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萧蓠今夜要跳的正是当年云妃所创,那支名动大燕的邀醉舞。
这舞日后被邺城各大妓坊效仿,也有不少名妓跳过,然而无人再创当年之神话,只沦为了平凡的舞曲,即便是这样,这只舞也不是谁人都能舞得,若跳得好是邀醉舞,跳不好就成了耍酒疯。
当礼官报出“邀醉舞”三个字时,底下一阵哗然,也许是云妃的故事太深入人心,也许是没想到有人敢不自量力,东施效颦。
其中坐在上位的张太后凤目一眯,表情甚是微妙。
二十年了,自她去后,宫中无人再做此舞。张太后目注远方,浮想联翩。
萧蓠在这一片哗声中出场,甫一登台就引起众人瞩目,不单是因为即将要跳的那支充满传奇的邀醉舞,更是她今日的装束,天水碧的华裳配上飞仙髻,宛如九天降落的仙灵,在场众多闺秀也不乏姿容出众的,但都无能出其右者。
在场诸人不管见过没见过云妃,都很自然地将这末倩影与当年那位昙花一现的美人相较,当年的她是否也如这般绝世姝丽,亦或是更美?
萧蓠站在场中目睹了诸人的反应,浅浅一笑,这正是她想要的结果。
须臾,乐声奏响,她深吸了口气,开始起舞,但见素手轻抬,裙下生风,一步一旋身,都美轮美奂,似醉又非醉,似醒而未醒。
清风也似为她助兴,裙摆轻飏,宽袖翩然,婀娜身姿在风中摇曳。
忽然萧蓠低下腰肢,素手执玉壶,临空斟满酒杯,又将它高高抛起,旋即一个轻灵转身接住,接连几个旋转,轻移莲步到御前将酒杯逞上,连串动作一气呵成,酒水未洒出一滴。
随着乐声转入高潮,她的动作也转缓了,呈不胜酒力状,与江玉柔那令人心生绮念的舞姿不同,她的一举一动都神圣如仙,有流风回雪之美,而无刻意的妖媚勾挑,让人向往,让人膜拜。
最后乐声止歇,玉山倾倒,一曲舞毕。
望月台上,所有人都还沉浸在刚才那旷世一舞中,鸦雀无声。
“妙极,秒极!”有人鼓掌赞叹,在一片宁静中,显得格外响亮。
抚掌的这位面白有须,国字脸,生的端正,只是面上的笑容颇有点玩世不恭,千岁宴上多有皇亲国戚,认识此人是宣宜大长公主的驸马沈知秋。
沈知秋意犹未尽道:“当年望月台上观云妃一舞倾城,只是红颜薄命,实在可惜,想不到今日居然还有人能将这邀醉舞跳得出神入化,呵呵,萧家女娃儿,可惜你晚生了二十年,不然着实可以与她一争高下。”
“红颜倾国也同样祸国,沈驸马难道忘了当年的逸王之乱了?”说话者声音威严低沉,身着蓝底金线绲边的袍子,头戴远游冠,乃是端王。
这端王是新帝的叔叔,与先帝是亲生的兄弟,向来忠正耿直,那一辈的藩王们到如今大都过世的过世,赐死的赐死,活下来的也只他一个了。
沈知秋哈哈笑道:“端王这么认真做什么,欣赏歌舞而已,这美人在前焉有视而不见的道理?”
这话刚说完,侧过脸来便看见宣宜大长公主瞪着他,目光森冷,沈知秋顿时缩了缩脖子。
沈驸马年轻时着实是风流倜傥,斗鸡走马,挟妓悠游,做过不少荒唐事,自从娶了大长公主就成了妻管严,然而还是难掩本性,对丝竹管弦歌舞一类极爱品鉴,谈吐也不似其他驸马那般谨慎温雅,随意散漫惯了。
只是今个这席话也太随意了,谁都晓得云妃是这内廷的禁忌,被上面的听见,得罪了人也全不知晓。
果然,有人注意到,从刚才一舞后,张太后面色不郁,一双眸子如烟笼寒水,冷冽逼人。
有冷脸的,自然也有热脸的,比如皇帝慕容恒见萧蓠犹站在场中,和颜悦色地问道:“你是萧晏大将军之女吧,叫什么名儿?适才礼官报的急,朕没太听清。”
萧蓠恭敬地欠一欠身,答道:“回禀陛下,臣女单名一个蓠字,是草头蓠。”
慕容恒笑道:“好名字,才貌双全,没想到萧大将军生了一个这么出众的女儿。”
萧蓠自谦道:“臣女蒲柳之姿,陛下过奖了。”
慕容恒看着她,满面笑意,还待再说什么,骤然被张太后打断:“英国公生了好女儿,舞姿倾城,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太后一双凤目沉如古井,任谁也望不穿她此时的心思。
座下众人仍纷纷猜测,这萧家的长女果真是一鸣惊人,自开宴起来,从未见皇帝与某家闺秀说过那么多话,又得太后夸赞,怕就要当场封妃了,即便不是现在,那嫔妃的人选怕也是提前订下了。
但也有深知内幕的人听出太后语气微重,隐隐不悦,有意把萧晏长女捧高,恐怕不是什么好苗头。
只见张太后含着一缕缥缈的笑意,说道:“这么个可人儿,哀家见了都心生欢喜,忍不住要为你寻个好的归宿,荣王你以为如何?”
萧蓠一个怔愣,眸色如波。
这荣王是与她杠上了?到哪儿都能沾到他,而且听太后的意思是要给她跟荣王乱点鸳鸯谱?
