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大山深处,山势绵延起伏,一座接连一座,空山叠翠,时有鸟雀声响行于山林之间,子规绕古木而啼,颇有苍凉的意境。
深山老林多有飞禽走兽,独独看不见人影,莫说人,连鬼影都没有一个,今儿却破天荒迎来了二人。
二人一前一后,不是须眉,竟是红粉。
前头瓜儿好奇问道:“小姐,那鹿活草真能让白骨变成活人吗?”
“瓜儿,是活死人,肉白骨。”萧蓠含笑纠正她,声音温柔清婉,柳眉舒展,花唇微绽。
即便瓜儿是个女儿家,又一向大大咧咧,也不由看得痴了。
萧蓠离京一路来到青州,沿途采集了许多平常药铺买不到的珍奇药草,青州是最后一站,她们主仆这一趟进山便是来找鹿活草的。
一路甚是无聊,萧蓠侃侃说起:《药典》上记载有一味秘方,以鹿活草为主,辅以数十味药草,制成天肌玉髓膏,能使腐肉生肌,将断骨接续,只是书中所述,到底是真是假呢?”
瓜儿笑了:“小姐,容易啊,你去找个重伤垂死的人试试,不就全都有数了。”
她这随意一说,萧蓠心中像是有什么被瞬间点亮,一双盈盈妙目顾盼生辉,不知盘算起什么。
主仆两个一路走一路找,转眼日已中天,眼前霍然开朗,不知怎么走入了陌生的谷地,前方一小片金黄色的草丛格外显眼。
萧蓠的精神顿时振奋起来,叶如剑,花如灯笼,通体金黄,不正是书中的鹿活草。
她飞快地奔过去,确认过后,小心地拿出一只以寒玉打造的白玉壶,玉壶造价高昂,触手生凉,放在里头的东西,历经数月也不会坏。
萧蓠将鹿活草满满装了一壶,收拾好,将将起身。
“啊!”
一声惊叫高昂尖锐,说是穿云裂空也毫无夸张,任是谁听到都要打个激灵。
尖叫声震到了萧蓠,也震到了另一人。
泥地上,慕容倾慢慢睁开一条极细的眼缝,视线中梳了双环髻的丫头瓜儿半倒在地上,已是面无人色,连带嘴唇也不住地打颤。
若要以一字形容她,那就是圆,膀大腰圆,连脸都是圆的。
他见过的女子,无论贵贱美丑,在看到他的第一眼俱是沉醉钦慕的表情,眼前的丫头却好似活见了鬼,可知他此时的形容可怖了。
这个丫头他认得,正是“她”贴身的婢女,莫非她也在附近?
“瓜儿。”
萧蓠飞快跑了过来,慕容倾如夜的深瞳骤然一缩,立时卷起了冥色风暴。
真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连老天都在帮他!
刚才他昏死了过去,眼下他尚清醒,在看清她的刹那,一个绝妙的主意在心底滋生。
慕容倾微不可见地勾了勾唇角,压下眼皮,继续装作昏迷。
日光下,萧蓠葱根似的指尖泛出淡淡柔晕,摸着他脉门,仔细把脉。
过了少许时候,萧蓠拍拍水芙色绢纱裙起身,心疼地看看旁边一根半人长浑身赤金的死蜈蚣。
难得一遇的上等药材就这么废了!
惋惜之余,萧蓠又转而注视起地上直挺挺躺着的人,这人满面泥垢,只能从身形依稀辨认出是名男子。
萧蓠驻足于气息奄奄的男子跟前,琢磨了一阵,对瓜儿指道:“瓜儿,驮上他一起吧。”
瓜儿的脸刚恢复血色,瞬间又变得刷白,不敢置信地问:“小姐,你不是当真的吧?”
