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相见不识

益都城隶属青州,本是一州繁华的象征,但因年前九阴教叛乱,青州大半沦陷,一月前大燕国出兵平叛,经过一番交战,才得以迅速收复益都城。

叛乱刚过,难免伤及了元气,益都城内百废待兴,街巷坊间行人寥寥,远远比不上以往的热闹繁华。

瓜儿背上扛着行礼,一手提了几盒子糕饼,另一只手还捏着山药绿豆糕往嘴里送,她圆脸上的腮帮子鼓鼓,嘴角还沾了点心末子。

她的身边,女子身着素净的青裳,一顶白纱帷帽遮去了玉容娇色,单只看娉婷袅娜身段,已让人浮想联翩,款步姗姗走在街上,更时不时有人回头一顾。

萧蓠感慨女儿家出门在外就是这点不便,幸好未雨绸缪戴上了帷帽,否则她主仆不知要遇上多少麻烦事。

她把帽前的白纱子掀起一条缝,瞟一眼毫无吃相的瓜儿,嫌弃道:“一路走过来吃过来,你这肚子是什么做的?我若是闺阁中纯靠几两月例过活的寻常女儿家,哪儿供养得起,还不早把你撵出府去了。”

瓜儿没事人似的笑了笑,“自从跟了小姐,每回陪你出来必是一趟苦差,这长途跋涉的别人哪里经得起折腾,要不换锦瑟来试试?”

萧蓠心想,锦瑟倒是百伶百俐,生的又标志,个性也和顺,只是身子骨柔弱,若在路上给累坏了,反倒是她的罪过。

益都城内望川楼是最大的酒肆,小楼两层而立,门前翠帘高悬。

晌午时分,烈日照在头顶,走到望川楼前,瓜儿站着就不肯动了,她摸了摸肚子,拖长声调明示:“小姐,时候不早了……”

萧蓠知道这丫头准是又饿了,正好也到了用饭的时辰,就依了瓜儿。

九阴教之前恶名昭彰,目下虽被剿灭,但难免还有些许漏网之鱼,益都城内百姓人人自危,哪里还有饮酒作乐的兴致。这以往人声鼎沸的望川楼,如今只三三两两坐了几个客人,大多是外地来的行脚商人。

“喂,你听说没有,益都县令下狱了,据传是因强夺民女惹得荣王震怒,要依军法严惩他!”

“那可不是,真是大块人心,这个狗官,九阴教那会纵叛军进城,降的比谁都快,这回又是见风使舵,大开城门迎燕军入内,两面三刀的,就不是个东西。”

“对,大快人心,大快人心。”

画栋飞甍的楼子里,一楼的酒客絮絮叨叨地谈论近来城内的异闻。

萧蓠耳闻他们提到荣王,眉心动了动,径直上去了二楼包间。

楼下的几人谈兴正浓,闲聊了半晌后,有人又绕回了之前的话:“荣王只花了一月功夫就收复了青州,可见九阴教那伙人也是一群乌合之众。”

“与其说九阴教不中用,倒不如说是荣王殿下用兵如神,要知道原本叛军在青州那可是势如破竹。”

“哦,我听说荣王也是先帝之子,如此年轻有为,为啥先帝驾崩后新皇帝不是他做?如今龙座上那位倒没听说有什么特别的能耐。”

“吁,休得妄议朝政,你就不怕掉脑袋了!”在座一名斯文些的男子是来自京都的客商,他左右环顾,压低声音道:“荣王虽也是先帝之子,但听说只是庶子。”

健硕些的汉子几杯酒下肚,壮着胆子说:“庶子又怎的?现今的圣上一样是……当初的太子爷不也被废了吗?”

“这你有所不知,是庶子还在其次,荣王好男风,不近女色,将来有没有子嗣还难说。”

“……”

几人唾沫横飞地议论着,全不防听者有心。

玄六重重哼了一气,朝着身畔穿一袭杏白纱袍的年轻公子说道:“这些人狗胆包天,竟敢枉议殿下!”