唔,她原就与崔氏不对付,崔月琴的嫂嫂张氏听说就是张太后本家的亲戚,莫不是崔氏又在背后使坏?
荣王是扁是圆,她委实没什么映像,倘若进了荣王府,虽无妻妾争宠,但荣王断袖,必定有意中之人,她嫁过去,免不了要成为那意中之人的眼中钉。
那画面萧蓠光想想都要抖上三抖,然则太后的美意,她得应,还要欢喜无限地应。
萧蓠低下头,香靥凝羞,“荣王殿下光风霁月,臣女在闺中听闻,亦很仰慕殿下。”
藐视太后的罪名,萧蓠可担不起,眼前形势脱离了她的估算,唯有见机行事。
张太后眼角迤逦,满意地“嗯”了一声,“倒是个实诚的孩子,满京城皆知你扬言非荣王不嫁,你说对荣王全然无意,哀家只会当你是一山还望一山高,当着哀家的面就敢信口雌黄,可以治你个大不敬之罪。”
萧蓠暗自心惊。
张太后凤目微眯,和善地与她说:“你既是心悦荣王,哀家也乐于成人之美,就替荣王与你撮合了这段好姻缘吧。”
慕容恒一听,大失所望,频频向太后处投去目光,张太后的脖子愣是不往他处伸,慕容恒以仁孝治天下,不忍当面忤逆母后,只好冲萧蓠怏怏道:“你权且退下吧。”
千岁宴还在继续,接下来献艺的便是萧宁,她将要抚琴一曲,等礼官报过名目,萧宁坐到琴前,开始清奏。
一串脆滑清逸的琴音盈耳,悠扬绵远,音韵圆润而通明,淳雅中尤含了金石之韵,韵律飞舞,流淌入心,声声诉情,劈、托、抹、挑,滚拂各类指法无不精妙。
一曲弹毕也是掌声如雷,萧宁精于琴技,萧蓠毫不奇怪,之前她早已察觉在室内练习曲子,隔墙有人偷听,崔姨娘的算盘打得精,若萧宁与她同样在宴席上抚琴一曲,高下分明,她的女儿自能独占风头,只是崔姨娘做梦也没料到,萧蓠临时改了注意,以邀醉舞代替琴曲献上。
萧宁起身,偷瞄一眼慕容恒,见他自顾自地饮酒,从头到尾没往这儿瞟上一眼,心中暗自叹息。
珠玉在前,倘若萧宁早些出场,尚有机会得到慕容恒的垂青,可她不早不晚偏在萧蓠出尽风头之后献艺,慕容恒还沉溺在萧蓠那旷世一舞中,萧宁弹出朵花来,他也是心不在焉的。
萧宁失意地走下去,身后突袭来一道清寒的剑气。
四下里不知谁一声尖叫:“有刺客!”
萧宁急转过身,只见一柄长剑破空而来。
泠泠月光下,那剑光华清湛,握剑的刺客身形不高,浑身被披风包裹,一身黑色劲装,胸前穿了皮甲,连唯一该露的脸也被青铜面具照着,只透出一双湛湛的眼睛。
寒意森森的锋刃离她只一寸,萧宁吓得魂都掉了,长剑与她擦肩而过,径直往前方慕容恒与太后所在方位而去。
那刺客身形灵活,速度极快,御前几名护卫要上去逮他,都被他似猴儿一般轻轻窜过。
望月台上陷入一片混乱,大家闺秀们何时见过这等场面,有些吓得躲在桌子底下,更有甚者直接乱跑开去,把桌上碗碟撞碎了一地。
喊叫声,噼里啪啦声,此起彼伏。
那刺客一个鹞子翻身躲开了几名侍卫,足尖点地,直扑向皇帝,慕容恒未料到他有这样一招,情急之下把桌子掀起,企图挡住刺客。
刺客身形一顿,但很快又扑上去,这次是直取慕容恒心口而去,千钧一发时刻,萧蓠玉指一弹,手中玉杯打出,正中萧宁的腰间。
萧宁此刻不偏不倚地站在慕容恒正左侧不远处,被那玉杯击中,脚下一个踉跄,受惯力所致,身子不由自主就向□□去,替慕容恒挡住了剑。
当下慕容恒感激之情无以复加,好个大义凌然的女子。
忠,太忠了!
“大义凛然”的萧宁,眼看剑峰逼近,死在顷刻,一天之内她遭遇了两次生死威胁,吓得躲都忘了躲。
就在萧宁脸色刷白,闭目待死的时候,忽听到耳边刀剑敲击声“铮铮”做响。
萧宁睁开眼看去,护卫皇城的禁军及时赶到,已经把刺客团团包围起来,谁知不知从何地又窜出了三名铁面刺客。
多出了帮手,先前那名刺客下狠手一剑刺入了一名禁军的咽喉,又一剑穿心,眨眼把两名禁军干翻在地。
领头的刺客压力顿减,趁机挽了两个剑花,把剑横扫一圈,荡开了几名禁军的围攻,然后他足尖一点,向后急掠,动作快如闪电。
禁军在后面追赶,刺客逃生时顺手擒了萧蓠当做肉盾。
禁军眼看追赶不上,便上了轻弩,眼看就要乱箭齐射,一名御前侍卫心思活络,忙上前大叫:“且慢,不可伤了人质,那可是萧大将军的女儿!”
那侍卫在望月台上守卫,对萧蓠有些映像,他内心又极崇敬萧晏,万万不能让心目中英雄的女儿给人射成了刺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