萧蓠转过脸,“嗯”了一声:“我记得当初在你阿爹的铺子,你可是单手扛过一头肥猪的,这样,你把他当做一条猪肉便是了。”
眼见瓜儿极不情愿的表情,萧蓠上前拍了拍她的肩,算作鼓舞。
瓜儿眉心跳了跳:“小姐,可——可,可他是个死人,能一样嘛,你真叫我背个尸首,万一不小心诈尸,太可怕了。”
萧蓠笑眯眯看着她,一派笃定地说:“青天白日哪来的神神鬼鬼,此人一息尚存,出山以前绝对是死不了的。”
“哎呀!”瓜儿吓得滑了一跤,索性双臂抱膝,坐在地上耍赖:“不行!实在走不动了。”
萧蓠纳罕道:“大清早吃的海参炖猪蹄,这么快就消化殆尽了?”
“这点东西进了肚里,还不是过过肠子,顶什么用。”瓜儿嘟嘟嘴,没好气地说。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萧蓠打量起瓜儿那愈发圆润的身材,拢了拢眉道:“瓜儿,从前我看你气力不输给男儿,这才挑了你来,谁想一年来你吃喝无度,走几步就喘,看你诸多抱怨,想必是打心眼里觉得我亏待了你,不如改日我唤了你阿爹来,将你领了回去。”
瓜儿脸色一变,立即跳了起来,连连摆手说:“别别,小姐千万不要,回去他又要卖了我,我死都要跟着小姐。”
萧蓠眉眼弯弯,重复说道:“驼上他。”
“小姐——”瓜儿哀声求饶,一张大饼脸已然皱成个团子。
任她怎么央求,萧蓠就是不松口。
瓜儿一抬眸,只见如月光一般清皎的眸光射来,不得不说萧蓠认真起来的样子,真真是神采端静。
然而,下一刻,萧蓠目光转了转,又含笑道:“瓜儿,你再要磨磨蹭蹭,我可得走了,这儿景致不错,你一人留下来独赏怎样?”
这一笑,萧蓠沉静的眸子瞬间灵动起来,同样的容貌此刻瞧来妍姿俏丽,尤胜三春之桃,奇的是两种气韵的转换浑然天成,无一丝矫揉造作。
瓜儿这下彻底没辙了。
她原是个路痴,没人引路,万万走不出去,没奈何,遇到这样一位主子也该她倒霉。
当初瓜儿她爹欠了人家赌债,意欲将女儿卖去青楼做杂役,正与老鸨讨价还价,刚巧萧蓠路过甩出两锭银子,甚慷慨,甚爽气。
于是瓜儿归了萧蓠。
瓜儿本以为跟着这尊镀金的菩萨也能沾些光了,谁晓得这位人前看来温顺端庄的千金贵女是只笑面虎,什么慷慨大气,不过是要拿她充当苦力跟班。
眼下她只好认栽,俯低身子,寻思怎样才能驮得省力些。
萧蓠脚程很快,瓜儿驮着累赘,自然落在了后头,深山中本就林木参天,遮云蔽日,傍晚气氛更阴森森的,让人瘆得慌。
行走中,萧蓠倏然住了脚,秀眉一拧,二话不说拽着瓜儿躲到了就近处的草丛里,那儿蔓草丛生,有半人高,足以把两人掩住。
瓜儿惊疑地看着她,萧蓠神秘地将手指竖于唇上,轻“嘘”了一声。
片刻,两名身穿墨色斗篷的男人幽灵一般走来,这二人本身倒还寻常,他们手中抬的一物才叫人悚然一惊。
一口亮锃锃的红漆寿材,大小足足可以容纳两人,即使两个斗篷男人人高马大,抬着它仍显得吃力。
瓜儿吊着心肠,直等到斗篷男人走远了,才哆哆嗦嗦问起:“小,小姐,他们是什么人?”