“市井之言,何必当真。”慕容倾语气淡淡,仿佛事不关己地走了开去。

他二人踏上木梯,恰好萧蓠与瓜儿用过了饭,从包间里走出来。

过道上,瓜儿忽然顿下脚步,张大嘴巴,朝前方投去惊艳的目光。

她瞧得见,自然萧蓠眼睛也不瞎,迎面走来的两人,玄衣黑脸的青年倒也罢了,他身边的男子非但气度卓尔不群,神情不怒自威,而且生的惊为天人,只不过看他的眼神寒冰般冷肃孤清,直教人心底发凉。

即使身在邺城时,萧蓠也未曾见过这般出色的美男子,难怪瓜儿看呆了。

萧蓠定了定心神,收回目光。

饶是再俊美的儿郎,他也只是个过客,与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给不了她任何实惠。

萧蓠想得通透,拉住瓜儿的袖子,硬拖她走过去。

擦肩而过的瞬间,一丝淡香钻入鼻尖,似白檀沉稳又如竹香清雅,芬芳而不腻,萧蓠生来有一只极敏感的鼻子,擅长调弄香料,一闻便知是香中的极品。

萧蓠回头,带着探究的意味瞅向杏衣男子。

她清楚得很,楼中没点熏香,至于自己与瓜儿虽是两个女儿家,但几日来赶路辛苦也没功夫调脂弄粉,身上的汗味都快遮过了女儿香,这香味自然只可能来自两名男子的身上。

“公子请留步。”萧蓠眸光一抬,上前把人叫住。

穿杏裳的男子转过脸来,萧蓠见他面色平和,只是眸子里的神光冷冷清清,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淡漠疏离。

又是一个色迷了心窍的傻女人!玄六双手抱臂,歪着脑袋等看好戏。

彼此素不相识,冒冒然把人叫住十分不妥,但男子身上的香淡雅而不俗气,香韵悠远,据萧蓠所知,坊间世面上没有售卖这类香料的,一定是十分名贵的舶来品。

萧蓠不仅喜爱调香,自己名下更有间香料铺子叫做染香居,想到染香居的生意,她索性舍了脸皮不要,眼眸闪着晶亮的光,说道:“敢问这位公子,你用的什么香料?”

慕容倾闪过一个怪异的眼神。

玄六越俎代庖,嘿嘿笑道:“此香乃我家公子与生俱来。”

见识过各色贴上来的女人,玄六觉得眼前这位姑娘搭讪的法子蛮别出心裁。

自带香腺的獐、鹿、猫儿,萧蓠听说过,生有异香的人,她是闻所未闻。

她失望地“哦”了一声,欠身行礼道:“打扰二位了。”

转身就走,不带丝毫犹豫。

就这么走了?头次遇到不按常理的女人,玄六摸着脑袋困惑不解。

慕容倾浅浅扫一眼萧蓠离去的方位,背过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萧蓠一只脚刚跨出望川楼,冷不防一名醉汉朝她撞过来,萧蓠旋身躲开,看见那醉汉弯腰对着石地呕出两口秽物。

萧蓠噬香,最不喜恶臭,赶紧捂上鼻子。

瓜儿也有样学样,恰巧这时候醉汉抬起头来。

两人目光相撞,醉汉先是不可置信,然后又喜形于色。

“你是萧大小姐身边的婢女?”醉汉半眯醉眼,问的是瓜儿,注视的却是帷帽白纱底下藏的绝色玉颜。

瓜儿忘性大,还在绞尽脑汁地想,这家伙打哪儿冒出来的,她怎么无甚映像。

萧蓠略略一愣。

青州地界上,能一眼辨认出她们来自萧家的必是故人。

她主动掀开白纱,把人仔细端详。

这醉汉看似胡子拉碴,实则年纪只刚及弱冠,身上穿的长锦衣颜色有些旧,虽然人瞅上去无精打采的样子,但眉眼间秀气仍存,依稀还能看出些往日的风采。

萧蓠本是过目不忘,很快便在记忆中锁定一人,此人与她只匆匆见过一面,只这一面之缘,却给她造成些困扰,两年前已然了断了,正是那诚义侯府的二公子赵子墨。

那档事已经过去两年,还能在此时此地遇见,萧蓠半是意外半是恍惚。

须臾,她回过神,摘了帷帽,客套地打声招呼:“不想竟在青州遇上了,赵二公子,这厢有礼了。”

赵子墨见到她容色依旧,年长两岁反而更有韵致,不禁又愧又悔,拱手道:“小姐有礼。”

他凝望萧蓠欲言又止,沉吟道:“当初子墨年少意气,执意要退婚,累得小姐名声受损,被旁人指指点点,至今仍感愧疚。”

萧蓠听他旧事重提,半敛着眉眼,“过去的事,萧蓠早忘记了,公子也无需常放在心上。”

她哪儿是那么容易忘事的人,只是世上不如意的事多了,无需把这点过节装在心里纠结不去,凭白让自己膈应。

她越大度,赵子墨愈发后悔,深深叹气道:“怪我自己有眼无珠,受了小人挑唆,这才错失了良缘美眷。”

