过木架子上的瓶瓶罐罐以及各色古卷,好奇心油然而生,萧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虽是同父异母的姐妹,但因生母之故,彼此并不相熟,她亦是头一回踏进这处卧房。
萧蓠见她的水杏眼中神光游弋,已经大致猜到她所思,只将最后一杯醉仙蜜一饮而尽,不咸不淡地说:“饮一壶酒,赏一轮月,自娱自乐而已。”
萧宁道:“姐姐志趣高雅,有时真是羡慕姐姐。”
萧蓠浅浅饮了口酒,放下瓷杯道:“宁妹妹现如今已是娘娘了,我有什么可羡慕的?妹妹此时不去与崔姨娘一道庆祝,怎么跑来我这里?”
萧宁笑了笑,“今日是妹妹的喜日子,对姐姐而言又何尝不是呢,姐姐将是荣王妃了,咱们在家是姐妹,日后做了妯娌,不该一同庆贺吗?”
萧蓠嫩葱似的指节摩挲着酒杯上的莲花纹,淡然道:“这是太后娘娘的美意,我只不过遵旨而行。”
萧宁挑了挑细眉,微微露出不悦之色。
在她看来,萧蓠扬言自个非荣王不嫁,如今求仁得仁,理应是欢喜的,可她却面无喜色,装作云淡风轻一样,实在是太过虚伪。
萧宁皮笑肉不笑道:“只是苦了姐姐,妹妹听说荣王殿下不近女色。”
萧蓠暗忖,这哪儿是来姐妹欢聚的,分明是给她添堵来的。
她不动声色道:“各人有各人的命数,现在说苦不苦的为时尚早。”
册封婕妤的圣旨一下,当萧宁知道长姐同时被赐婚了荣王,她这颗志得意满的心生生起了个大疙瘩,非要来此走一遭,让萧蓠也跟着她一块闹心。
结果对方没中招,萧宁胸中这口气难以平顺,又想到了另一出:“咱们不说这个了,宁儿是来谢过姐姐成全的。”
说着,萧宁欠身拜了拜。
萧蓠佯装无知,“妹妹如今已是婕妤了,我当不起这个礼,成全二字更是无从说起了。”
萧宁说道:“妹妹猜不透姐姐心里所想,但就知道一点,傅皇后执掌后宫数年,向来顺风顺水,我想她定不愿见到有过分出挑的女子入宫,与她一较高低。”
萧蓠听她娓娓道来,奇道:“妹妹说倒是有理,只是这与我又有什么干系?”
萧宁见她揣着明白装糊涂,心知今个是非把话挑明了不可,“那日千岁宴,姐姐那盛装而去,已是高调了,又特地跳了邀醉舞,须知此舞不祥,虽不知云妃与张太后有什么恩怨,想来云妃当年独沾雨露,张太后也曾颇受冷遇吧。跳得此舞,既引来太后不悦,又遭到皇后忌惮,即使圣上有心,怕也难敌她二人联手劝说,连妹妹都知道的道理,姐姐怎会不知?”
萧蓠笑而不语。
心里暗想,萧宁说话轻柔温软,态度又谦和,不像其母每每总是锋芒毕露,剑拔弩张,但萧宁的心思可一点不比崔氏来得浅,这是变得法地要自己承认千岁宴上的言行是有意为之,倘若上了她的当,不就被她拿捏住了藐视太后圣上的小辫子。
萧蓠似笑非笑,“妹妹话里的意思,我着实猜不透,妹妹以后好自为之吧,萧家的荣辱与富贵,以后就系在你的身上了。”
说着她把酒具收起,朱唇一弯道:“时辰不早,你在我这地方呆久了,崔姨娘怕要急疯了,回去吧。”
“姐姐——”
说是送客,口吻等于是在撵人了,萧宁心知肚明,不好意思赖着不走,缓缓行了两三步,临近门处回转身道:“我入了宫,娘亲若与姐姐起了争执,请姐姐瞧在我的薄面上宽让一二,母子连心,纵然我在深宫也容不得她有个好歹。”
威胁她?萧蓠失笑,“宁妹妹说的什么话,须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她不来犯我,又何谈我让她?你不该来寻我,而该去求姨娘,叫她饶过我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