萧蓠摇摇头,目光渐渐幽沉。
不是她毫无头绪,只恐怕说出来吓坏瓜儿,传闻中横行青州的叛军装束正是清一色的玄黑斗篷。
斗篷人往山谷方向走,不像是她们招惹的。
萧蓠犯疑,瞟了瞟瓜儿背上的无名男子。
他是何方神圣?能惹叛军惦记的,必然是一方人物。
很快萧蓠释怀了,管他过去是谁,她只知不久的将来他会是她的摇钱树。
主仆两个辗转回程,几日后,一辆马车停在了萧府后门,车帘掀开露出两张人脸,正是瓜儿与萧蓠。
萧蓠下车后径自走到门前,轻轻叩响铜扣。
门徐徐开启一半,露出一张布满褶皱的四方脸来,正是后头的门房赵伯。
“大小姐回来了,怎么这回早了许多日。”赵伯甫一见萧蓠,忙拱手迎她进门,态度十分谦卑,直等看到瓜儿背的麻袋,特特多瞅了两眼,赵伯料想麻袋里装的多半是萧蓠从外头搜罗来新奇玩意,他见怪不怪也没多声张。
萧蓠和悦地说:“中途有些变故,不着紧。”
赵伯在国公府当差多年,他的沉默让萧蓠十分满意,她扫视了下四周,问道:“咱们府上近来可安稳?崔姨娘那头……”
赵伯会意,低声说:“二夫人打从小姐出门以后,闲话颇多,这几日统共去了宜兰院两趟,都被锦瑟拦下了。”
姨娘本指的士族大家中的妾氏,独这崔姨娘是个特例,她出身崔氏望族,虽只是庶出的女儿,好歹也是大家闺秀,而萧蓠的母亲夕晴却很神秘,身世至今萧府上下无人得知。
燕国时下盛行一枝二鸟,即一夫可以娶二妻,崔氏是小妻,虽不是正室大夫人,也不是随意可发落的妾室。
当然在萧蓠这儿,唯有自己的母亲才是这萧家唯一的主母。
忖到这儿,赵伯立刻意识到什么,忙赔不是:“奴才说错话了,大小姐勿怪。”
“赵伯你是如实禀报,我又怎会责怪你,况且口中所说,未必是心中所想,否则又怎么会有口是心非一说?赵伯是老人了,这个道理你该懂得吧?”
萧蓠生的秀美绝伦,身材虽高挑但纤细,颇得弱柳扶风之态,赵伯本就不算魁梧,加上年老身子佝偻,反被萧蓠高过半个头去。
萧蓠居高临下审视着他,赵伯忙跪下磕头道:“奴才绝无二心。”
萧蓠点点头,道:“赵伯,临行前听闻你的孙媳妇儿即将临盆,这会怕是已然生了吧,萧府的门规一月才准假一日,我特准你告假三日,回去与家人团聚团聚。”
恩威并施才是御下之道,她必须让奴才们晓得谁才是真正的主人。
目送赵伯千恩万谢地去了,萧蓠也不耽搁,连带瓜儿向宜兰院行去。
因萧蓠喜欢清净,宜兰院临近后门,顾名思义院内多种植兰草,圆润的白卵石铺就的蜿蜒小道,两旁几株秋兰娉娉婷婷,不娇不艳。
萧蓠方一回来,先去西屋探望卧床不起的母亲,呆了好一会,才起身去往东屋。
大丫鬟锦瑟早已在屋外迎候。
萧蓠吩咐锦瑟去打盆水来,自己与瓜儿把麻袋解开,她们带回的那名男子被放倒在药室的地上。
不多时水已打来,萧蓠嘱托锦瑟去外头看着,闲杂人等一律不准进来。
锦瑟一惯乖顺,不比瓜儿散漫慵懒,萧蓠很是放心,又瞟了眼正在一旁打盹的瓜儿,无奈招手,“瓜儿过来。”
“小姐。”瓜儿极不情愿的应了一声,苦着个脸说:“你又叫我做什么?”
萧蓠微笑,“你将他身上清理干净,这样脏兮兮的放上去,岂不糟蹋了我这儿的床榻。”
慕容倾心里五味杂陈,一路颠簸加之身上又痒又脏,他素来喜欢洁净,本已熬得辛苦,没成想这会儿还成了讨人嫌的。
“小姐,你饶了我吧,男女那个什么不亲,我,我将来还要嫁人的。”瓜儿一听萧蓠传唤,便知准没好事。
萧蓠晓得与她说不通,让瓜儿出去换了锦瑟来,谁知锦瑟前脚刚进门,后脚只见瓜儿喘着粗气跑回来,“不好,崔姨娘杀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