赵子墨嘴里的小人指的是他的姨母和小姨妹。

两年前,赵子墨奉父命相看了英国公萧大将军的长女,两家定下了亲事,这郎才女貌原是一桩顺理成章的美事。

偏逢此时赵子墨的姨母全家搬来了邺城,他姨母携小姨妹时常来串门,彼时他这位姨妹正当年纪,不比萧蓠绝色,也是个娇软俏丽的二八佳人。

燕国民风开放,赵子墨与小姨妹是幼年的相识,一来二往两人就有了首尾。

听说他要娶萧家长女,小姨妹私下里撒娇撒痴,说以国公府的门第,萧大小姐就是皇亲国戚也可嫁得,怎么偏就要低嫁给他?别是有不可告人的缘故吧。

又说赵子墨是喜新厌旧,贪图国公府的权势。

赵子墨自负清高,被她一闹腾,只觉得倘若真娶了萧蓠就等于是攀附权贵,做了个负心汉,加之小姨妹温柔小意,允诺只要娶了她,日后事事顺从于他,而萧蓠美则美,到底不知道性情。

两相权衡,赵子墨把心一横,执意要与萧蓠退婚,他自作主张,诚义侯夫妇怎肯答应,彼时的赵子墨也是个浑人,他不但闹起了绝食,还把整个侯府搅得鸡飞狗跳。

萧家那头得知后,英国公萧晏亲自上门来退婚,诚义侯府理亏在先只好答应了,然而赵子墨与小姨妹并没有就此遂了心愿。

诚义侯恼怒,放话赵子墨非要让小姨妹进门的话,除非是纳妾,赵子墨拗不过爹,姨母见无利可图转身把小姨妹嫁与别家,这对小儿女就那么散了。

凭赵子墨的家世本来可以挣个好功名,但退婚的事一出,人人知道他得罪了大将军兼大司马萧晏,无人敢提拔赵子墨,最后他被下放到青州做了个小小的别驾。

今日赵子墨在望川楼里借酒消愁,偶遇到萧蓠,有关她的传闻他也听过一两嘴。

知道萧蓠至今未嫁,赵子墨就动了心思,试探地道:“小姐,以往是子墨的错,辜负了小姐,你我眼下是男未婚,女未嫁,与其这样蹉跎岁月,不如……”

萧蓠当然晓得他的意思,摇头打断他道:“我不是非君不可,谈何辜负?公子对我也非情深爱重,只是碍于现实逼迫不得不重新考量往日的抉择,这样子结合终究是意难平,又有什么意思?”

她自以为话已经说到头,哪知赵子墨不依不饶:“小姐这么说,是还在怨怪子墨当日的过错吗?”

萧蓠无奈,世上有些个人就是不到黄河不死心。

她凑到瓜儿耳边,轻声交代几句话。

瓜儿拧了拧眉,拗不过萧蓠频频朝她使眼色,走过去一巴掌扇向赵子墨。

“啪——”

瓜儿的肉掌肥厚,打得赵子墨眼冒金星,半张脸面都留下了红印子。

“你,你……”赵子墨捂着脸,掌心捏住袍袖的一角,心火直冲头顶,几乎就想冲过去打人。

萧蓠欠身福了一礼:“婢子冒犯了公子,萧蓠代她给你赔不是了。”

她随即扬起脸,颇具深意地问:“这样一来,公子火气全消了吗?”

赵子墨两眉间蕴了恼意,又不便当她的面发作起来,坦白道:“婢子无礼,怎是随意说一句抱歉就揭过了。”

萧蓠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正如公子所说,打人脸,岂是随意道一句歉就可以抵消的,那么将心比心,公子认为悔婚一事,萧蓠不该计较,不能计较吗?诚然公子有自己的初衷,萧蓠能够体谅,但这并不表示我会把前过一笔勾销,再来心无芥蒂的接受公子。”

赵子墨顿时无言以对。

“言尽于此,公子珍重。”萧蓠不愿与他多费口舌,撒腿就走。

“小姐!”赵子墨见状追赶,他越追,萧蓠主仆越跑得疾。

当是时,二楼包间里酒菜还未上齐,玄六等得心焦,闲悠悠地倚在窗户边上,看街市上行人往来。

恰好被他瞧到萧蓠摘下帷帽的一幕,先前白纱挡脸,玄六未见过她的真容还不觉得怎样,乍一看她清妆素面,不饰钗环,一头青丝生的乌黑油亮却胜过了任何装饰,兼之身段娇娜,朱唇玉面,一双明眸濯然生辉,高雅出尘宛如古画里走出的神女。

玄六看呆了,禁不住啧啧称叹。

玄六连唤了数声殿下,慕容倾才气定神闲地走过来,然而下一刻他眼眸内的光汇聚一处,倏而放出从未有过的炙热光芒。